北河拐弯的地方

2017-03-01 16:09龙懋勤
四川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厂里厂长工人

龙懋勤

北河是发源于耳苍山的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北向南流经这座城市,故称北河,城市也因河而得名北河市。这条河水量充沛,河道宽阔,碧水清波,悠悠长流。不过,北河也是一条充满野性的河流,每到夏秋两季,暴雨过后,山洪肆虐,河水陡涨,北河市的滨河路和低洼的河边街道,常常进水,几乎三年两遇,人们对北河又爱又恨,心情极为复杂。北河市是一个中等城市,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正在向大城市方向发展。北河弯弯曲曲,环抱新区旧城,不弃不离,喜新恋旧。在新区和旧城的结合部,是北河的一个拐弯处,水面极为平静,但近河的岸上,却有一座二十年没有卖出去的城中的破产工厂,破破烂烂,极不雅观,城市像靓女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连衣裙,可惜腰部却沾上了一块污斑,留下美中不足的遗憾。不过最近这座不死不活的城中工厂再次迎来生机,这块黄金地段又一次被广东来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

好事多磨,坏事难脱。厂长何定元这回是第二十次参加谈判了。前十九次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次调查一次谈判就让一个又一个开发商知难而退。厂子就像一盘暗红的炭火,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大老板愿意端这块到处都有火药味的黄金地盘。这个厂原来叫北河地区食品罐头厂,建于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时期,是至今北河市唯一没有改制没有出卖的破产国企,很牛气也很无奈。几届市领导只要一提起罐头厂,忍不住都要摇几下头,脑壳都大了。刚上任的领导都想快刀斩乱麻,卖掉这个破厂,但还没走几步,就偃旗息鼓了。最终没有一个领导有闯地雷阵的勇气,那是个烂泥坑,都怕进去出不来,断了自家的仕途,只有搁置争议,让更有能力的下一任去解决吧,也许那时的经济基础更雄厚一些,各方面条件更成熟一些。罐头厂是名副其实的炭圆,但又是一块煮不熟炖不烂的肥肉,既让人眼馋又吃不进嘴,干着急。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厂子地处城郊,还不显眼,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在老城区的西边,又扩展建设了一个新区,占地面积是老城的三倍,至今还在如火如荼地大兴土木,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发展。罐头厂恰巧处在老城和新城的中间,变成城中的工厂,成了有待开发的黄金地带。这里面临波光鳞鳞的北河,背依苍翠秀丽的小青山,在青山绿水间,一块上百亩的平平展展的有待開发的土地,诱人呢。

二零一零年的七月炎夏,何厂长已经五十八岁了,中等个子,微胖,浓眉大眼,脸上常常是一副弥勒佛的笑,爱穿一件短袖白色圆领体恤衫,圆头圆领圆滑,像个和事佬。再有两年,他就可以平稳退休了,他当了八年的厂长,可惜一直是个破产工厂的厂长,也就是常说的留守厂长,他本有进机关的路子,但上级领导却死死地把他按在厂长的位子上,让他挪不了窝。还说,现在而今眼目下,罐头厂只有你何定元有这定力也有泥水匠的功夫,压得住邪抹得平,老何,给我好好看住罐头厂,你就是有功之臣。何厂长多年来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安抚着哄劝着好心地骗着厂里近千爱闹事的下岗工人,虽年年有小打小闹,总算没有大爆炸,没出人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这次来谈判的是南方一家大型房企,南方“广茂”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据说有近百亿资产。这次领头的人叫郭海涛,是一位副总经理,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年纪大约近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不胖不瘦,经常穿一件带条纹色彩鲜艳的翻领体恤衫,看起来很有精神很有风度,但不经意间笑起来和皱眉思索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一丝沧桑。商场如战场,有胜有败,酒海肉林,美色欢娱,日夜颠倒,不伤身体也会伤精神。

何厂长每次与开发商谈判,都不愿意上大宾馆会议室,一是破产企业的人上那些地方太打眼,二是确实囊中羞涩,三是不愿意欠人家的情。再说,他自己也明白,他这个厂长就是一个提线木偶,一块挡箭的盾牌,一个灭火的队长。上面的人不表态,他拿着笔也不敢签下一横一竖,这就是官场潜规则。他最多也只是吃一点喝一点耍一点,不穷不富地耗着。就是那些大老板硬塞给他一百万、两百万,他先生也不敢要,凭他那本事,按对方的条件,他就是会七十二变,也变不出一个平展展的建筑工地来,让什么花园什么广场落地生根。前几任市领导,哪个都想卖掉罐头厂,可是只要到厂里走一圈,问一问情况,一个个都傻眼了,底气随几个闷屁烟消云散。城里的最后一座破产工厂能坚持近二十年工夫屹立不倒,那不是浪得虚名,罐头厂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破产工厂。

双方的谈判在厂里的小会议室进行。会议室很多年都没有重新装修了,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样子,木板墙裙已经呲牙裂嘴,墙壁也已污渍斑斑,就连会议桌上的桌布,也褪去了原来的鲜艳,灰扑扑脏兮兮,让人很不舒服。更让人窝火的是,七月炎夏,室内竟然没有空调机,只有两台摇头扇带着响声在两个角落转着。郭总坐在木椅上,身子向后扬了扬,说,何厂长,你呀,真是艰苦朴素到家了,人说穷庙富和尚,破船还有三斤钉呢,你对朋友不够意思。何厂长掏出一张手纸,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说,郭总,见笑了,见笑了,不是我装穷叫苦,我只是一个守庙的苦和尚,上面还有几个大殿的菩萨呢,现在而今眼目下,就是有点钱也不敢显摆,工人一千多双贼眼睛红眼睛盯住我们,众怒难犯,还是低调一点好,小心能使万年船,我们厂里现在连一台小车都莫得,我出去还得坐出租车,习惯成自然,我这不是做秀,真的,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郭总扫了一眼自己的手下,轻松地说,开个玩笑,言归正传,我们开始吧。何厂长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好的,好的。

眼下的罐头厂,有八百多退休工人,算是比较稳定的一群人。但没买断工龄的下岗工人还有近一千人,有办法有门路的干部工人大多调走了,剩下的工人大多都是穷得叮当响的一群,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罐头厂的工人这些年到市委、市政府闹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以前也抓过人,但想放人的时候,工人还赖着不走,说只要有碗饭吃,我们想多关几天。弄得领导们差点下不了台,只得好说歹说让这些工人回去,承诺尽快解决工人们提出来的问题。一九九七年实行工人下岗分流的时候,每人发生活费130元,由中央财政负责,二零零五年开始,转由地方财政支付,地方也不得不咬紧牙关承担下来。从那以后,下岗工人的生活费提到每人150元,就死死地定住了。下岗工人实行的是再就业政策,与最低生活保障不同,他们有劳动力,可以自谋职业。当然,也有一部分工人再就业解决了温饱,还有极个别的工人还发了点小财,但还是有大部分工人或因病因残,或能力不足或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干,天长日久,越过越穷,也就更无加赖起来。近十多年来,市财政前前后后为厂里垫付了几千万,解决一点医药费和其它补贴费问题,但犹如杯水车薪,结果窟窿越补越大,让领导头痛不已。更让领导烦心的事接踵而来,由于罐头厂成了城中的工厂,工人们的眼睛变绿了变红了。以前,厂里的工人有一小半住在厂里,有一大半住在城里,只有少数双身职工以厂为家。厂里以前的职工宿舍大多简陋,一套也就是四十多平米,还有不少平房,一家只有十几个平方,破产工厂只有蜗居,谈不上福利。一九九四年厂里积资建房,三百元一平米,大多数工人连三、四万也拿不出来,结果只建了一栋十楼的职工宿舍就偃旗息鼓了。有部分职工算盘打得很精,宁愿住在等于白住的老宿舍,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住新楼。再后来,罐头厂在上级领导的授意下,开始和开发商接触,要卖厂的消息一传出去,很多原来在城里居住的职工坐不住了,纷纷将房子转至子女名下,或明里转给亲戚居住,暗里还是自己的。那时候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工人们先先后后拥进厂里,只要哪里有空地,就安营扎寨,迅速修起一座挨一座的小平房,材质五花八门,有砖头瓦块垒的盖的、有木板石棉瓦搭建的、还有匆匆用塑料布围起来的。等何厂长当厂长的时候,厂里已经有了几大块名符其实的棚户区贫民窟了,一共有四百多户。当时厂里有留守的二十个人,根本没法挡住这来势汹汹的建房热,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敢动手拆房,公安局也不愿意插手,大家知道,众怒难犯,弄不好还会出人命官司。下岗工人们蜗居在十多平方米的简易房子里,眼巴巴地等着天上掉馅饼,伸出舌头望着拆迁补偿的甜头。不少开发商只要亲眼看见那几片密密麻麻满目疮痍的棚户区贫民窟,不得不知难而退,这也是罐头厂迟迟不能改造的主要原因。

谈判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着,何厂长真的很佩服郭总,大气派大手笔大肚量,对何厂长提出的一个个仿佛难以克服的困难,他没有皱一次眉头,一直是认真听认真记,还不时报以轻轻的微笑。当郭总讲话时,何厂长有点吃惊了,郭总对厂里的情况太熟悉了,简直就像厂里的卧底,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底。而且,郭总对地方土地免税减税,对拆迁的政策了如指掌,对困难的处置胸有成竹,谈起国家对经济适用房、廉租房的有关文件精神,他也说得头头是道。就连厂里贫民窟的形成和私搭乱建的过程,他都一清二楚。何厂长心里直打鼓:这是哪路神仙?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郭总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大老板。

郭总豪迈爽快地说,何厂长、各位领导,我们“广茂”有实力有经验有办法来啃罐头厂这块硬骨头。我们准备投资三个亿,彻底帮助市领导、厂里诸位领导和在贫困中挣扎的下岗工人兄弟,解决这座城市里的工厂,让北河市老区新区的城市建设连成一片,美如花园。我有三个计划:一、厂房土地,按市场价买,大概也就是一百万左右吧,五十多亩就是一个亿。二、有房屋产权的职工宿舍,大概有一千二百多户,我们以新换旧,还要适当补偿,今后多要面积,我们承诺给最低价。三、对于棚户区的问题,大概有四百多户,都是无证的,是最大的麻烦,我们可以建经济适用房和建廉租房两种方式,与买不起房的职工协商,买和租都可以,尽力做到双方满意。当然双方谈判的细节问题还要经过几轮磋商才能落实,你们也要经过市里和经委的领导点头,我们也要向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汇报,希望得到双方领导的支持。俗话说,万事起头难,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办法总比困难多,是不是,何厂长?

何廠长心里一惊:咋个郭总对我们厂了解得这么详细,真是奇了怪了?他脸上没有露出诧异,只是笑了笑说,好、好,下去我们双方都及时向各自的领导汇报,当然,还有这个……这个工人的问题,我们就暂时保保密,免得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臊,我们厂里的工人虽然穷,但一个个都是成了精的,碰不得,惹不得。他又提议道,郭总,天气热,又莫得空调,怠慢了,你们受累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中午,我们做东,就在附近找个好一点的饭馆,为郭总和诸位接风洗尘,喝点小酒。

郭总站起来,把手一挥,大声说,那不行,那不行,太寒酸了,大家一起进城,我请客,鸿宾大酒楼,吃海鲜,何厂长,给兄弟一个机会吧。何厂长双手摇了摇,又抱拳微笑着说,郭总,你的气派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那今天就……就都免了。

何厂长的家在六楼,是厂里集资建房的职工宿舍楼,一共有十层,面向北河,离河边不到一百米,前面没有楼房遮挡,楼下隔一条马路,是一个大的广场,中间有音乐喷泉,再外面就是绿树成荫的滨河路。在河边可以看到老城和河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新建楼宇还在拔节似地往上长,欲与天公试比高。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松林苍翠的小青山,放眼远望,还能看见天边横亘千里绿灰蒙蒙的铜罗山。这里的景色太美了,蓝天白云,山清水秀,极目远眺,淡淡的山峦起伏,尽收眼底,是个住家的好地方。

何厂长的家中只有老伴和一个小孙女楠楠。他儿子在市政府的一个机关工作,媳妇在一家银行工作,他们住在新区,离厂也很近,不到两公里。他家庭和睦,日子小康,回家的感觉很温暖。虽然厂里办公场所没有空调,但何厂长家里有空调,本来他不打算安装,说整天有河风吹着,凉快,就省了那钱吧。儿子媳妇不同意,儿子说,楠楠你们二老在带,这空调钱我们出。媳妇说,爸、妈,你们点点头,就算我们孝敬二老吧。老子拗不过儿子媳妇,只好就此享受。何厂长当过知青,自从一九七二年招工进了罐头厂就一直没挪过窝,从车间工人干起,当过科室办事员,当过厂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后来受命于危难之中,当上了厂长,近四十年的工厂生活,他与工厂建立了深厚感情。他住家的地方原来不大起眼,随着城市的扩建,这里成了城中的风水宝地。他曾对人开玩笑说,我这房子周围的风景太好了,给我一个别墅我也不换,我准备老死在这里了。

上午的谈判,让他百感交集。他爱这个厂,但又无力让她起死回生,卖掉自己的工厂,他是心有不甘的,但也无可奈何。回想以前的罐头厂,那是多么红火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地区所属的厂矿中,罐头厂是比较热门的单位,参工的商调的,挤破脑壳都想往厂里钻,如果一家兄弟姐妹中有一个人在罐头厂工作,那一大家子人都沾光。那个年代,不是这个厂有高科技高工资,而是因为那个时候老百姓的日子太苦太穷了,一切供应都要票证,吃不饱穿不暖,肉食和猪油成了最稀缺的食品。而罐头厂的工人每个月都能分几次肉骨头和做罐头剩下的边角碎肉,有时还给职工分一点猪化油。对于一个月难闻一回油腥,肠子缺少润滑,大便干燥的普通居民来说,那罐头厂就是洞天福地,人人羡慕,口水长流。那时厂里的书记、厂长、供销科长常常是趾高气扬,走起路来踏地有声,就连当时的地委、行署的领导和各大局的头头脑脑当权人物,也常常与罐头厂的当权派套近乎,称兄道弟,期望自己的餐桌上多一点油腥。吃喝拉撒睡,吃是第一位的,缺吃的,任你英雄好汉、美女俊男,有时也会低下高贵的头。据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农村城市大量死人,罐头厂的工人和家属确没有死一个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罐头厂没破产时,生产午餐肉、清蒸猪肉、柑橘、蘑菇、蕃茄、竹笋、芦笋罐头,贴着上海梅林罐头厂的牌子,外销苏联、东欧、西欧、朝鲜、越南、日本等国家,为国家赚取外汇,那真是无上荣光。罐头厂那个年头人才济济,“文革”前后,厂里一共进了十几个大学生,不少人都以能进罐头厂为荣。招工商调时,能歌善舞的人优先,个子高打篮球的人材有几个要几个,画画的写文章的也受到欢迎,这些举措当然与当时的厂党委书记有关,他是一个懂文化比较重视人才的领导。厂里先后出过一位画家、一位作家,在全省都有一定的知名度。“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厂里的年轻工人中考出去五个大学生,至今还有一位学者入了美国籍。厂里当时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其创作演出水平可以与地区文工团比美,有两位演员后来还成了文工团的台柱子。罐头厂可不是一般的工厂,在食大于天的年代,不想红也会红。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罐头厂的原料不缺,猪肉由国家调拨。产品销路不缺,远销海内外。农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生猪,往往是到年关才杀,交一半给国家,自己留一半,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敢私杀乱宰。农村生产队和大队集体养的猪,首先要送食品站,支援国家建设。城里肉摊上所卖的肉那是凭肉票供应,肉食紧的时候每月一人半斤,松的时候每月一人一斤。由于当时农村生活也非常困难,除了年关,平时是没有猪杀,农民辛苦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杀年猪,才有肉吃。所以城里的居民经常是供应咸肉或冻肉,一年到头很难吃上鲜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实行市场经济,猪肉价格市场化,罐头厂低价进肉的历史渐渐结束了,风光不再。在厂里工资奖金逐年走低的情况下,工人们又开始了顺手牵羊地偷盗,防不胜防,雪上加霜,工厂的衰落已是早晚的事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动乱之后,西方国家对我国实施禁运,外贸冻结,我国的出口业受到沉重打击,尤其是麻纺、棉纺、食品等出口型轻工业,大多遭受灭顶之灾,导致大量企业滑到破产的边沿。罐头厂就是在那次的大环境下,由严重亏损渐渐走向破产,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罐头厂彻底破产了,烟囱不再冒烟,机器停止轰鸣,到处是一片寂静。再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罐头厂成了城中的工厂,属于未来的城市建设规划区,改制或恢复生产更是南柯一梦,唯一的出路只有破产、出卖。可惜时至今日,有货无市,推销不出去,厂子也越来越衰败。

