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
从小到大,只要父亲在家,我就得在书桌前坐着,看书,写作业,或者发呆。如果我偷偷跑出去玩了,他就背着手走到我的视线范围内,两道冷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扫得我心里发毛,最后乖乖地回到家里的书桌前。
哪怕临近高考,他还板着脸数落我:“不要以为离家远,我管不着,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县一中离家有一百多千米,却一点都妨碍不到他在电话里凶巴巴地“告诫”我。
他知道我爱读书,却不相信我会规规矩矩地读书。确实,那时候,即使学习十分紧张,我也会在下课后翻翻课外书。我当那是一种放松,他却当那是胡作非为。
“书放在我这里,高考之后还给你。”想来想去,父亲还是不放心,他专程从家里赶过来,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课外书都拿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委屈得不行,却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终于熬到毕业,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把身上剩下的钱都拿来买了书,包括卖了那两麻袋课本的钱。父亲开车来接我,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你嫌念书念掉的钱少啊?都毕业了,还要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书!”
也许是感觉12年来,自己把读书的任务完成得还算不错,我壮着胆子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在空气中哗哗地抖:“看,这是著名作家×××写的!”
“你坐车怎么这么不安分?把安全带系上!”他吼道。
我上大二那年,父亲答应,如果我应聘网络编辑(一份校外兼职)成功,他就给我买一台笔记本电脑。然而,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他又端着架子跟我权衡利弊起来,说什么用多了电脑会影响视力,电脑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寝室太不安全了……
我因为他的出尔反尔差点委屈得掉下泪来。最后还是母亲当了和事佬,从自己的私房钱中拿了一部分给我。
一年之后,凭着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我发表了不少文章,买电脑的钱差不多挣回来了。我打电话跟母亲报喜,没有主动说要父亲来接电话。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凭借大学期间的写作经验和兼职经验,应聘上了第一份正式工作,也习惯性地打电话给母亲而不是他。
其实,我知道,每次母亲和我通话,父亲只要在家,就一定会在旁边听,不在家也会要求母亲第一时间转述给他。
那一回,他隔天用自己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说了一大堆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事之后,他终于装作不经意地提到:“哎,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
“啊?没什么事啊——”我故意拖了长腔,显得无辜且惊讶。
“没事啊,没事的话,那就挂了吧。”他的语气里,透出深深的失望和落寞。
“听说”和“被亲口告知”,这两种体验的区别不小。我正是明白这种区别,才拒绝亲口告诉他我的事情。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养成了跟他一样的嘴上不饶人的习惯。
一个夏夜,素来喜欢待在家里的我出门散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邻居家门前。
“来玩啊,大学生?你爸说你好厉害呢,写文章赚了不少钱吧?还保研了?工作也找到了?啧啧……你爸到哪儿都说他养了个好女儿。”邻居在屋里朝我招手,说了一大堆足以惊呆我的话。我一边害羞而惊慌失措地笑着,一边从邻居家门口退了回来。
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亲口对我说那些他在邻居面前夸过我的话。在他看来,我就像山里的月亮那样,自顾自地随着情绪阴晴圆缺,倔强、认真、敏感。他知道,我宁愿相信他是真的不理解我,也不愿意承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终于明白,不是他不理解我,而是自作聪明的我,不明白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