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玲
从前,人的耳朵里住过一位伟大的房客:寂静。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在我眼里,古诗中最好的句子,所言之物皆为“静”。读它时,你会觉得全世界一片清寂,心境安谧至极,连发丝坠地都听得见声音。古人真有耳福哇!
我一直认为,在上苍给人类配置的生存元素和美学资源中,“寂静”,乃最贵重的成分之一。音乐未诞生前,它是耳朵最大的福祉,也是唯一的爱情。
并非无声才叫寂静,深巷夜更、月落乌啼、雨滴石级、风疾掠竹……寂静之声更显清幽,更让人神思旷远。美景除了悦目,必营养耳朵。
儿时,逢夜醒,耳朵里就会蹑手蹑脚溜进一个声音,心神即被它拐走了——厅堂有一盏木壳挂钟,叮当叮当,永不疲倦的样子……那钟摆声清晰极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它。我边默默帮它计数,一、二、三……边想象有个孩子骑在上面荡秋千,冷不丁,会想起老师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想,这叮当声就是光阴,就是黄金了吧。
现在回头看,那会儿的夜真静呀,童年,耳朵是有福的。
刹车、喇叭、拆迁、施工、装修、铁轨震荡、机翼呼啸、高架桥轰鸣……它们有个集体代号:喧嚣。这是时代对耳朵的围剿,你无处躲藏,双手捂耳也没用。耳朵,从未遭遇这般黑压压、强悍而傲慢的敌人,我们从未以这么恶劣和屈辱的条件要求耳朵服帖。机械统治的年代,它粗大的喉结,只会发出尖厉的啸声,像磨砂,像钝器从玻璃上狠狠刮过。
我们拿什么抵御喧嚣的进攻呢?
耳塞?地下室?把窗户封得像砖一样厚?将门缝塞得密不透风?当然还有,即麻木和迟钝,以此减弱耳朵的受伤,有个词叫“失聪”,就是这状态。偶尔在山里或僻乡留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份静太陌生、太异常了,习惯受虐的耳朵不适应这种犒赏,就像一个饥饿的人乍食荤腥会滑肠。
我对朋友说现代人的特征是:溺爱嘴巴,宠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吗?论吃喝,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华夏之餮举世无双。视觉上,美色、服饰、花草、橱窗、广场、霓虹,所有的时尚宣言和环境主张无不在“色相”上下功夫。
口福和眼福俱饱矣,耳福呢?无一座城市致力于“音容”,无一处居所以“寂静”命名,我们几乎满足了肉体所有部位,唯独冷遇了耳朵。甚至连冷遇都不算,是折磨,是羞辱。做一只现代耳朵真的太不幸了,古人枉造了“悦耳”一词,我們更多的是“虐耳”。
是的,你必须承认,世界已把寂静——这大自然的“原配”给弄丢了。是的,你必须承认,耳朵失去了最伟大的爱情。
我听不见花开的声音。
我只听见耳朵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