何厂长站在窗前的回忆是沉重的,就是圣人也没办法扭转乾坤,他感到自己其实也就是个维持会长,现在而今眼目下,稳定安全是头等大事。他望了望天上,看不到太阳,乌云在汇聚在翻滚,风摇着树枝,发出哗哗的声响,天光也比上午暗了许多,凭自己的直觉,大雨就要来了。俗话说,七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他心里一紧,顾不上睡午觉,他决定到棚户区去看看。每次下大雨之前,他都要到那里去走一趟,好像成了例行公事。那些破房子烂棚子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一旦房子倒了死了人,他这个厂长也不好交代。

他下了楼,进了楼下的菜市场。这个菜市场是下岗工人开的,顶上罩着网眼布,下面摆放着一排排半人高的水泥板,各色蔬菜水果、调料干果、日用杂货应有尽有。工人从大的批发市场进货,拿到这里零卖,赚取一点小钱,养家糊口。他一路走来,都有工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微笑着向大家点头。他说,兄弟姐妹,看样子要下大雨了,收得摊了,回家看看,你们那些破房子,要好好盯着,千万不要倒了压着人,不要嫌我老何婆婆妈妈,我是为你们好。有人问,何厂长,听说要卖厂了,你不能不管我们贫民房子的人罗,四百多户下岗工人,你要搁平哟。何厂长苦笑着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们这些人啦,我真服了,我没有赶大家伙走,就算我积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人说,我们都是厂里的工人,中央都说要以人为本,要建和谐社会,我们过去是工厂的主人,现在住到厂里,那更是主人了,工厂的福利人人有份,凭啥子我们就不能住进来?何厂长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利益均沾,现在而今眼目下,有啥子福利?都是画饼充饥,你们有那份耐心,就等吧。

他又来到棚户区,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大雨要来了,大家注意安全。不少人从低矮的门里探出头来,和厂长打招呼。一个平时和老何有玩笑开的男工人说,厂长,又来叫春了。何厂长骂了一句,“牛脑壳”,你龟儿子文明点,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要我揭你龟儿子老底。那个叫“牛脑壳”的工人嬉皮笑脸地说,厂长,我叫春,你走草,厂长打我一个嘴巴,你打我右脸,我伸左脸。何厂长友善地笑了笑说,你是我们厂里出了名的大社员,哪个敢碰你一个指头,牛老弟,你少给我惹事生非就行了。“牛脑壳”行了一个礼,我一定当厂长的顺民。何厂长说,少来点花言巧语,我走了。“牛脑壳”又说,厂长,一路走好。何厂长愠怒地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路走好是你祖宗。“牛脑壳”用右手拍了自己的脸,臭嘴、狗嘴、婆娘嘴,厂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何厂长说,你老弟呀,哥子懒得说你了,滚回去。

何厂长心里一清二楚,这棚户区大部分工人是真正没钱买房,不得不蜗居在厂里,其实也有一小半的工人原来在城里都有房。有的说,房子被儿子女儿占了,有的说,我们被小狗日的撵了,处不到一起。原因五花八门,反正一句话,只有投靠厂里,工人爱厂,以厂为家。其实他们早就尝到拆迁的甜头,不在罐头厂这块宝地占一席之地,那就是天大的傻瓜。他们苦苦地等着天上又一次掉馅饼,甘愿不用干净卫生的天然气而烧黑糊糊的煤球蜂窝煤。人啦,为了自己的利益,没得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

何厂长刚一到厂长办公室,副厂长马驰就进来了。他一边烧开水泡茶,一边听老马唠叨。老马说市医保局又打了三次电话,说我们欠了他们的医保费两百多万了,总要定个还的期限嘛。又說租我们厂房的几家老板,要求一租三年,说一年一租麻烦。何厂长既是厂长又是书记,不过不是党委书记,只是个支部书记,主要管留守处的二十多号人,还有一千下岗工人。何厂长说,死猪不怕开水烫,那钱是市领导叫他们垫的,我们未必还指挥得动他们,我们还欠市财政两千多万呢,怕啥子,都是国家的钱,莫理他们。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态度要好一点,身段要软一点,口气要柔和一点,老账欠得赖不得,还有租厂房的几家,你去回话,就说罐头厂随时都有可能出卖,一租三年,我们作不了主。

老马想了想说,厂长,今天上午看郭总那气势,这回八九可以成事了,二十次谈判了,总有一回梦想成真吧。何厂长稳了稳神说,不要太乐观,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货色,俗话说,无奸不商,你以为他甘愿为北河市作贡献是不是?他傻冒,要说呀,现在是卖也难不卖也难,总之心里不好受,我在厂里呆了快四十个年头了,越拖越难,积重难返,我们罐头厂这块地盘不好吃,要是好吃,早就被人吞了。罐头厂特殊就特殊在地理位置,城中的工厂,要多金贵有多金贵,我们厂要是离城十多二十里,鬼大爷才拥到厂里来占地盘,哪有贫民窟棚户区这档子事,哎,下岗工人也苦,再就业?都是四十多五十岁的人了,哪个老板都不想要,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我不想当罪人,不想工人骂我祖宗八代。老马说,棚户区那是历史造成的,上几届领导不当恶人,凭啥要我们当恶人,就是公安、法院来,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厂里的下岗工人百炼成钢了,都成老油条、老江湖了,个个都是十八响的火炮,莫说遇到火,就是一股烟飘过,也要炸得劈里啪啦响。何厂长苦笑着说,是啊,有利不图是傻子,有空不钻是瞎子。

这时,大雨落下来了,风借雨势,雨助风威,把窗子打得“叭叭”作响。老马急忙上前去关窗户,怕风雨把室内的东西打湿了。何厂长急急地说,我上班前到棚户区去转过一圈,打了招呼,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这里有伞,你也去看看,盯着一点。老马说,好的。老马还没出门,桌上的电话响了。何厂长示意了一下,老马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了两句后,立马将话筒递上,说,厂长,找你的,说话细声细气的,好像是你的老熟人。何厂长拿起电话,听了两句后,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急促地问,你是……哦、哦,好……

何厂长认真地听着,不时哼哼两声,双眉紧锁。最后,他放下话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道,老马,你猜猜,是哪个贵人打来的电话。老马讨好地说,厂长,那我可猜不着,是何大哥的相好吧?何厂长瞪了一眼,正经点。老马笑了笑,真猜不着。何厂长有点诡异地说,是齐老头。老马一时没回过神,哪个齐老头?何厂长骂了一句,你是个猪脑壳。老马拍了拍额头,笑道,看厂长刚才那表情,一定是齐书记,这老东西还没死呀?何厂长说,老爷子想见我们。老马说,齐书记这人啦,一言难尽,还是不见为好。何厂长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过去对你我,还算是不错的,他从大牢里出来大概也有十二年了,算是公民了吧,其它事,抛一边吧,二十七年没见老爷子,我想看看他当年的威风还在不在,也想看看他英雄暮年风烛残年的样子。

齐老爷子那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时没人敢直呼其名,都叫他齐书记。他生于一九三三年,罐头厂一九五八年开始建设时,他就进了厂,两年后,他当上了厂党委书记,二十七岁的年轻书记,可谓少年壮志不言愁,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出身中农,是个高中毕业生,在当时就算是知识份子了。从一九六零年到一九八三年,他在罐头厂当书记一共坐了二十三年,几经风雨,历经“文革”,一直屹立不倒。可惜在一九八三年,在全国掀起的一股严厉打击犯罪活动的高潮中,他不幸落马,政治生命戛然而止,身陷囹圄十五年,直到一九九八年才被提前释放。自从齐书记进监狱后,何厂长就没见过他,大概也有二十七年了。齐书记这个人太不一般了,说他是土皇帝也对,说他是政治强人也沾边。有人说他好,有人说他歹,有人感他恩,有人记他坏。不过在罐头厂的大部分老工人眼里,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败类。何厂长客观地认为,齐书记是个铁腕人物,是个治厂有方的强势领导,不能否认他对当时罐头厂的发展做出过贡献,但他也是个罪有应得的坏人。半是天使,半是恶魔,齐老头过去复杂多面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何厂长的脑海里,久久地挥之不去。

何定元进厂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是由知青招工进厂的,他开始在车间当工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不过他这个人嘴甜脚勤,上下关系都处得比较好,很会来事,深受车间主任的喜欢。后来,在文革中的一次批判会上,何定元代表车间工人上台发言,讲稿写得很有文采,讲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很有鼓动性。齐书记发现这个年轻人可以造就,于是把他抽调到厂行政科当个办事员。齐书记个子不高,偏瘦,两眼炯炯有神,五官有棱有角,精力旺盛。他不苟言笑,说话斩钉截铁,决不拖泥带水。他对干部要求比较严格,工人碰到他,叫他一声齐书记,他会点头微笑,很少盛气凌人。齐书记能说会道有能力有魄力有文化,当时地委、行署的领导都比较赏识他。加上罐头厂有肉罐头有肉骨头有猪油,在那吃食紧张的年代,有关系的人求齐书记批个条子签个字,就能在罐头厂买点进口货,让一家人肠子滑润起来,所以大小领导都十分爱和他套近乎,关系当然就更加不一般了。文革初期,他也挨过批斗,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当了多年领导,也处理过一些干部、工人,自然会有一些冤家对头,受点苦在所难免,但没有伤筋动骨,也算造反派手下留情了。厂里军管的时候他作为三结合干部,再次进入领导班子,由于他管理工厂有一套,特别擅长人治,唯我独尊,军代表撤走后,他又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革委会主任、后来又再次被上级党委任命为厂党委书记,罐头厂又一次成了老齐的天下,而且更加不可一世。

“文革”时,厂里有个青工叫张志冲,外号“张二娃”,一九六五年进厂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初中毕业,本来他出身贫民,在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本来他上学是一帆风顺的,但他就是不爱读书,老爱出风头,手儿痒痒的,三天两头就要和人打一架。文革开始后,时兴斗走资派,厂里有个与齐书记有恩怨的干部用一包“大前门”香烟,让张志冲上台搧了齐书记两耳光,帮他出了一口恶气。齐书记重新上台后,“张二娃”吓住了,好在他脸皮厚,乘一个没人的机会,溜进齐书记的办公室,双膝跪下,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还出卖了那个支使他打人的干部。齐书记双手把他扶起来,说,小张,起来,起来,运动嘛,脑壳一时发热,有点冲动,我不怪你,你还是个娃娃,懂个啥。张二娃感激涕零,就差点磕响头了。过了不久,“张二娃”被提拔到保卫科,又过了几年,当上了厂里的保卫科长,成了齐书记得力的打手。不过那个支使他打人的干部可惨了,文革结束后抓三种人,他先被弄进学习班,后来被公安抓了,还蹲了三年监狱,出来后流落在社会上,靠做小生意糊口,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齐书记收拾人一套一套的,对工人有时还有点手下留情,整起他身边犯了大错或不听话的干部来,轻则开除党籍撤销职务,重则开除工职,甚至一脚踢进大牢。当时的干部一个个小心翼翼,都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现在的何廠长,那时的厂办公室副主任何定元,在厂里管行政、后勤。文革后期,特别是邓小平的全国整顿过后,各项工作开始走向正轨。齐书记铁腕治厂,成效很大,加上经常斗私批修一闪念,干部、工人贪公家财物的事件很少发生,厂里的偷盗案件也很少,分东西大多是平均主义。供销科可以给上级领导或有关单位批点边角肉、肉骨头、猪油什么的,大多是在领导的授意下,然后自己落一点好处,经手人大多手不黑,心不大。那时厂里经济制度比较严格,齐书记以身作则,洁身自好,要求严格,工作人员也比较守规矩,除了偶尔占点小便宜,很少有大的贪污案件发生。

何定元每个月手里有两百块钱,入了办公室的小金库,也算得上是个小财主。罐头厂生产罐头出的污物浊水多,加上工人也多,还有不少临时工,旺季生产时,有近三千人。在那个年头,人的排泄物也可以成为买钱的东西。厂里都是大厕所,有三个,隔不到几天就要出粪。那时农村是大集体,化肥很少,庄稼主要还是靠农家肥,工厂、学校、机关厕所里臭哄哄的大粪成了农村生产队的抢手货。那时的北河市靠城一边的水上,每天都停了不少粪船,而且粪船比货船多,特别是到了夏天,河岸一股臭气熏天,苍蝇满天飞,但没人去驱赶粪船,大家都懂得“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工农一家亲”。那时老城的大街小巷,不时会看到三三两两的农民兄弟,一根扁担担着两桶大粪,吱嘎吱嘎地招摇过市,撒一路臭气,也没有那个居民说个不是。那时没有环卫处没有抽粪车,公共场所和和街道有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打扫,大粪有农民兄弟一担担地挑走,其乐也融融。那时家里有小厕所的家庭,大人和老人爱对小孩子说,拉屎拉尿不要在外面拉,要忍着回来拉。因为当时一挑大粪要卖一、两角钱呢,有的人还把洗菜水洗碗水倒进粪坑里,多卖几个钱。罐头厂的大粪由两个生产队承包,每个月各给厂里一百元钱,这就是何定元手里每月有两百块钱的来历。

何定元手里的钱虽然不归厂财务科管,但他却不敢乱花,更不敢揣私人腰包,那是有明细账的,而且齐书记不时会问一问开支情况,让他格外小心。有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何定元被齐书记叫到书记办公室。齐书记说,小何,你办事,我放心。何定元毕恭毕敬地说,我工作没做好,齐书记多批评。齐书记和善地说,我把大粪钱交给你专管,就是信任你嘛。何定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晓得,你不下指示,我不会随便开支。齐书记谨慎地说,小何,春节前,厂里按惯例要请上级领导团年,你用大粪钱买酒的时候,多买两瓶,就买“五粮液”,给我留两瓶送到我这里来,我有用,不要让人看见。何定元讨好地说,我一定小心,齐书记我给你留四瓶。那时“五粮液”最多六、七块钱一瓶,也不是个大数目,可见当时领导想占一点集体、公家财物的时候,并不是理直气壮,还是有点扭扭捏捏,谨小慎微,一般心眼不黑。

