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昭伦
故乡的山上有很多松树和槐树,每当春暖花开季节,那洁白的槐花如雪如银,一串串、一朵朵缀满枝头,满树摇曳,千种风姿,万般神韵。淡淡素雅的槐花,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甜甜的槐香浓浓烈烈,弥漫了山乡的沟沟坎坎,仿佛连空气也变得黏稠起来,阳光、小溪、山岗……无不被馥郁的芳香浸染着。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忽浓忽淡的槐香中浸染着度过的。记得那时候,母亲总是挑着担子或扛着锄头走在最前面,而我就像条“尾巴”一样,紧随在母亲的身后。因为山里的农事特别忙碌,也特别难做。家乡的土地多是石骨子坡瘠地、死黄泥田,地层薄,既缺水又缺肥。所有的肥料、种子和水,以及秋天所有的收获,都要靠人工一担担、一批批地完成。由于家庭条件所迫,父亲只好去外面打工,以换取家庭开支所需的钱。自然,家里的农活就落在母亲一人单薄的肩上。那时的母亲在我眼里是高大的,我总是仰着脸才能看见她的光辉形象。那张像男人一样古铜色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串串汗珠,头发湿湿地黏在额前,和亮晶晶的汗珠相辉映的是那份永远抹不去的满足的笑,仿佛生活从未亏待过她。母亲就像阿拉伯神话中的那位沙漠巨人,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永不疲惫。
那个年代,由于家里缺少粮食,又无钱买粮作补充,只好掺和着野菜吃。什么马齿苋、灰灰菜、鱼腥草、野油菜、野山椒、野豌豆、蕨菜等,我都吃过。但在我的记忆里,槐花蒸饭是最好吃的了。每到槐花开放的季节,母亲便在竹竿的尽头绑上镰刀,拿着它外出采摘槐花,我和妹妹则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看着母亲站在树下,用竹竿钩住枝条往下拧,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槐树枝采摘槐花。为给母亲分忧,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手抓住槐树的枝条,一手仔细采摘那上面的槐花。比我小三岁的妹妹则调皮地把从地上捡来的槐花挂在耳朵上,当作耳坠玩。
槐花的花期不长,大约只有十来天时间。槐花盛开几天后,做出来的槐花饭,吃起来的味道,没有槐花刚开花时鲜美。待槐花采回来后,母亲便开始做槐花饭。她把装在篮子里的新鲜槐花在井水里淘洗两三遍后,再放入一个大瓷盆里,均匀地撒上少许盐,用玉米面或小麦面粉搅拌在一起,让面粉把一朵朵槐花包裹起来,最后放在甑子上蒸。我只能干些跑腿儿的活儿,到菜园里拔蒜苗、韭菜什么的。采摘回来后,母亲就把蒜苗、韭菜,还有从山上采摘回来的野葱等一一切碎,拌上麻油、酱油、陈醋,撒在槐花饭上。拌好的槐花饭,总是增加我的食欲,但又不能多吃。每次吃饭前,母亲就给我和弟弟、妹妹打招呼,说每顿一人只能吃一碗,得给在外挣钱的父亲多留些。端着槐花饭,我只好边流泪边慢慢地品味,细细地咀嚼。至今回想起来,那槐花饭真香啊!
暮春时节,我又回到了故乡。其实老家已没什么亲人了,回去只是为了圆一个梦。再看一看那满山遍野的槐花,让浓醇的槐香,把久居城市里被现代文明污染了的五脏六腑涤濯干净。置身于白茫茫的一片花海中,踏着当年随母亲走过的山路,我仿佛走近了远逝的童年……
这不是“龙门石”吗?我清楚地记得,当年随母亲采摘槐花时,我曾登上过它。站在众山之巅,母亲遥指东方说,你看,山那邊是城市,那片天蓝蓝的,很大很大。那是我第一次遥望山外的世界,也是心中种下的第一颗幻想的种子。
多年后的一个早晨,我就是循着母亲手指的方向走出山外,来到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小城就依偎在那片“很大很大的蓝天”边。其实,母亲当时根本就没见过城市,对于城市的全部经验,就是站在十几公里外的岩石上所能望见的那片蓝天的一角儿。这之前及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母亲从没走过这片障碍重重的大山。母亲的路在山上,有如槐树的根在山上一样。母亲是由我和妻子以及我的两个女儿陪伴着才走进“那片天蓝蓝的”。记得母亲进城的那天,两个女儿扯着她的手,像小鸟一样飞东飞西。母亲仿佛也变成了孩子。
哦,这是“龙泉”吗?泉水依然清冽如初。靠了它,山上的庄稼才得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不知道母亲从这里担走了多少抚育我的生命之水!只有龙泉知道,只有母亲那已呈“S”型严重错位畸变的脊椎知道。至今那张X光片,依然留在市人民医院的医疗档案里,也时时铭记在我的脑海里……
从家乡归来后,我把带回来的一大束槐花,送给已经进城和我居住在一起的母亲。母亲捧着它看了很久很久后,才把脸深深地埋在里面,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待母亲抬起头时,已是泪眼蒙蒙。我紧紧依偎在母亲的身旁,用手轻轻梳理着她那花白的头发,眼前又弥漫起那满山遍野的银白来。
此时此刻,我仿佛又看见了家乡的老槐树。看见了那一株株虽无壮硕的枝干,却有着坚韧筋骨的老槐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