齐书记春夏两季,爱穿黑色或深蓝色的毛华达呢中山装,有棱有角,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到了夏天,常常是白衬衫扎在蓝色的凡尔丁裤腰里,身子笔挺,显得很精神。寒冬时节,他爱披着一件蓝色毛华达呢大衣,不穿上袖子也不扣纽扣,当着披风,像个大干部。说话时,左手叉腰,右手打着手势,一副领袖风范。工人们都说他有风度,很威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厂里带家的职工宿舍都是平房,只有单身职工宿舍是两层的筒子楼,四个人住一间,这在当时也算不错了。在那个年代,地区所属的厂矿,除了厂房、办公楼是楼房外,职工住房十分简陋,有砖房有土墙房,甚至还有竹席麦草搭起来的临时工棚,职工睡通铺也是寻常的事。拖家带口的职工大多住在十多平方的平房里,烧火煮饭睡觉都在一个屋里,孩子大了,也只有拉一块布簾分隔一下。齐书记勇于领风气之先,在罐头厂建起了两幢六层楼高的职工宿舍,虽然每套房子只有四十多平米,但那是小一号的两室一厅带卫生间的住房,一下解决了九十八家人的住房问题,而且租金每月只有两三块钱,那在当时是天大的喜事。虽然住新房的人大多是干部和一些老工人,但大多数工人总觉得有点盼头,久等必有一禅。那次齐书记本来名正言顺分了一套,但他没有去住,而是让给了一位老工人,一时还传为佳话。后来不少厂矿的领导还带人到罐头厂来参观,学习取经,让齐书记出了不少风头。

齐书记这个人治厂有方,虽是铁腕人物,但他多少还是关心职工的福利,在他当政的年代,厂里生产蒸蒸日上,那是不争的事实。不过齐书记这个人太强势了,每逢厂里开大会,只要齐书记坐在台上,下面必定鸦雀无声,他讲话掷地有声,抑扬顿挫,斩钉截铁,雅俗交错,文采斐然。他讲话的时候,主席台上的其它领导没有人敢多嘴多舌,这也是历来官场的潜规则。他可以插副手的话,甚至打断副手的话,没有他的示意,副手不敢接着讲下去。厂里开党委会或厂长会,大家都会看他的脸色讲话,偶尔提个建议什么的,后面都要附一句,我们听齐书记的。罐头厂长久以来就是一言堂,齐书记这个人太有威严了,连厂长都是个摆设,更莫说其它副手了,没有一个党委成员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

多少年来,厂长换了好几个,有的是知难而退,有的是先称病而后调走,哪怕是后来走的单位差,也毫无怨言,与他共事犹如与阎王共事。齐书记在罐头厂坐了二十多年,他就是屹立不倒。走了的一个原厂长私下说,惹不起我躲得起嘛,人啦,太红了,也就离黑不远了。有的人还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现在有地委书记罩着你,要是上面换了人呢?

一九八二年,上级调来一位新厂长,四十出头,是个大学生,叫梁贵明,个子在一米八以上,站在齊书记面前,高出半个头,这让齐书记很不爽,平时尽量避免和梁大个子站在一起。梁厂长也是个年少气盛的人,加上他有文化,又逢知识分子吃香的年代,他对齐书记就不是那么唯唯诺诺,有时叫齐书记,有时叫老齐,这让齐书记大大的不悦,心里说,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对我不敬,我一定要收拾你。

八十年代初期,各种物质都比较紧张,罐头厂生产罐头需要大量的玻璃瓶,但县玻璃厂急需生产玻璃的辅料烧碱,当时烧碱是市场上的紧俏货,他们向罐头厂求援,知道罐头厂在外面什么东西都能搞得到。梁厂长听了县玻璃厂厂长的诉苦和求援,他热情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没有请示齐书记,自己大笔一挥,签字让供销科拿两箱罐头,准备送给一家化工厂的领导。后来这事有人密告到齐书记那里,齐书记立即召开党委会,在会上严厉批评梁厂长不尊重党的领导,带头破坏财经纪律,勒令作深刻检查。哪知梁厂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气愤地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理直气壮地说,尊敬的齐书记,难道我堂堂一个厂长,连这点权力都做不了主?姓齐的,别的人怕你,我梁大个不怕你,我不当这个厂长了。梁厂长说完,也不打招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当时齐书记气得脸青面黑,他当政二十多年,还没有一个人敢于跟他面对面叫板,还直呼姓齐的,这不反了天吗?他望着梁厂长的背影,站了起来,厉声说,我提议,给梁贵明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哪知,生性耿直的梁厂长直接去了地委,要求辞去厂长职务。八十年代初,正是全国大张旗鼓重用知识分子的时候,地委袁书记知道这事轻慢不得,只好放下身段好言劝说梁贵明。他还当着梁厂长的面,给齐书记打了电话,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齐广兴同志,你要好好和小梁搞好团结,现在是什么时代?是重知识重文凭的时代,小梁是大学生,是四个现代化的接班人,再说,梁厂长批准拿两箱罐头,也是为了生产,是为公的,你在党委会上批评他是错误的,今后我再听到你们两个不和,我先拿你是问。

这件事过去之后,齐书记表面上和梁厂长和解了,但暗地里却派人去调查梁厂长在其它单位工作的情况,特别是“文革”中在大学的活动,是不是红卫兵造反派?是不是派性头头?有没有男女关系问题,他相信掘地三尺总会挖出一点能够上纲上线的东西。他坚信,他自信,在罐头厂这块地盘上,没有他收拾不了的人,也不允许出现一个胆敢跟自己分庭抗礼的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并没有给齐书记充足的时间,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红得发紫的齐书记不但没有收拾到梁贵明厂长,反而他原来红得发紫的仕途却终于走到了尽头。

齐书记长期受地委袁书记的偏爱,除了有罐头、猪肉、猪油孝敬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罐头厂有一个顶顶有名的右派份子,名叫王山洼,这个人可是相当有来头的。王山洼是个老红军,一九一七年生,河南人,十五岁参加红军,红四方面军入川之前就是鄂中教导大队的副政委,相当于副团职干部。由于历史的原因,除一部分骁勇善战的高级将领外,原红四方面军的一般干部在地方上往往得不到重用。王三洼参军前是个放牛娃,后来他的小名王三娃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大名王三洼。他解放后的级别是十三级,当时的地委袁书记才十五级,还只是参加过抗日的南下干部。解放后王三洼任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这个级别比地委书记高资历比地委书记老的王院长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主,不时爱和袁书记顶牛唱反调,可以对地委书记的招呼不理不睬,袁书记十分讨厌这个没多少文化又桀骜不驯自以为是的老红军。

一九五九年下半年,王三洼不知是哪根神经短了路,或是出于正义感,或是有意攻击地委袁书记,竟与庐山上的彭德怀不谋而合,指责地区领导在大跃进中的严重失误,更为激进的是,他大张其鼓地提出了司法独立的建议,竟得到一些人的附合。随着彭德怀的蒙冤倒台,正愁抓不着王三洼小辫子的袁书记雷霆出手了,一鼓作气将这位老红军打成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后来又定为右派份子。据说,袁书记曾把当时初任罐头厂书记的小齐召到地委,面授机宜,说,小齐呀,我准备把王三洼这个大右派弄到你们罐头厂,让你和工人阶级把这个坏家伙给我看管起来,你怕不怕。当时年少气盛的齐书记挺起腰杆说,请袁书记放心,请党放心,我有能力有办法管住这个坏家伙。袁书记笑呵呵地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没有看错人,有魄力。

王三洼开始到厂里的时候,还不服管教,不参加劳动,顶着老红军的牌子不倒威。齐书记指派几个心腹干部、工人押着王三洼参加劳动,不听从还动手打人,王三洼不服气,大叫,这江山都是老子们打下来的,你们打我就是忘恩负义。后来,齐书记又亲自找王三洼谈话,他说,王三洼同志,我现在还叫你同志,是尊重你,我承认,你原来是革命的,但你现在是什么?反党右派份子,像彭德怀那样大的官都面对现实,服了软,你说你没有在处分决定上签字,你不承认,太天真了。你的工资已经从十三级降为二十三级,从这个月起,你就领二十三级的工资了,你认也要认,不认也要认,在工人阶级眼里,你就是个反党的右派份子,是五类份子,你只要好好参加劳动,我会叫他们不要打你,你还有老婆、孩子,你应该为他们着想,与党作对,死硬到底,那是没有好下场的。你在厂里,只要不上地委、省委闹事,我们不会过分为难你,现在生活困难,我们罐头厂的人好孬可以分一点边角肉、骨头啥的,可以帮你一家度饥荒嘛。

齐书记软硬兼施的一番话,果然起了一点作用,王三洼开始自觉参加劳动。紧接着的三年自然灾害,王三洼对自己被下放到罐头厂还是有点庆幸的,每个月多少有点边角碎肉吃,全家都沾光。在那个年月里,活命要紧,养家糊口要紧,哪有精力气力去上访申诉,他虽给省委中央寄过两封申诉信,但如石沉大海,他就没有那心劲了。那几年,王三洼没有外出闹事,袁书记还多次表扬过齐书记党性强阶级立场坚定,齐书记也因此更得宠了。

齐书记仕途顺利与他老婆有点关系,他老婆是一个县委领导的妹妹,人材身材都不敢恭维。从土改工作队走出来的小齐,后来选择了领导的妹妹作老婆,也是他高人一着的地方。老婆为他生了两儿一女,长期在一家医院工作,但他老婆和子女從来不到厂里来,也许是齐书记不准,怕人家议论,怎么风度翩翩一表人材的齐书记找了那样一个不起眼的老婆?

自从齐书记当政之后,他很多时候都是以厂为家,十天半月才回一次他自己的小家。他的办公室是两间,外面是办公的地方,里面是他的卧室。那个年代,一般工厂、单位既有大食堂也有小食堂。凡有上级领导和外来的客人,很少有到外面吃饭的习惯,那时城里除了几家国营食堂,基本上没有什么高级餐馆,所以招待客人都是在自己单位的小食堂。齐书记很多时候都在小食堂吃饭,钱粮照缴,不爱多吃多占。当时厂里有招待所,有一个中年女工打扫卫生,也顺便帮齐书记料理办公室和卧室。

罐头厂建厂的时候,工人都很年轻,大多数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学校刚毕业的,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复员退伍军人,还有农村来的青年。那些女工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长得漂亮的也不少,男人向她们行注目礼套近乎那是当时厂里的一道风景。齐书记那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期,虽然已经结婚有了孩子,但看到那些风华正茂的美少女,也忍不住热血往下涌,把自己弄得很不自在。当时厂里有个女工叫高素梅,是从农村选来的初中生,只有十七岁,身高一米六二,很苗条,该鼓的地方很丰满,该细有地方有线条,柳眉大眼,高鼻小嘴,很打男人的眼。这个女工小高不但人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儿,很得齐书记喜欢。她进厂没多久,就被抽调到厂办公室,坐上了圈圈椅子,让其它青工们眼馋了好一阵子。齐书记对她非常关心,软硬兼施,提拔许愿,不到半年,没满十八岁的小高就被齐书记哄上了床。齐书记认为自己风流不下流,只要不是强奸,那就是两相情愿的事,犯不到多大个法。

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走起路来都是偏偏倒倒,有时看到脸色黄黄微胖的人,以为那人是身体好,其实那是水肿病人,离死不远了。那三年,大多数女人都绝了经,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早已雄风不在,那时在城市里很少看见大肚子孕妇招摇过市。就是后来的人口统计,也鲜见六零年六一年出生的人。齐书记和小高的风流韵事,在厂里众人皆知,但大家都装着没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天饭都吃不饱,没有那精神也没有那邪念去管闲事,更不想惹事生非,和领导过不去。那时的男子汉,就是看见自己的床上躺一个白生生的女人,风情万种地向自己招手,也只有苦涩地一笑,力不从心,上下不同步,怕让女人见笑,虽号称男子汉大丈夫也只能知难而退。齐书记吃得好养得好,很有精气神,加上他有能力有魄力有权威有后台,在厂里人见人怕,哪个敢太岁头上动土,谁敢多嘴多舌。

小高在厂里,女工们当面对她微笑打招呼,但就是不和她接近,敬而远之。就连原来对她虎视眈眈的男干部男工人也退避三舍,不敢向她献殷勤,那不是虎口拔牙吗?小高心里高兴不起来,常常闷闷不乐,有点忧郁有点彷徨。一九六二年初,有个叫张志成的小伙子吃了豹子胆,公开向小高示好,这小子一九五一年十七岁时当兵入朝,撞过枪林弹雨,后来转业到了罐头厂,当了个小干部,当时也就二十六岁,还有点血气方刚的样子。两人开始是搞地下工作,后来被明察秋毫的齐书记知道了,齐书记苦口婆心地劝她,小高哇,你还年轻,前途广阔,不要忙着耍朋友,今后我会好好地安排你的工作和生活。小高哭着说,齐书记,我本来是个黄花闺女,和你有三年了,你是有家的人,你总不会退了婚要我吧?我要耍朋友,我要结婚。齐书记说,小高,不要哭嘛,你再等三年,三年后再耍朋友结婚好不好?小高抹着眼泪说,三年后我都二十四、五了,嫁都嫁不出去了。事后,男友张志成给小高打气,不要听他的,我们结了婚,他书记未必然敢开除我们。小高和小张铁了心到民政局开了结婚证,齐书记当时也没法公然阻拦,只是背后牙齿咬得痒痒的。高素梅和张志成结婚时不但没有婚房,就连买了喜糖也散不出去,没人敢吃他们的糖,两人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吞。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九六二年下半年,为了纠正大跃进的盲目上马,高指标人海战术,全国的工厂、企业执行中央的新政策,开始人员大精简,一批大跃进时期从农村到工矿参工的青年被大批精简回家,这是当时国家的大环境,谁也不能搬起石头打天。不过下放谁不下放谁,那也是工厂、企业领导的一句话。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小高听说自己和小张要被下放,曾给齐书记下过跪,但那也无济于事,雷厉风行铁石心肠的齐书记,历来对不听他话的人,从来就不手软。小高想走告状这条路,有工人好心劝她,小高,你没有证据,要是你第一次就告他,兴许还有点盼头,现在,水都过了三丘田了,晚了,齐书记上面有人,你告不准,说不定还要把你关起来。小高和小张绝望了,感到有冤无处申,只有把恨深深地埋进心里。

当时被下放的工人有近百人,那时的人都很老实,听党的话,他们在离开厂的时候,厂里还贴了红榜,每个人都戴了大红花,还开了欢送大会。在会上,还有几个下放的工人代表发言表决心,听说是齐书记分别找他们谈话,许诺只要国民经济好转以后,优先招他们回厂。下放工人离厂时,书记、厂长还和每个人一一握手道别,现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场面十分隆重热烈。当时有一个好听的口号:支援农村建设。大多数被下放回农村的工人,没有笑脸,也没有埋怨,他们不能不听党的话,领导就是党,反党就要当右派份子,那是万万不敢反对的,就连哭也不敢哭出声,弄不好就是态度问题立场问题。

那天正是寒冬时节,天气格外地冷,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没有送出一丝温暖,只有凛冽的北风,吹着下放工人木讷呆滞的红脸。厂里的欢送大会结束后,小高和小张是最后两个离厂的工人,他们背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走到厂门口,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步履艰难。突然,满脸泪水满腹悲愤的高素梅回转身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姓齐的,齐广兴,你不得好死!齐书记没听到这句话,但当时好多工人听到了。可惜这诅咒这箴言变为现实的时候,已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齐书记自从赶走高素梅以后,更加色胆包天,一发不可收拾,把一双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一个个年轻漂亮的女工陆陆续续地进入了他的视野。他还在厂里培植了一些眼线,科室、车间里对他不利不敬的言语,都会添油加醋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厂里的大大小小的动向,他都了如指掌。在他当政的年月里,有被开除工职的,开除党籍的,干部下放车间劳动的,甚至还有被劳教和判刑的。全厂被处理的干部、工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当然其中也有少数真正有罪有错的人。在他当政的年代,全厂上下,人人自危,草木皆兵。那些年,厂里有几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还没嫁人的女工,自尊心比较强,不愿意投入齐书记的怀抱,表面上虚与委蛇,暗地里她们纷纷把目光转向部队,嫁给军官是一个比较保险的选择,对方人矮一点,脸黑一点,人材差一点也不挑剔,只要是连长以上就行,要是碰到一个营长、团长什么的,那就是喜出望外了,还有机会随军呢。那个年代,很少有色狼敢去碰钢铁长城的对象,哪怕是部队军官刚认识不久的女朋友也不行。“文革”前后的年代,破坏军婚是一个比较严重的罪行,一告一个准,你就是贵为领导,该判刑谁也不敢保你。齐书记在暗地里恨得牙痒痒的,也不敢把手伸向漂亮的军官家属和军官的女朋友,因小失大,他不会干那莽撞事。不过在厂里工作的军官太太也别想得到齐书记的特殊照顾,但齐书记也不敢下手明目张胆收拾这些美女,“拥军优属”这个地方传统是根深蒂固的,没有谁敢出头反传统。后来,这些军官家属大部分都先先后后调离了罐头厂,或随军,或丈夫转业一并商调,跳出了齐书记的罗网。在厂里,比较聪明的美女总是少数,还是有不少风姿出众的年轻女工被齐书记揽入怀中。也有个别既风流又想往上爬的漂亮女工,主动地投怀送抱,一步一步得到齐书记的提携,当上中层领导后,再嫁给一个机关干部,然后四处活动请客送礼,调到局、委或事业单位,就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这也是既聪明又无耻的选择。据说,那些年厂里先后有“五朵金花”、“七仙女”,还有“十二金钗”之说,而且大部分都是黄花闺女。

“文革”兴起,地委袁书记等一帮走资派挨了批斗,齐书记也被揪了出来。齐书记很狡猾,虽然挨过打挨过耳光,但他从不反抗,一味地检讨认罪,当然往往是避重就轻。造反派动员一些有过传闻的年轻女工起来揭发齐书记的生活作风问题,可惜没有人站出来。那个年代还是很看重脸面和名誉的,抓屎糊脸的事没人愿意出头,还没打倒走资派,反把自己的名声打污了,傻瓜才干那事。那年头,委屈已久蛰伏已久的老右派老红军王三洼跳了出来,跟着造反派闹腾,还冲向批斗台,搧了地委袁书记几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出了心头一股恶气。过了三年,袁书记重又上台,齐书记也官复原职,袁書记对齐书记狠狠地说,老齐呀,你们厂里那个老混蛋老右派,王三洼,给我好好地收拾收拾,往死里斗,叫他生不如死。齐书记得了圣旨,哪敢怠慢,他不但把两个造反派头头打进监狱,还支使那个叫“张二娃”的张志冲,就是在他面前下过跪的毛头小子,组织几个人悄悄对王三洼进行毒打,打断了老红军两根肋骨。从此以后,王三洼与齐书记结下了仇,两人相见,分外眼红。

“文革”结束后,清理三种人,当时的厂长王金全,由于在“文革”中曾被造反派拉进了领导班子,骑在齐书记的上头,而且王厂长也曾在私下里多次议论过齐书记的生活作风问题。齐书记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姓王的胆敢在太岁头上拉屎,那是大不敬,犯上作乱的重罪。齐书记支使几个亲信,向地委写污告信,在地委袁书记的默许下,厂长王金全被押进了学习班,勒令坦白交代罪行。齐书记还派了张志冲“张二娃”带了两个人日夜守着王金全,不让他睡觉,房间里白天黑夜用五百瓦的电灯泡照着,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交代就打,让他生不如死。经过三天三夜的折磨,王厂长的精神崩溃了,在第四天凌晨,他用刮胡子的刀片划开股动脉自杀了。王厂长死后,还被定性为畏罪自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罐头厂的生产蒸蒸日上,全国开始走向正规,齐书记越发春风满面,志得意满,袁书记曾给他表过态,说打算提拔他到地委或地区行署,不当副书记就当副专员。那时候,齐书记见人都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蔼。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祝福。俗话说,久走夜路总要撞着鬼。当时厂里有个年轻女工叫秦建华,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皮肤白皙,娇嫩如水,仿佛一弹就破。她才二十二岁,是一九八一年毕业的中专生。小秦一进厂,就被齐书记盯上了。她在车间里只呆了两个月,就被调到技术科,齐书记亲自找她谈话,鼓励她好好工作。小秦感到受宠若惊,脸蛋红红的,一个劲地傻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风情万种,把齐书记都看呆了。小秦说,齐书记,谢谢你,我可以走了吗?齐书记这才回过神,友善地笑了笑,好,好。齐书记当时已年近五十,但精力依然旺盛,小秦走后,他感到浑身十分燥热,下面顿时不安分起来。

那时,原来的老右派、老红军王三洼不但摘去了右派帽子,还恢复了老红军待遇,工资十三级。他的平反过程也是历经艰辛,主要原因就是地委袁书记百般刁难。王老红军三次上北京申诉,后来彭真同志在申诉状上签字发话了,直接点名说,袁江山同志对他的打击陷害是错误的,责成中纪委、省委立即解决王三洼同志的问题。虽然当时王三洼还不到六十岁,但平反后并没有恢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的职务,只是作为法院的顾问回到原来的单位。他也累了老了,他也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自己晚年有这么一个比较好的结果,是多少年做梦都不曾梦到的,也就知足常乐了。不过在王三洼离开罐头厂前,齐书记想开一个欢送会,被王三洼断然拒绝了,这让齐书记很不爽。又过了一年,地委袁书记被突然调到省上一个厅作厅长,齐书记的仕途也被划上了一个问号。后来,被迫害自杀的原厂长王金全同志的案子也平反了,不但无罪,还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工资,这更让齐书记郁郁寡欢。

不过唯一让齐书记颇为欣慰的是,小美人秦建华已投入了他的怀抱。一个快要知天命的老男人,抱着一个如花似玉还没开苞的年轻姑娘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乐在其中,哪有一丝乐极生悲的后怕。秦建华可不是一个弱女子笨女人,她攀上齐书记这棵大树,压根就不想以藤缠树,而是想一步一步往上爬,然后展翅高飞。而齐书记想离了自己的老婆另寻新欢也心有余悸,弄不好就得身败名裂。他欠了那么多的风流债,总不会半夜敲门心不惊吧。齐书记对秦建华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张开手又怕飞了。以前不是有过小美人一提拔上来,不久就另寻高枝,拍拍翅膀飞走了,让齐书记漫漫长夜里捶胸顿足。秦建华在技术科一呆就是一年多,只是个打杂的办事员,并没有被提拔为副科长,她有点坐不住了,老是在齐书记面前抱怨,可老齐只是哄哄劝劝,一次又一次打假包票,还威胁她不要耍男朋友。齐书记霸占女工不是用金钱,而是以提拔、转干、入党为诱饵和手段,勾引她们上床。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而提拔的事并没有什么响动,秦建华终于明白了,这老东西是想钓鱼,妄图长期霸占自己。她愤怒了,不但开始疏远齐书记,还与一个叫柳世军的男青年耍起了朋友。柳世军人长得高大,五官端正,有一点男人气,虽然当时是个工人,但他爷爷是个老红军。小秦想,柳世军有后台,他总不会一辈子当工人吧?秦建华决心与齐书记一刀两断,她认为自己亏大了,长期给人当情妇而没有回报,那不是傻女子一个吗?

那几年,现在的何厂长,当时的办公室副主任何定元,处境也十分尴尬。八十年代初,安电话是要讲级别的,就连工厂的车间,也没有电话,要通知什么事或通知什么人,往往是厂里的广播喇叭喊。齐书记经常对何定元吩咐,小何,你去通知某某某,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不要在广播上喊,你亲自跑一趟。后来久而久之,何定元也明白了几分,他去通知的都是年轻女工,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当时的王厂长看见何定元匆匆忙忙走路的样子,有时也开玩笑说,小何,你是齐书记的贴心通讯员,是不是又去通知哪个女娃子,到齐书记那里个别谈话。何定元苦笑着说,王厂长,这玩笑开不得。王厂长说,我只是好心给你提个醒。俗话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这还用说穿嘛。后来,何定元几次通知秦建华到齐书记办公室去,秦建华都是冷水烫猪不来气,齐书记没有出气的地方,反把何定元没头没脑地熊一顿,让他感到十分委屈。再后来,他坚决要求下车间,齐书记自知理亏,又不好说明白,不得不让何定元当了一个车间的副主任,他才摆脱了自己在厂里的不良印象。

后来,齐书记雷霆大怒,将秦建华下放到车间,这一来,两人彻底闹翻了。那是一九八三年,正值全国开展严厉打击犯罪活动期间,秦建华也不甘示弱,决心拼个鱼死网破,一场以弱胜强的斗争开始了。秦建华和他的男朋友干脆不上班了,先在当地公、检、法告,找地委、行署申冤,告不准就到省上告,再后来,就直上北京,找全国妇联,找人民日报,找新华社,跪地告状。这时,爱管闲事的老红军王三洼也出马了,为两位敢于摸老虎屁股的年轻人四处奔走。当年,严打大快人心,从重从严打击了各种犯罪活动,社会治安得到了根本好转。就在这种大背景下,不可一世的齐书记齐广兴也在劫難逃了。全国妇联把这个案件作为维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典型,一抓到底,新华社、人民日报、省报的记者云集北河,深入调查采访之后,个个义愤填膺,决心监督到底。自从原地委袁书记走了之后,齐广兴失去了这个大后台,他原来只是唯袁书记马首是瞻,对其它领导大都是不恭不敬,这一下墙倒众人推,没有一个领导出面为他说句好话,他很快就被立案侦查了。

在社会舆论的压力冲击下,在中央、省级部门和各路记者的监督下,地区的办案人员深入罐头厂,火速侦办案情,并将齐广兴看管起来。根据群众提供的线索,还请回了一九六二年被下放回农村的高素梅、张志成两夫妇。回到农村的高素梅由于忧郁和贫困,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但她一听到抓了齐广兴,忍不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在办案人员耐心的劝慰和引导下,她的情绪渐渐得到了稳定,断断续续揭发了齐广兴的罪恶事实,还说出了齐广兴下腹有颗黑痣的事实,成了砸向齐广兴的最后一块石头。就在齐广兴被带上手铐押上警车的时候,厂里响起了鞭炮声,经久不息。

齐书记垮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也有不愿落井下石的人。当时有两位原来与齐广兴有染的漂亮的女工,在厂里升了官,由工人转为了干部,后来又嫁了局级干部,离开了工厂,分别进了机关和事业单位。当办案人员上门调查取证的时候,她们非常不高兴,秋风黑脸,根本就不愿承认过去的事,还说是罐头厂的小人诬陷,无中生有。其中一个女干部还锦上添花,让自己的丈夫出据了结婚时是处女的证明。这事让厂里的工人大跌眼镜,有人说,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以前当大姑娘不要脸,现在做太太要脸了。有人说,揭人家的伤疤是让人家痛苦嘛,没骂你就算有修养了。还有人说,是啊,就像一缸粪,你平时不搅它不臭,你要是用棍子一搅,保管臭气熏天。这句很幽默的话,让听的人笑得十分开心。无可奈何花落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后来罐头厂的土霸王齐广兴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一连三天,罐头厂鞭炮不断,像过节一般,大家奔走相告,大快人心。厂里虽有部分为齐广兴鸣不平的干部工人,但在当时一边倒的大势面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卵击石,只是私下偷偷议论,是判重了一点。那次对齐广兴的判决,对当地各级领导干部也是一次极大的震慑,对扭转党风和政风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外面还在下雨,马副厂长走了之后,原来的齐书记,现在的齐老头的一个电话,将何厂长带入悠悠长长的回忆中。回首往事,尽管支离破碎,有亲身经历的,有道听途说记下的,有时也有自己丰富的想象,他总算勾勒出了罐头厂逝去的岁月场景,把一个当时活鲜鲜威风八面的齐书记仿佛拉到了自己的眼前 。岁月有时像狂飙,催人奋进,勇立潮头,也可能让你头脑发热,不知天高地厚,从半空中跌了下来;岁月有时像柔柔的微风,它拂拭我们脸上的喜怒哀乐,让你乐天知命,苟且偷生,知足常乐;岁月似湍流和激浪,一次次冲刷,一次次洗涤,把人生有棱有角的五彩斑斓的石头磨成一个个鹅卵石。现在的何厂长已没有大喜大悲,早已是心静如水,没有棱角了,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圆滚滚的河滩石,他认为一个人性格中不能没有圆滑,一块圆圆的石头,一生一世都不会遍体鳞伤,更不会粉身碎骨。他想到自己又回到眼下:不知齐老头现在的精气神如何?他也确实想看看这位当年不可一世的土霸王苟年残喘的暮景。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去匆匆。下了一个多小时的暴雨终于停住了。何厂长感到心头舒了一口气,现在他这个厂长其实也就是个灭火队长,破庙的主持,没有多少正经事干。他走出厂长办公室,径直向河边的滨河路走去,他很想去转转,闻闻雨后清新的空气,吸吸几口负氧离子,那也是一种享受。

天地被一场大雨洗过,温度降了几度,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尽,蓝天被一团团轻轻的白云遮住,蓝白相间,分外艳丽。阳光从云缝中闪射出来,柔柔的亮亮的,使人感到舒适和惬意,心情也顿时格外开朗起来。何厂长站在滨河路上,向对岸望去,一排高楼映入眼底,有的楼高达三十多层,蔚为壮观。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己厂子的方向,除了一栋十楼外,其余都是八十年代修的六层的职工宿舍,又旧又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有站在河边看不到的厂里几大片棚户区,那更是让人触目惊心了。再往厂子的两边看去,都是高楼林立,色彩斑斓,罐头厂犹如一块污斑,贴在美丽城市的脸上,让领导和市民都愤愤不平。老大难的城中工厂,二十年得不到处理,让每一届的市领导如骨哽在喉,极不舒服。何厂长深深叹了口气,心里说,只要把下岗工人的社会保险、医疗保险解决了,把职工的住房解决了,我就阿弥陀佛了,不过,我在这里住惯了,我可不愿意搬家,但愿这第二十次谈判能成功吧,我不愿意作齐广兴那样的罪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退休以后,少几个人骂我,我就心安理得了。

何厂长在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了秦建华和柳世军两口子。柳世军招呼道,厂长散步哇。何厂长说,雨后长天如洗,空气清凉,我出来透透气。秦建华这位当年厂花之称的美女早已风光不在,五十多岁的老妇,脸上已有浅浅的皱纹,略显憔悴,但眉眼间还是透出一点早年的风姿和傲气,她朝何厂长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他俩走后,何厂长又陷入一阵沉思,这两人是扳倒齐广兴的有功之臣,那年也风光了一阵子。后來,他们想借自己出名的东风,想离开罐头厂这块是非之地,进机关或到事业单位,可惜,却一次又一次的商调都没有成功,就是柳世军的老红军爷爷出面,找地委领导,也仍然得不到解决,其根本原因是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受这两个人。各单位的领导喜欢能干的听话的年轻的,都不喜欢刺头闹事的,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我们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捉个虱子在脑壳上痒,我傻呀?后来罐头厂新的书记、厂长上任后,也并不喜欢这两位出头鸟,看到把这两位功臣实在送不出去,也就让他们在厂里呆着吧,只是既不打击也不重用,采取冷处理。久而久之,这事就像被一阵阵风吹过,一切都变得寡淡平静,他俩也就认命了,不再和新的领导过不去,长年相安无事。秦建华和柳世军下岗之后,也做过小生意,打过工,终究没成大气候,不过他们的儿子还算争气,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现在,他俩先后办了病退,与世无争,老两口学会了打太极拳,在家里平平淡淡地度日,过去的事如昨日黄花,早就枯萎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何厂长带着副厂长马驰,还有办公室主任老许,财务科科长老林来到城里的“翠云轩茶楼”,与齐老头见面。这四人除了何厂长和马副厂长以前认识齐老头,另两个人都是后来进厂的,财务科长老林是个四十多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她也想见识一下这个当年在罐头厂为非作歹的风流老头,何厂长也只好带上她,让她开开眼。

何厂长一行走进一个雅间,只见一位满头白发的瘦瘦的老头迎了上来。他定睛一看,真是原来的齐书记,一晃二十七年了,齐老头大概有七十七岁了,却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腰杆挺得直直的,精神还那么矍铄。齐老头几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何厂长的手说,何厂长,大驾光临,我还怕你们不来呢。何厂长挤出一丝笑说,齐……齐书记,你老还好吧。齐老头嗔怪地摇了摇头说,何厂长,这样称呼,不妥,不妥,就叫我齐老头就是了。何厂长说,那我就叫你齐叔,行不行?齐老头说,还是叫齐老头好。何厂长问,就你一个人,夫人呢?子女呢?齐老头说,老婆老婆,成了不爱动的老婆子了,她不爱热闹,子女嘛,有两个在外地,这样也好,方便,清静。何厂长一一将随行人员介绍给齐老头,齐老头对马副厂长说,我认识你,你叫马驰,原来是机修车间的工人,好像以前还给我在医院的家里安装过水管。马副厂长笑了笑说,齐叔,好记性,是有那么回事,那次你还留我吃饭。齐老头说,是的,是的,大家都是有缘分,以前才走到一起的,哎,看见你们,感到格外亲热。

茶楼虽不是酒楼,但是上档次的茶楼都可以承办宴席。齐老头招呼大家入座,他请何厂长上坐,他的另一边就是马副厂长。一张大圆桌只坐了五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齐老头摸了一包“软中华”香烟给大家散,还说,我不抽烟,大家随意抽。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开始上菜了,还开了一瓶酒。齐老头说,现在名酒假的多,就喝“剑南春”,这是一位朋友送的,真酒。何厂长说,客随主便。桌上的菜算得上中高档,大概也要一千元以上吧。

女服务员给大家斟上酒后,齐老头端起玻璃酒杯,站起身说,感谢何厂长和各位领导光临,齐老头本来没脸和大家见面,我是判过刑的人,今天,罐头厂的各位领导不嫌弃我这个有罪之人,和我坐在一起,我是三生有幸。何厂长看到齐老头眼里有泪花在闪动,他也招呼大家站起来,比较随意地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那都是历史的误会,今天是老朋友相会,先干了。齐老头赞赏地说,还是何厂长有水平,一句话暖人心。何厂长问,齐叔,身体还好吧?齐老头说,人们爱说三高,我是三不高,血压不高,血脂不高,血糖不高,活得好好的。何厂长惊异地说,奇迹,有钱难买老来瘦,你老人家真是百炼成钢呢。齐老头打心眼里佩服何厂长的口才,说起话来,既没有伤人痛处,又不屈尊讨好,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齐老头奉承着说,何厂长,以前我还真没看走眼,你确实是个人材。这句话拍马屁可拍到马蹄子上了,何厂长以前最忌讳别人把他跟齐广兴扯到一起,那个称他是齐书记的“通讯员”的玩笑和讽刺,让他好多年都耿耿于怀。他面露不悦之色,赶紧解释说,我是你走了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齐老头并没有老糊涂,他连忙改口说,那是,那是,我是没资格说那话。齐老头真是服了何厂长,他把“抓”说成“走”,真是照顾了我齐老头的面子。

席上大家都拣好听的话说,齐老头小心翼翼,显得很谦恭。何厂长不卑不亢,说话很得体,不戳人痛处,也不曲意逢迎。桌上的气氛还是比较融洽的,主要是何厂长和齐老头说话,偶尔有马副厂长接一句话,其它人都只是陪着笑一笑,只有财务科长林大姐,老是偷偷地盯着齐老头看,想象着色狼过去模样。齐老头说,我过去有罪,对不起厂里的女工,我是个畜生,但是我对罐头厂还是有真感情的,五八年一建厂我就进了厂,现在罐头厂破了产,我心里也不好受,何厂长,听说又在提卖厂的事?何厂长轻描淡写地说,谈判了二十次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市上领导不急,我急个啥?齐老头说,依我看,没有实力雄厚的开发商,吃不了罐头厂那块金银地,麻烦事太多了,哎,只要把下岗工人安顿好了,卖了就卖了嘛,都在说城中的工厂,那是迟早要卖的。何厂长说,齐叔,你消息还很灵通呢。齐老头说,我还不是听人说,自从那年我离开罐头厂,有二十七年没去过了,我还真想去转一转。何厂长没有马上接他的话,心想,你到厂里来看看,我接待你也不好,不接待你也不好,不是叫我为难吗?冷了片刻之后,他劝道,你老叔还是不去的好,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工人心里总还是有疙瘩,见了你的面,免不了说你几句风凉话,甚至于还会有人骂你老人家,你何必自找不痛快呢。齐老头讪讪地笑了一下说,那是那是,我只是有这个想法,何厂长劝得好,我不去。

吃过饭,何厂长一行要忙着回厂,齐老头问,你们有车吗?何厂长说,一个破了产的厂,哪里买得起车,要真是有车,那不是逗工人骂,我们办公事,都是搭出租车,习惯成自然了,齐叔,你老人家就不要送了,要是有厂里人看见,说些风言风语,我们都不好,怕倒没啥怕的,现在是信息时代,网上一炒,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何必自找麻烦呢。齐老头说,好,好,就听何厂长的,齐老头今天见了你们一面,就是明天死,我也舒坦了,你們没拿我当坏人,我真的很受感动。何厂长说,你老人家出来了,就是和大家一样的公民,大家都是平等的,看你老人家这精气神,过九十岁也是轻松太平的事,好,不送了。齐老头眼含喜泪,激动地说,何厂长,谢谢你的吉言,各位领导,那就慢走了。

罐头厂的四个人下了茶楼,来到街上,何厂长感到松了一口气,但脸色还是很严肃的,他感叹地说,想不到齐老爷子比一般人活得还要好,想想那些至今还留在厂里被她霸占过的女工,成了下岗工人,她们的声誉被毁了,有的一生都改变了,穷的穷疯的疯,我一看到她们就心酸,这不公平,老实说,我今天想见他,是想看看他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样子,不料他还活得很滋润,这是个什么世道,不公平!副厂长马驰笑了笑说,你何厂长,永远是一副菩萨心肠,要我看,齐老头是大难之后有大福。何厂长瞪了他一眼,你有没有一点正义感?马驰嘻皮笑脸地说,开个玩笑嘛。林大姐说,哎呀呀,现今社会上不公平的事还少吗,操心也是白操心,风流不下流,是你们这些男人的口头禅,你们嘴巴上讨厌齐老头,其实内心是不是有点……走吧,走吧,回家。何厂长说,林大妹子,你也不要一篙杆打一船人嘛,还是应该有点正义感。林大姐笑着说,又是正义感来了,是不是像流感传染人,大厂长,我不是逗你们开心吗,看你们一个个秋风黑脸的,活像借了一升谷子还了一斗糠。众人忍不住都笑了,笑一笑,十年少嘛。

何厂长的父母已经过世,家里只有老两口,都是厂里的职工,老伴早已退休,儿子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当上了公务员,在市政府机关工作,已是一个小科长了,媳妇在一家银行工作,收入都比较高。他现在基本上衣食无忧,市里领导也比较信任他,但是现在厂里的工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为工人说话,解决医疗保险、养老金、社会劳动保险和职工的住房问题。现在而今眼目下,既要让上级领导满意,又要工人满意,难啦。这两年,虽然罐头厂的工人没有闹事,但他也淘了不少神,说了不少好话,打了不少包票,反正是又哄又吓又劝。对上面,他四处求爹爹告奶奶,为厂里借医疗费,借生活费,总算一次又一次渡过难关。工厂不卖,问题会越集越多,困难会越来越大,他不敢想,想也是白想,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解决不了厂里的困境。何厂长认为自己是个不好不坏的领导,他经常爱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现在你当领导的人,在群众眼里,个个都是贪官色狼,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在官场,你要是一尘不染,那就成了上下都排斥的怪物,谁都怕和你沾边,你的仕途也走到头了。何厂长不是圣人,但是他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下岗工人的钱和礼物,他一概不收。找相好,他绝不在厂里找,现在而今眼目下,只要兜里有票子,哪里都有女人来靠上你,不过,何厂长也曾经有过两个相好,也不全是用钱,一来二往,久而久之,多少也有一点感情。这些有关个人的私秘事,不好过分渲染。

这段时间,何厂长的心情都比较好,因为第二十次谈判看来成功的希望比较大,“广茂”公司财大气粗,很有魄力。他们对罐头厂的困难了解得很细,对策既符合国家政策,又有具体操作方案,虽然实施起来还是困难重重,但大政方针是对的,可以朝积极的方向发展。不过他最担心的就是棚户区,那里住的工人,个个都是不好剃的脑壳,不好惹的祖宗。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那天早上上班后,他想到棚户区去看看,啥事都要想在前头走在前头。

厂里棚户区的形成那是有历史原因的,八十年代从初期到中期,厂里先后建了八栋职工宿舍,当时是执行打分制,每个工人按工龄打分,干部另按职务加分。这样一来,双身职工当然就优先了,厂里的本意也是先解决双身职工,两人都在厂里,贡献自然而然大一些。当时住进新职工宿舍的除了双身职工,就是一批干部了,解决中层以上干部的住房问题,也是厂里考虑的重点。那年第一次分房时,还是齐老头在当政,由于实行打分制,齐书记带头不住新房,堵了很多人的口,虽然单身职工意见很大,但终归没有理由推翻当时的分房政策。其实那些住房使用面积也只有四十多平方米,可是比起一家人以前住十多平方的破烂平房,那就是天壤之别了。后来第二次分房,是在齐书记倒台之后,虽有风波,但箫规曹随,终究没有翻起大浪。从那几年两次建房后,厂里有十年没有再建房,后来一部分年轻的双身职工结婚后,只有住在破烂的平房里,一家也就是十多平方米。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国家实行个人买房,职工用很少的一点钱,就买下自己原来住的房子。这个时期城市发展加速,新区建设已初具规模,罐头厂一下子成了城中的工厂,地皮也金贵起来,成了一块流油的肥肉。这一下,住在外面的单身职工不满意了,他们认为吃了大亏。住平房的职工也不满意,纷纷在自己的平房外私搭乱建,增加面积,为今后以房换房捞取实惠。外面住的工人坐不住了,一批又一批工人进驻厂里,只要哪里有空地就在哪里安家,棚户区就这样形成了。当时厂里也进行过阻止,还发生过几起斗殴伤人事件,法不治众,又加上情况复杂,确实也有职工没有住房,结婚后还挤住在父母家中,很不方便。有职工发狠话,说哪个领导要来拆房子,老子抱炸药包和他同归于尽。后来领导也胆怯了,不敢继续采取措施,时至当下,棚户区已扩展到四百多户,一户平均只有十二平方左右。工人和家属在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的棚子里熬着,盼望拆迁改造,渴望今后在工厂的土地上,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近十多年,棚户区成了老大难问题,让历届领导头痛的问题。

何厂长走进棚户区,首先来到高素梅的家,高素梅就是第一个被齐广兴凌辱的女工,后来下放被撵回农村,由于生了四个孩子,一个孩子长年生病,生活十分困难,在经济和精神的双重重压下,高素梅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使这个家庭雪上加霜,在农村变成赤贫户。齐广兴被判刑后,高素梅的丈夫张志成牵着高素梅给厂领导下跪,哀求解决工作问题。大跃进过后的六二年下放工人,那是國家的大政策,不可能平反,鉴于高素梅在审判齐广兴当中的作用,人们对他们都十分同情,于是同意他俩留在厂里当临时工。又过了一年,招合同工的时候,厂里发慈悲,把张志成转为了合同工,也就成了正式工人,不过高素梅因为有病,过不了体检关,只好让她继续当临时工,在厂里打扫卫生,两口子蜗居在低矮的棚户里,男人有哮喘病,女人有精神病,过着苟且偷安要死不活的日子。厂子破产后,张志成办了退休,高素梅成了领低保的老女人,他们的四个子女死了一个,三个都在外面打工,安家在农村,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高素梅正在自己的棚户门前把捡来的塑料瓶往编织袋里装,她男人张志成在一旁帮忙,准备卖给废品站。何厂长的到来,让两人吃了一惊。张志成忙着招呼何厂长,高素梅只是傻笑,她认识何厂长,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厂长问道,高大姐,你还好吧?高素梅这才醒悟过来,瞪着一双红红的老眼,结结巴巴地说,齐广兴不……不死,我……我还……还要活。这句话是高素梅平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几乎是逢人便讲。何厂长心想,她心中的深仇大恨,过了二十多年,还是念念不忘,看来精神病人恨一个人,那还真是恨到了骨髓里面去了。他看了看她苍老的皱脸,浑浊的双眼,一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脏衣服,哪里还有一点当年美人的痕迹。他禁不住一阵心酸,本想告诉他们齐广兴活得好好的,但还是忍住了,何必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呢。

在另一处棚户区,何厂长碰到了“张二娃”,就是齐书记当政时期的保卫科长张志冲。“张二娃”也不是年轻人了,已是六十出头的退休老人了,那人五十多岁的时候得过脑中风,造成半身不遂,医治了好几年才有点好转,可惜走起路来,左手左腿都有点不给力,老是甩脚甩手的,现出几分可怜相,说话也有点口齿不清,说的人听的人都很费劲。有的工人说,他“张二娃”以前左得出奇,现在左到手脚上了,他以前就是齐广兴的打手,带了不少过,活该现世。不过何厂长虽然不大喜欢“张二娃”,但也没有恶感,两人不存在过节,多年相安无事。“张二娃”见到何厂长,首先开了笑脸,讨好地招呼,何……何厂长,视察呀?何厂长说,你何科长住着好房子,到贫民窟来转悠个啥?“张二娃”结结巴巴地说,随……随便转……转,何……何厂长,听说又……又要卖厂了,这……这回怕兑得到现了。何厂长不冷不热地说,你不要听到风就是雨,八字还莫得一撇呢,等吧,久等必有一禅。“张二娃”说,有……有何厂长的英……英明领导,再难的事你……你也能摆……摆平。何厂长淡淡地说,谢谢你哥子的吉言,走路小心一点,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何厂长在棚户区又看了几家困难户,还特地拜望了几家平时爱闹事的男女主户,安抚了一下,打打预防针。他还到平房区,去看望了他最早的师傅,曾经是省劳模的老工人谢华平。谢师傅晚年得了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他虽然给谢师傅解决过一些医疗费,但那只是杯水车薪,至今师傅一家及子女日子都过得紧绷绷的。自从破产后,厂里的退休工人和下岗工人都没有买医疗保险,下岗工人没有交养老保险。政府说,一切要等厂子卖了后一并解决。工人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东方出太阳。就在何厂长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一听,是赵副市长打来的电话,叫他马上到政府来一趟。他不敢怠慢,在电话上给副厂长老马说了一下,就匆匆向厂外走去。

赵副市长是北河市分管经济工作和城市建设的常务副市长,位高权重,年轻富有朝气。当何厂长一走进办公室,就感到一阵凉爽,他急急地说,赵市长今天忙着召见我,一定有好事情。赵副市长从办公桌后面的高背靠椅上站起身,招呼道,老何,请坐,有要事相商。赵副市长倒了一杯水递给何厂长,何厂长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说,谢谢赵市长。赵副市长挥了挥手,坐下,坐下。赵副市长挨着何厂长坐在长沙发上,很亲切地问道,你这次和“广茂”的谈判很有成效是吧?何厂长愉快地说,比较顺利。赵副市长说,据说前几届市领导任期内,你们罐头厂先后谈了十九次,都没有成功,这一次,你要和市委、市府领导同心协力,办好这件大事。何厂长说,一定,一定,我的心比领导还急呢,我今天上午,还专程到厂里的棚户区去走了一趟,就是看望下岗工人,几年来,我一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深山出太阳,我一定积极配合政府的工作。

赵副市长说,老何,你是老同志了,罐头厂这块地不改造,我们北河的城市建设就不完美,好像人脸上的一块疤,左看右看都不舒服,是不是。何厂长说,那是那是,是我们厂拖了城市建设的后腿。赵副市长说,这次“广茂”到北河市来发展,对我们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郭总说,这次他们“广茂”接手改造罐头厂,不求有大的经济收益,主要是创品牌,北河市是重要的交通枢纽,还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他们看重的是今后的合作,当然,我们也会给一些优惠条件,合作合作有合才有作嘛。何厂长笑了笑,赵市长真是高瞻远瞩。赵副市长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也是刘书记和唐市长的决策,我们这一任政府,一定要解决罐头厂这个一拖二十年的老大难问题,为你们厂的下岗工人,为市民办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郭总也给我们汇报了他的设想,我看操作性还是很强的,比方建经济适用房,建廉租房,都是符合国家政策的,也适合罐头厂的实际情况,这些事,你们都谈过吧?何厂长赶紧说,谈过,谈过,不是空的,是实的。

赵副市长顿了顿,用询问的口气说,听说你们罐头厂的工人很不好打整,你看,前几年,有的市属厂矿,工人八百块钱一年买断工龄,也没有闹什么事,就是你们罐头厂,动不动就围攻市政府,到底是啥原因?何厂长听到这话,一下紧张起来,汗也冒出来了,他哭丧着脸说,赵市长,这事说来话长,你刚才说的那个厂,我知道,那是山沟沟里的厂矿,工人不会去建棚户,占地盘,我们厂是城中的工厂,地皮金贵,就像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啃一口,这才是罐头厂麻烦多的主要原因,还有工人……赵副市长打断他的话说,老何,历史旧账一时扯不清,以前的事我们都不提了,重要的是,你今后要和市政府精诚团结,步调一致,争取尽快让你们破破烂烂的罐头厂早日建成北河市最好的高档住宅区。何厂长挺了挺腰杆,摸了摸自己的胸脯,信心满满地说,请赵市长放心,我何定元一定不辜负领导的重托,保证完成任务。赵副市长拍了拍何厂长的肩,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好,你回去吧。

回到厂里的何厂长感到一身轻松,他想,既然市领导有这么大的决心,我不好好配合,上对不起领导,下对不起厂里的下岗工人,我就是个混蛋。他正想着,迎面碰着一个人,這个人叫牛传亮,外号“牛脑壳”,也算得上是罐头厂的名人,也有人叫他大社员,也就是工人当中领头的敢闹事的大哥大。牛传亮是和何厂长一同进厂的工人,也当过知青,历来和何厂长有玩笑开,“牛脑壳”不但牛高马大,而且还能说会道,敢说敢做,为朋友敢于两肋插刀,不少工人都服他。当年,“牛脑壳”爱在下面说齐书记的怪话,口无遮拦,齐书记想收拾桀骜不驯的“牛脑壳”,牛传亮有意找人带话给齐书记,说,他姓齐的敢把老子送进大牢,老子要和他同归于尽。后来,在齐书记的招呼下,公安局把牛传亮请到局子里询问。牛传亮大大咧咧地问,警察同志,我一个小工人,提一回虚劲也犯法了是不是?弄得几个公安啼笑皆非,询问后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从此以后牛传亮还真把齐广兴恨上了,在下面时不时放几句狠话。齐书记最后还是犹豫了,他怕“牛脑壳”狗急跳墙,真的和他拼命,终究放了他一马。

何厂长先打招呼,牛老弟,匆匆忙忙往哪里去?“牛脑壳”说,妈的,朋友嫁女,去凑个闹热,还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何厂长,何老哥子,卖厂这件事,你屁股要坐正啰,不要光是眼睛向上,还是要照顾厂里这帮下岗工人,不然你过不了清静日子。何厂长说,你老弟放心,前十九次卖厂谈判就是棚户区解决不下来,才谈崩了的,这次还是外侄打灯笼—照旧(照舅),不把大家安顿好,让工人兄弟满意,我不会签那个字,老牛,你有想法,多和我通气,不要动不动就上市政府闹事,你也可以给我出点主意嘛。“牛脑壳”轻轻一笑,何大哥这话还听得,好吧,我不给哥子你找麻烦就是了。

“牛脑壳”正要往厂外走走,何厂长又一把拉住他,小声说,昨天我偶然见到齐广兴那老东西了,那老家伙还越活越精神了。“牛脑壳”两眼一愣,那狗日的还没有死?老天爷不公,瞎了眼,要是那年把他龟儿子枪毙就好了,全厂工人都喊“枪毙”,社会上也在传说要判死刑,结果还是保了那杂种一条命。何厂长小声叮嘱道,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对外说。“牛脑壳”愤愤不平地说,那年头,公社党委书记强奸知青都要判死刑,他齐广兴搞了几十个女工,竟然死里逃生,还说是严打,狗屁,官官相护,假打,我走了,有空,我们哥俩再摆点龙门阵。何厂长望了望“牛脑壳 ”远去的背影,心里说,只要稳住“牛脑壳”,罐头厂就不会闹出大事情。

何厂长在家里匆匆忙忙吃了午饭,顾不上睡觉,就径直下楼去了办公室。他坐在座椅里,把两条腿放到办公桌上,轻轻地摇着,嘴里胡乱地哼着歌曲,心情格外地好。他想,要是在自己退休前能处理好罐头厂的事,就是有功之臣了,他想要工人都记住自己的好,他不想让工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以前有几次开发商提着钱来找他,说只要他摆平厂里的工人棚户区,就送给他一百万。他当时就谢绝了。现在而今眼目下,这种幕后交易多的是,见惯不怪了,但搁在何厂长身上,打死他也不敢收那钱,罐头厂的事太复杂了,地盘太特殊了。国有资产流失,没有多少人心痛,但是他不把下岗工人的棚户区的事摆平,他就有可能被工人摆平,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他不敢想那后果。这次和“广茂”的谈判是有可能把上下摆平的最好机会,他不会坐失良机。

下午两点钟,副厂长马驰来到何厂长的办公室,何厂长把上午赵副市长的话简要地说了一遍,马驰也很兴奋。两人开始研究厂里棚户区的情况,一户一户地在纸上记着,哪些人好勾通,哪些人爱胡搅蛮缠,哪些人确实生活困难,哪些人在城里有房,哪些人买得起房。他们知道,厂里其它住房都好办一些,只有既无产权又无房产证的棚户区工人才是最难办的,这些神仙都是不请自来,以厂为家,如果棚户区的住户得到好处太多,那其它有房产证的职工也会闹起来。按了葫芦起了瓢,横竖都不好打整。经济适用房、廉租房怎么分配,由哪家单位来管,这也是一个让人很头痛的大问题。两人苦苦地思索着,一时也扯不出一个让各方都满意的方案。

又过了几天,罐头厂的领导与南方“广茂”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第二轮谈判又开始了,双方领头的还是郭总和何厂长,谈判主要在他两人之间进行。两人先寒暄了一阵,马上切入正题。郭总说,我的初步设想和我们双方谈判的情况,我已向我们公司程总汇报了,程总基本上同意,我也和你们北河市的有关领导接触过,我们和北河市的合作,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通畅的,我们和你们罐头厂的商谈也是比较愉快的,我们双方都很有诚意,我们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现在,请何厂长说两句。何厂长清了清喉咙,信心满满地说,郭总的开场白说得很好,我也有相同的好心情,不瞒各位说,我和马副厂长三天前已经在开始研究具体方案了,虽然还不成熟,但我们尽量把前期工作做好,特别要把拆迁方案落到实处,做到公平、公正、透明,同时做好工人的宣传工作和疏通工作,一句话,配合郭总,把今天的罐头厂打造成明天北河市最高档的住宅区。郭总高兴地拍了拍手,好,好。

双方又开始对土地买卖的价格,土地出让金的优惠条件,房屋的拆迁及补偿,老房换新房的比例,对棚户区职工的政策,经济适用房和廉价出租房的建设等等,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讨论,气氛十分融洽也十分热烈。就在谈判快要结束的时候,郭总微笑了一下说,何厂长,还有一件小事,我想还是先提一下。何厂长爽朗地说,郭总,不要客气,说吧。郭总慎重地说,今后罐头厂这个楼盘建成后,将定名为“广兴花园”,当然取名字是我们的事,今天在这里,我只是先给你们通个气,你们市政府的领导也同意取这个名字,还说,“广茂”、“广兴”,一对孪生兄弟嘛,吉祥。

何厂长听到这话后,好半天没有吭声,脸上表情复杂,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他朝马副厂长看了一眼,马驰也像个泥胎木雕,半张着嘴,只是眉毛向额头上方扬着,一时下不来。郭总大度地问,怎么,何厂长,不是我使了定身法吧?何厂长马上回过神,意外惊恐转为强作镇定,他装着不解地问,郭总,那两个字是不是光辉的光,星星的星,“光星花园”,很好嘛,很新潮,是不是?郭总耐心地解释说,是广茂的广,高兴的兴,“广茂”、“广兴”,就是孪生,“广茂”开发“广兴”,有点创意嘛。何厂长挠了挠后脑说,这个名字,嘿嘿,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又望了一眼自己的人,又说,我建议,能不能,改改,还是……还是改改好。罐头厂的人这时都醒悟过来了,齐声说,还是改一改好,改一改好。郭总说,何厂长,我今天是多嘴了,本来取名字是我们开发商的事,没必要事先征求你们的同意,我今天只是顺便说说,怎么刚才是艳阳高照,现在又是黑云压城了,我真弄不明白?一个简单的名字怎么就让你们魂不守舍了,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这是怎么啦?

何厂长已从刚才内心的波澜起伏转为风平浪静,他说,谢谢郭总提前把取名字的事通告给我们,让我们有一点心理准备,是的,关于取什么名,你们有决定权,我们只是建议,不过我还是慎重建议,希望能改改。罐头厂的人异口同声地说,还是改改好。郭总有点为难地说,这个名字是我们程总亲自从众多名字中挑选出来的,我也无权更改,你们看看,“广茂”建设“广兴”,多好哇。何厂长苦笑着说,是好,是好,可惜这是個历史的误会,郭总,这不怪你们,真的,我看,今天的谈判就到这里吧,我们下去后,还要商量商量。何厂长并不想把其中的真正原因合盘托出来,人家郭总哪里知道我们厂里有齐广兴这样一个人呢?他个人认为,这就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他想自己会说服郭总和程总,他想私下先和郭总谈谈,讲讲历史的误会,“广兴花园”这几个字,决不能立在罐头厂的土地上,罐头厂不能背上这个让人屈辱的印记。郭总说,好吧,何厂长你们也回去研究研究,希望不要为了这个名字,让我们双方的合作不顺利不愉快,不会半途而废吧?何厂长笑着说,不会,不会,哪能呢,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过不了的河,是不是。郭总一一和大家握手,和善地说,希望合作愉快。

郭总一行人走后,何厂长马上召集大家开会,研究这次谈判会上突然冒出来的新问题。财务科长林大姐说,这事硬是豌豆滚屁眼,遇了圆了。她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荤素不论,常常逗人大笑,但这个时候,参加会议的人都笑不起来,尤其是何厂长一脸严肃,大家都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马驰说,还是何厂长先指示吧。何厂长说,大家先说,有啥说啥,不抓辫子。马驰略有所思地说,那我先开个头炮吧,“广兴花园”这个名字是有点让我们罐头厂的老工人难受,像何厂长说的是个历史的误会,上头领导和郭总恐怕都不了解我们厂的历史情况,“广茂”、“广兴”他们的理解是孪生兄弟,我们的理解是水土不服,简直跟我们罐头厂开了个国际玩笑,不过,我认为还是可以商量的,我们可以两边做工作,一是请他们改名;二是在厂里摸摸底,如果大多数工人同意接受这个名字,我看也是可以考虑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轻言放弃,卖厂的事不要再拖了。办公室主任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他慢腾腾地说,请他们改名是上策,证求工人意见是下策,这个事就只限于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不要扩散出去,事情还没有到哪里哪,工人就满堂蛤蟆叫,后面就更不好收拾了,是不是,依我看,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认为,这个事还是说得通的。林大姐风趣地说,你们到底是男子汉,还是汉子难,依我看,同意这个名字,有的工人要骂,到时候厂子卖不脱,工人也要骂,下岗工人都想脱贫致富,这一锤子买卖让两位厂长搞砸了,还是要遭骂。马驰忍不住先笑了,林大姐最喜欢一锤子买卖。林大姐两眼一瞪说,马大厂长,马哥,你莫得正义感总有点正经感嘛。大家都笑了起来。何厂长敲了敲桌子说,好,好,都正经一点,言归正传,老马,你旗帜有点不鲜明呢。马驰笑了一下,多几个方案多几条路嘛,再说,也有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时候。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时候,何厂长在想另外的问题,郭总说过市领导已经同意了这个名字,那问题就更加严重了,这次卖厂,市里领导是下了大决心的,要是因为取名字的事半途而废,自己如何向上级向下面群众交代?

何厂长望了望大家说,老马的建议和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事不能模棱两可,许主任说得在理,这事暂时不要向外面张扬,齐广兴是我们厂永远的耻辱,我坚决反对叫什么“广兴花园”,要是我们同意了,就等于把我们一班人都绑在耻辱柱上了,一辈子都要落个骂名,就是撤我的职我也不干,我的意见是:第一、我们不能义气用事,捡到封皮就是告示,我们要用最大的耐心保证这次卖厂的事落到实处,不能因为取名的问题黄了大事;第二、我们要尽量努力说服郭总改名,争取皆大欢喜。第三、只有当郭总经过我们努力做工作仍不同意时,我们才说明其中的原因,争取他的理解和支持。第四、上面三条都兑不到现的时候,我们就只有忍痛割爱,拒不签字,就算这次谈判又打了水漂,二十年都拖过去了,还在乎现在的两三年吗?大家一致表示赞同,都说还是何厂长有水平。

吃过午饭,何厂长就匆匆忙忙给赵副市长打电话。赵副市长也刚好吃完饭,准备在办公室里面房间的床上躺一会,他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老何,还叫不叫人休息,我下午还有一个重要会议,改天再来行不行?何厂长说,赵市长,十万火急呀,不及时汇报,我就失职了,我马上就到。

何厂长赶到赵副市长那里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赵副市长说,老何,我只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长话短说。何厂长简要地说了罐头厂原书记齐广兴被判刑的事,又把“广兴花园”和齐广兴无意中的联系汇报了一通。他还说,这个历史的误会等于开了一个大玩笑,厂里的老工人是不会同意的。赵副市长说,这样说,是不是郭总有意为难你们?何厂长说,不是不是,郭总那里,我还没有说明原因,这不,先给市长汇报来了,这只是个偶然的巧合,我相信郭总决不是有意的,谈判并没有破裂,我们还要努力说服他们改名。赵副市长说,这事不好办呢,郭总也给我说过,那是他们一把手程总的意思,你刚才说的齐广兴是哪一年的事?何厂长说,一九八三年。赵副市长想了一会,说,都过去快到三十年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哪个还记得,老何呀,以大局为重吧,这次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大决心的,说心里话,在卖罐头厂的地皮中,我们市财政并不想从中收回一点资金,只是想我们这届政府快刀斩乱麻,把以前久拖不决的罐头厂老大难问题彻底解决,在原来罐头厂的土地上,建设一片高档住宅区和商业区,把老区新区连成一片,那是多么好的远景啦,这次卖地的所有的钱都要用于解决罐头厂工人的社保、医保和职工住房问题,最多就是收回市财政为你们厂垫付的两千多万资金,老何呀,你首先思想要通,你都想不通,怎么去做下面工人的工作,再说,这个名字就那么难以接受吗?西安不是有个杨森制药公司吗,是不是就是为大军阀杨森招魂呢?老何,你多想想,思想解放一点嘛,要与政府步调一致,多做做群众的工作,争取完成任务,好不好?上次我找你谈话,你在我面前是打了包票的拍了膛子的,男子汉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哟。

赵副市长只管照著自己的思路说,没有给何厂长再说话和申辩的机会。何厂长如坐针毡,开头他已经把齐广兴的事说了,但并没有引起领导的重视。他想,赵副市长只是局外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有罐头厂的工人才会深深感到“广兴花园”对大家心灵的刺痛,这个名字对即将走入历史的罐头厂是一个莫大的侮辱。他不想再反驳了,在大领导面前,只有听的份,只有接受批评的份。就在赵副市长频繁看表的时候,他站起身说,赵市长,你的指示我一定记在心上,回去多做做下面群众的工作,我可以走了吗?赵副市长终于笑了,这就对了嘛,老何,市上领导是信任你的,好好干。

何厂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感到头昏脑胀,心中一团乱麻,六神无主,好半天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倒在座椅上。苦思无良策,盘算无对策。他觉得自己就像进了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他想甩手不干,但担心后继者更加顶不住,只要“广兴花园”一建立起来,自己是始作俑者,还是脱不了干系,落一个遭人骂的晚年,真是左也难右也难。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马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吓了一跳,嗔怪地说,你搞啥名堂?像鬼子进庄。马驰笑了一下,何大哥,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又挨了一回训。何厂长丧气地说,我去见了赵市长,他不听我们的,我是和尚的脑壳—无法(发)了,哎,唯一的希望,只有在郭总身上找突破口了。

马驰诡异地笑了一下,表情一下神秘起来,小声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说郭总的事。何厂长一下来了精神,兴奋地问,看你神神叨叨的样子,是不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坐下来说。马驰一屁股坐在破沙发上,略有所思地说,我看,郭总像一个人。何厂长不耐烦地埋怨道,不像人像鬼是不是?你不要罗里罗唆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马驰故意放慢节奏说,你不要急嘛,我晓得你今天心情不好,那天我们去见齐广兴,那老头记性真好,还记得我给他们家装过水管。何厂长焦急地催促道,不要转弯抹角,直奔主题好不好。马驰悠悠地说,啥事都有个前因后果嘛,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记得那是个星期天,还看到他的儿子,好像当时在北河中学读高中,长得像他妈妈,我总觉得郭总有几分像齐老头的儿子。何厂长一下从座椅里跳起来,兴奋起来,你怎么不早说?马驰笑道,你看你看,热锅上的蚂蚁,又急了不是。何厂长说,火烧眉毛了,我不急,你说。马驰说,过了近三十年了,不是要慢慢回忆才想得起来吗。何厂长思索着说,我也想过,郭总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既不像南方人的普通话舌头短了一截,也不像北方人的普通话那么滑溜,反倒有点四川的椒盐麻辣味,说起话来有时会露一点马脚,不对呀,老马,郭总姓郭,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叫郭海涛,不姓齐呀?马驰肯定地说,齐老头的老婆姓郭,我在厂里看过齐广兴填的表格。何厂长拍了一下脑门,兴冲冲地说,对,对,文革中有一年,齐广兴得了重感冒,在地区医院住院,我去看过他,当时他老婆正在那里护理,好像齐老头介绍过,说是郭什么什么,我一时记不起来了,我还叫了她几声郭姨,没错,是姓郭。马驰说,这不就清楚起来了吗。何厂长火急火燎地说,老马,事不迟疑,你尽快到北河中学去查一下学生的老档案,或许能找到一点答案。马驰胸有成竹地说,我侄女在北河中学管档案,那不是小菜一碟吗。何厂长兴奋地说,老马呀,天不灭曹呀,这回你可帮了哥子的大忙了,快去,快去。

马驰刚离开,突然从门外闯进来七八个人,其中就有“张二娃”张科长,有齐书记时代的红人原政工科长伍本福。伍科长当科長的时候,何厂长是厂办公室副主任,以前两人私交还不错,伍科长现在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一头白发,不过身体还算硬朗。还有几个住在棚户区的叫叫麻雀,就是爱扯横筋的人。何厂长首先招呼伍科长,伍大哥,身体还好吧?找我有事?伍科长声音宏亮地说,何厂长,我们今天是请愿来了。何厂长笑着说,不要说得那一本正经,大家挤一挤,坐沙发,有事多协商,是不是?伍科长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晓得,卖厂的事已经谈了十九次,这回是第二十次,听说这回广东的大老板有气魄,我们就怕你何厂长缩头缩脑,一根筋,又黄了这回卖厂的大事,我虽然有退休工资,但全厂的医疗保险还没有解决,我也是为下岗工人直言,为棚户区的工人呼吁,希望何厂长不要再一次让大家失望,免得让大家轰你下台。何厂长问,你们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张二娃”说,何……何厂长,世……世上哪有不……不透风的墙,你……你就不要追……追问了。其它的人也开始放炮,一个工人大声武气地说,这回是遇到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了,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何厂长,你要是这回又办黄了卖厂的事,我们贫民窟的下岗工人跟你没完。一个恶狠狠地说,卖厂是大事,其它都是小事,你何厂长要是故意和工人过不去,我就敢抱你跳北河湾。何厂长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本想说每次谈判都是棚户区谈不拢,卡了壳,但他还是改了口,鼓励道,大家敞开说,轻重都无所谓。接下来的交锋大家都没有提取名的事,但又是心照不宣,都不愿意点破,气氛有点火药味,但都没点火。

过了两天,马驰圆满完成任务。郭海涛郭总是一九八四年在北河中学考上了重点大学,马驰还找到了郭海涛以前的班主任岳老师。岳老师说,郭海涛这娃娃学习很好,就在高考的前一年,他爸爸出事了,思想包袱很重,学习成绩也开始下降,我很为他着急,那个时候,还是讲政治条件的,他后来提出改姓,跟他妈妈姓,我也支持他,跑了一趟派出所,帮他改了,郭海涛这娃娃好呀,记恩,听说他成了大老板了,前几年,他还买了礼物来看过我。何厂长听了马驰的叙述,感慨地说,郭总这个人不简单,要说,我还真的有点佩服他,他这次到北河市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他是有意取个“广兴花园”的名字,变相为他爸爸恢复名誉,我们不好过多责怪郭总,也不好公开谴责他,对外暂时不要说郭总是齐广兴的儿子,也不能说他的坏话,只要他同意把名字改了,我们还要继续合作,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马驰说,何厂长,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吧,怎么谢我?何厂长说,请你喝酒。马驰说,茅台、五浪液、国窑1573也行。何厂长说,美死你了,只要大事成了,我请。

关于郭总是齐广兴儿子的事,何厂长并没有及时向赵副市长汇报,他想先和郭总私下谈谈,先沟通一下。再说,也许,市领导早就知道这事,自己向上反映了,不一定起作用。是啊,齐广兴的事早已被大多数人淡忘了,尤其是一九八三年以后进厂的工人,更是对齐广兴没有一点印象。上级领导也不大在乎,一时很难引起市政府领导的重视,但在罐头厂的老工人心里,齐广兴的罪恶那是难以抹去的疼痛记忆。

一天晚上,何厂长在一家茶楼,与郭总进行了一次恳谈。郭总听了何厂长的叙述,一时没有出声。何厂长亲切地说,郭总,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向任何人说,我还是真诚地希望我们继续合作,我真的很佩服你。郭总目光敏锐地说,还是你老哥历害,有点像克格勃,也有点像褔尔摩斯,我太小看你了。何厂长笑道,郭总,过奖了,我何定元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前段时间,我还和你爸爸见过面,我还叫老人家一声齐叔。郭总说,我知道,我们家老头对你印象很好,老头子还说你说了一句话,让他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历史的误会。何厂长说,是是,我说过,当时我也是有感而发,我今天找你商谈的目的,还是希望你把名字改一改,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郭总不无遗憾地说,哎,也怪我是脱了裤子放屁,早早就把这事说了,要是房子建起来再起名字,生米煮成熟饭,你们厂里个别人闹也没用。何厂长说,郭总,幸亏你早说了,就不会有工人抱炸药包了,也不会出人命官司。郭总冷冷一笑,你想吓我吗?危言耸听。何厂长委屈地说,我不是吓你,我是实话实说,罐头厂的忘命徒多,他们啥子事都做得出来。郭总说,市上领导已经同意了,你顶得往?何厂长说,正因为是这样,我才私下先找你协商不是,我们还是先沟通沟通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郭总沉重地说,我们家老爷子,是有罪,我不否认,但我认为当时处理过重,什么严打?纯粹是胡打,他的罪名是通奸,不是强奸,要是放到现在,最重也就是开除党籍,撤销职务。你看现在,你就是玩了一百个女人,只要你不是强奸,你一点事都没有,现今社会,只要有钱,啥事办不成,再说,老爷子以前在厂里当政的时候,你们还是赢利单位,为国家多少做过贡献,在外面的名声多响亮,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我听说,你们厂里还是有一部分工人干部念他的好,还有,老爷子他不是贪官,经济上是比较清白的,现在又贪又玩女人的领导多得很,我就有点不明白,都过了几十年了,你们厂里的人还那样恨他?老爷子难道没有一点好的地方吗?何厂长语重心长地说,我承认,像齐叔那个年代的领导,当贪官的人比较少,齐叔就不贪,这是事实,我可以作证,但他有权啦,他干的那些事,哎,我不说了,有句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又反过来说,当局者或者说当事者心中的委屈心中的痛,旁观者是体会不到的。你取的那个名字,就等于是在受害女工的伤口上撒盐,老工人和下岗工人的思想是根本作不通的。本来,我与齐叔以前关系还是比较好的,从我个人的角度,我没有恨他的理由,但是现在,我是一厂之长,我不能不顾及工人的感情和罐头厂的声誉,希望你也要谅解,其它事都好说,只有这个“广兴花园”这个名字,我们真的无法接受。郭总说,何厂长,你开口一个工人感情,闭口一个罐头厂的声誉,我就不相信工人是一边倒,我承认,肯定是有一部分工人会反对这个名字,据我了解,绝大多数工人对卖厂是举双手拥护的,对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么敏感,再说对棚户区的下岗工人来说,这次是改善他们住房,解决养老保险、医保和福利待遇的好机会,他们真舍得放弃?何厂长说,为了我们这次合作成功,我并没有把取名的事向外透露,也没向领导反映我们的反对意见,免得引起更大的风波,我先找你协商,就是真诚地想和你继续合作,我们千万不要提放弃的话。

郭总说,你有诚心,我有善意,何厂长,何大哥,房子建成后,除了按比例还你旧房的面积外,我还准备送你一套河景房,廠里的其它领导也可以优惠购房。何厂长说,这事你不要提了,你送给我,我也不敢要,罐头厂这潭水太深了,罐头厂的人太会闹了,我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我再次恳求郭老弟,放弃你那个名字,行不行?郭总说,放弃,不可能,是啊,你们罐头厂的情况太特殊了,一般的开发商在了解了真实情况后,是不会睁起眼睛往里跳的,说老实话,这个项目有没有钱赚,我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当年老爷子出事,我受到多大的打击,差点挺不过来了。现在,我要的就是这个名字,丢了这个名字,可以说,我对罐头厂一点兴趣都没有,市上难找折本赚吆喝的商人,既然市上领导已经同意了,你何必硬要反对呢?顺水推舟不行吗?

何厂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略带伤感地说,郭总,看来,我们今天一时是说不拢了,哎,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还是朋友,不伤和气,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惜想的却是南辕北辙,实在遗憾,我们都回去想想吧,看能不能把这个弯转过来。郭总灵光一现地说,你们罐头厂前面的北河就在你们厂门前转了一个大弯,这个弯转得好啊,我找人看过,风水也好,是一块宝地,如果我们都往一处走,总有解决的办法,我也盼望着你转一个大弯,那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何厂长苦笑了一下,难啦,众怒难犯,除却巫山不是云。

何厂长与郭总的私下谈判没有取得成功,他心里十分郁闷,感到走进了死胡同,同意那个名字,他一定会遭大部分工人骂,但是谈判一旦破裂,他同样也要受到一部分下岗工人的谴责,两面都不是人。以前的豪情壮志成了今天的如临深渊,如果他签了字,他就是秦桧、李鸿章,成了代人受过的罪人。如果顶着不签字,官帽子也许就保不住了。他想,与其让领导把帽子摘掉,不如自己主动取下来,免得遭人嘲笑。激流勇退,就算是个中下策吧。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前,何厂长就守在赵副市长的办公室门口,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过了十分钟,赵副市长匆匆走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他,问道,老何,有啥子急事吗?进办公室说吧,只能给你五分钟时间。两人进门后,何厂长皱着一张苦瓜脸,掏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赵副市长。赵副市长拿着纸扫了一眼,笑了起来,老何,你这是唱的哪出戏?何厂长哀求着说,赵市长,你就高抬贵手,让我解甲归田吧。赵副市长一把将纸拍在何厂长手上,劝慰说,老何,我的何大哥,我首先就不同意,在这关键时刻,你想当逃兵,那不行,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一个名字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打啥子退堂鼓,是男子汉就要摸着卵子过河,只要不在钱和女人身上栽跟斗,就什么也不要怕。何厂长还想说话,被赵副市长打断,何厂长,不要再说了,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你就不要脚跟软了,回去吧,我要去开会了。何厂长万般无奈,只有苦笑了一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心情十分沉重。

一天夜里,何厂长约了牛传亮,就是那个叫“牛脑壳”的老工人,到厂外的滨河路散步。白天虽然天气很热,但一到夜晚,河边还是比较凉爽的,一股股河风吹来,让人心胸豁然开朗。河的两岸,高楼林立,灯火通明,倒映在水中,无数光斑在水中晃动,让人眼花缭乱。现在的北河市已经成了一座不夜城,可是朝罐头厂的方向望去,只有一点寥寥无几的昏暗灯火,好像成了不夜城的一块黑洞,一块伤疤。这座城市里的工厂让领导头痛让工人焦急让市民不满,但罐头厂二十多年来还是死皮赖脸地呆在那里,让人无可奈何。

“牛脑壳”来到何厂长身边,笑着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大厂长找一个小工人谈话,还如此慎重。何厂长掏出一包“中华”香烟,递了一支过去,说,不要耍嘴皮子,我是有正经事找你这位大社员。“牛脑壳”说,你哥子就不要高抬我了,看样子,你何哥最近有点烦,厂子就要卖了,哎,你这厂长也就当到头了,有失落感是不是?何厂长说,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厂子卖了我还可以到其它单位混两年嘛,好歹我也是个县团级。“牛脑壳”说,是不是卖厂遇到麻烦了?何厂长说,这麻烦无关钱和官帽的问题,而是有关我们罐头厂的尊严问题,走,我们找个背静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在一个背弯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何厂长把“广兴花园”的事简要地述说了一遍,但他没有说郭总是齐广兴的儿子,因为他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郭总改弦更张,重新握手。他只是强调,这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是有意无意和我们罐头厂开了一个国际玩笑。“牛脑壳”听完何厂长的述说后,一下站了起来,急吼吼地说,这不是乱弹琴嘛,啥子“广兴花园”,那是“耻辱花园”,我操,是哪个开发商想的这个鬼名字,老何,这回你鸡巴要硬起。何厂长说,你老弟说话文明一点行不行。“牛脑壳”说,工人就这副德性,一点就爆。何厂长无奈地说,牛老弟,这事市上领导已经拍了板,我是顶不住了,才来找你商量的,当然,现在的市领导也不清楚我们厂三十年前的事情,我汇报了齐广兴的事,但上面没当一回事,你说,这事该怎么办?“牛脑壳”眼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咬牙说,我明白了,何厂长,今天晚上,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们的行动影响了你的官帽子,你不要怪我给你找麻烦。何厂长说,你们向市委、市政府反映反映就行了,最好和领导对个话,不要闹出大响动,就是你我之间演一出苦肉记,我也一定配合。“牛脑壳”冷笑着说,对话,那些当官的见都不见你,你跟鸟人对话,老子要当官的主动找我们工人老大哥对话。何厂长说,牛老弟,乱来不得,现在讲法治讲和谐社会,你要掂掂轻重。“牛脑壳”狠狠地说,有个戏里不是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当官的不讲良心,不维护正义,我们就不讲他妈的啥子和谐,反正不上街搞打砸抢就行了嘛,你哥子放心,我不会出卖你,如果你撞上了,我会给个台阶让你哥子下。何厂长生气地说,我是和你商量,不是要你搞啥子过火行动。“牛脑壳”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前怕狼后怕虎,这事,不用你管,有事,我“牛脑壳”兜着,告辞了。当“牛脑壳”走后,何厂长仍没有忙着回家,还在滨河路慢慢地踱步,心中忐忑不安,十分矛盾,他想工人们出点乱子,又怕出了乱子不好收场,心情极为复杂,久久难以平静。

第二天上午九点前,何厂长和副厂长马驰来到市政府对面的广场一角,远远地静静地观望着市政府门口的动静。可是等到十点钟,那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何厂长对马驰说,老马,我要回厂里去看看,你守在这里不要走,要是有我们厂的工人来上访,你及时给我打电话。马驰说,你那么肯定厂里的工人今天要闹事?何厂长说,“广兴花园”的事,不知咋个搞的,走漏了风声,我有直觉,罐头厂的工人有可能要到市政府来请愿,老马,郭总是齐老头儿子的事,目前只有你我知道,千万走不得风声,我们不能和他撕破脸,我还想和他继续合作。马驰说,晓得,晓得,你呀,也是一根筋,我看,不要和领导硬顶了,当个和事佬吧。何厂长黑着脸说,这个和事佬,你来当,厂长的位子,老何让给你。马驰赔着笑说,何大哥,我是私下和你商量,在场面上,我哪次不是跟着你的指挥棒转,好,好,我不多嘴了,我坚守岗位就是了。

何厂长回到厂里,又碰到高素梅和张志成老两口背着两个编织袋出去卖废品,他关心地说,小心点,你们都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该休息了。高素梅只是傻傻地笑了一下,张志成说,我们都是病秧子,卖点废品,挣几个药钱,国家那几个退休金,管我们两个人,不够用,谢谢厂长关心。何厂长在厂里走了一转,来到原来的球场边,那个球场原来是一个灯光球场,现在球场上排列着几排简易的棚房,那也是工人搭建的,在这里已经存在十多年了。厂里的大部分空地,都有棚户,罐头厂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难民营。这里没有下水道,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熏熏的味道。何厂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罐头厂生错了地方,咋个就生在城中间了,人人都想啃一口,人人都想占一块,积重难返呢。他不想再去找“牛脑壳”,话点到为止就行,话说多了就变成水了。他突然想到一句伟人的话: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他禁不住哑然失笑,多精辟的语言啊。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马驰的手机电话来了,说罐头厂的工人陆陆续续来了,有五、六百呀,有两拨人呢,双方吵起来了,你大厂长不来,我不得露面,快点来吧。何厂长正在家里休息发呆,听到消息,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但是又弹了起来:咋个有两拨人呢?。他没时间多想,赶紧说,我马上就到。

罐头厂的工人围住了市政府的大门,黑压压的一群人堵塞了车辆出入的通道,外面的车进不去,里面的車出不来,十几个保安站成一排,不让工人进去。人数最多的一拨工人由“牛脑壳”和柳世军领头,却少了当年首先出头把齐广兴拉下马的女工秦建华,他们的队伍里举着两条横幅,白纸黑字,一幅是:“广兴花园是为罪犯齐广兴招魂”。一幅是:“我们工人要罐头厂的尊严”。另一拨工人由原政工科科长伍本褔领头,却少了大名鼎鼎的“张二娃”,队伍中大多是棚户区的下岗工人,男男女女都有,他们没有打标语,只是乱吼乱叫,与“牛脑壳”的队伍对吵对骂。骂“牛脑壳”脑壳进水了,是棚户区的叛徒。骂柳世军是搅屎棒,坏我们下岗工人的好事。

当何厂长赶到市政府门口的时候,大批公安干警的警车也一路鸣着警报声,匆匆来到现场,看到现场的混乱局面,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何厂长双手抱拳,哀求说,罐头厂的兄弟姐妹们,我何定元求求你们了,你们双方有啥子要求,有啥子诉求,我们回厂去对话,好不好。现在讲安定团结,讲和谐社会,动不动就围攻市政府,那是违法的,回去吧,我求求大家了,不要给政府添乱了好不好。“牛脑壳”吼道,我们要见刘书记、唐市长,跟你何厂长说,等于圈圈,你作不了主,我们不听你的花言巧语。何厂长来到“牛脑壳”身边,大声说,牛师傅,你是老工人,知法懂法,带头回去吧。“牛脑壳”圆瞪双眼,吼了起来,何定元,你当的啥子厂长,罐头厂的工人不是好惹的,你滚一边去。他顺势推了一把,何厂长往后退了几步,幸亏跟在身后的马驰挡了一下,才没有倒地。马驰刚喊了一句:牛传亮。何厂长拉住马驰,小声说,忍一忍。这时,两边的工人们都高声叫了起来,我们要见刘书记,我们要见唐市长。何厂长继续在人群中做劝说工作,声音都有点嘶哑了。公安干警由一位副局长领队,虽然带着警棍,但也不敢强行驱赶,他们一看到是罐头厂的工人,心里就有点打鼓,因为罐头厂的工人闹事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而且罐头厂的工人和家属绝大部分都是城里人,与城里很多人都有亲戚关系,有些人还与政府机关和公、检、法部门的个别人有亲戚、朋友、同学关系,错综复杂,不好处理。有一次工人闹事,公安临时关了几个人,后来放人的时候,工人死活赖着不走,非要讨个说法,弄得领导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之后,这几个下岗工人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市政府常秘书长出来与工人对话,工人们不买帐,说你不够格,还轰他滚回去。最后赵副市长出来与工人见面,工人仍然吼叫,我们要见刘书记,我们要见唐市长。局面僵持着,双方都不退让,工人们没有冲动,警察也没有武力抓人。四周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聚集了大约两千人,连市政府门前的大道都被堵塞了,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场面十分混乱。

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齐老头齐广兴坐了一辆深灰色的小轿车,鬼使神差地悄悄来到罐头厂门前。他知道自己的二儿子郭海涛的公司要买罐头厂的事,他实在耐不住寂寞,把何厂长的警告置之脑后,总是想到厂里走走看看,这个厂曾是他仕途发达之地,也是他的伤心之地。二十七年他从未走进这个地方,这个让他梦绕魂牵的罐头厂。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打开车门,讨好地说,齐爷爷,我送你老人家进去吧,厂门口有人接你。齐老头兴致勃勃地说,不用,你就在这里等我。小伙子说,郭总叫我照顾你老人家。齐老头笑了笑,我想一个人走走。那天,他穿了一件白短袖衬衫,一条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凉皮鞋,显得很有精神。齐老头没有杵拐杖,腰杆笔挺,走起路来,不摇不晃,完全不像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其实,那些年在监狱里,由于他原来是县团级干部,而且监狱的领导也曾找他买过罐头、猪油,所以他一直比较受优待,本来判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结果只坐了十五年就出来了。后来他的子女也很争气,大儿子在省城工作,二儿子就是郭总郭海涛,最小的女儿也在一家银行工作,所以他出狱后,基本上就是过着颐养天年的日子。

齐老头刚走到厂门口,就碰到原来的保卫科长张志冲,就是外号叫“张二娃”的那个人。“张二娃”现在也是六十出头的老人了,由于脑中风,造成半身不遂,左手左脚走起路来一摆一甩,但今天却昂着头,残存着几分昔日的威风。“张二娃”一眼就认出了齐广兴,他语词含糊不清地招呼道,齐……齐书记,我在这……这里等你老……老人家好久了呢。齐老头正在想他是谁的时候,张志冲赶紧说,我是“张二娃”呀。齐老头笑着一把握住“张二娃”的手说,记得,记得,张科长,老朋友了,不要叫我啥书记,就叫齐老头。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又有五、六个人走了上来,分别和齐老头握手,齐老头想不到这回私访还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忍不住有几分激动,连眼圈都有点微微发红。周围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不远处围成几堆在悄悄议论,没有更多的人上前套近乎。

这时,疯老婆子高素梅正在自己的棚子门口收拾捡来的塑料瓶,以前的受害女工秦建华像幽灵一样走了过来,小声附着高素梅的耳朵说,高姨,齐广兴那老不死的杂种还越活越有精神了,现在那老东西到厂里显摆来了,正在厂门口,你老人家想不想去见见他?好机会呀。高素梅木楞楞地问,他……他还没死?秦建华咬牙切齿地说,你老人家天天咒他,他还是不死,老天爷不公道呀。高素梅瞪起一双血红的沾着眼屎的眼睛,狠狠地说,我……我去找他索……索命。

“张二娃”和齐广兴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地摆龙门阵,周围不时响起一阵欢声笑语。疯婆子高素梅这时有点亢奋,她悄无声息走进人堆,眯缝着眼睛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你不是齐广兴吗?你还没死呀?齐老头当时也认出了高素梅,他嗫嚅着说,高素梅,你……你也老了,我以前對不起你,希望你原谅。高素梅虽是个精神病人,但这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二话不说,猛地一头朝齐广兴胸口撞去,齐老头没半点提防,身子一仰,往后倒了下去,后脑重重地叩在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齐老头倒地后,眼睛半睁半闭,顿时口吐白沫,人事不醒。高素梅嘟哝着说,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市政府大门前的骚乱终于在唐市长出来后,局面得到控制。罐头厂临时找了几个工人代表,由“牛脑壳”和伍科长领头,与唐市长进行了面对面的对话。唐市长听了两方工人代表的述说后,感到这个问题是有点敏感,他最后明确表态,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尽快与“广茂”公司的郭总协商,最好不用“广兴花园”这个名称。二是这次罐头厂国有资产出售,一并解决下岗工人的福利待遇,对于棚户区的问题,市政府一定妥善解决。

齐老头被送进医院后,经过抢救,虽然保住了命,但可惜已成为一个植物人。何厂长带着马驰到医院去看望的时候,正好郭总郭海涛也在那里。何厂长送上一千元慰问金,被郭海涛婉言谢绝,何厂长埋怨地说,郭总,这是我们慰问齐叔的一点心意。郭海涛不冷不热地说,领情就是了,你们的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不要问为什么。何厂长沉痛地说,想不到齐叔好好的一个人,出了意外,我和齐叔见面那次,我还劝他,不要到厂里去,真是不幸而言中,出事在我们罐头厂,我这个当厂长的也有一定责任,对不住齐叔,也对不住你们。郭总说,出了这样的事,我对你们罐头厂更没有半点兴趣了,到此为止了。何厂长恳切地说,郭总,希望能继续合作,我们……我们握手吧。郭海涛面无表情,没有伸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何厂长挨近郭海涛的身边小声说,郭总,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在领导面前,我只说的是历史的误会,我没有出卖朋友。郭海涛冷冷地笑了笑,说不说我现在都无所谓了,就算是一场误会吧。

高素梅是间歇性精神病人,被免于刑事处分。鉴于高素梅和张志成两夫妇无经济赔偿能力,判了经济赔偿也无法强制执行。后来一切都不了了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件事过去之后,一天上午,在厂长办公室里,马驰对何定元厂长说,不管怎么说, 是我们胜利了,齐老爷子也是报应不是。何厂长苦笑着说,你错了,没有胜利者,不能与“广茂”和郭总继续合作,我们也是失败者。马驰说,除了郭总,今后还会有李总、钱总,我们总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厂长叹了口气说,这回是第二十次了,又一次无疾而终,我们厂里目前这状况,还会有开发商上门吗?马驰苦笑着说,那就继续熬吧。

何定元走到窗前,仰望着天,眼里有泪花在闪动,情绪有点激动,他喃喃地自语,我相信,国家和政府,不会丢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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