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庚樵
我老爸早死了。
早得我连他啥模样也不知道。
村里人都说我把他克死的。
起初我还不当一回事,可在众人看我那恨恨的目光中,在谭大麻子有事无事地拧着我耳朵,一次又一次把我扔到地上的粗鲁举动中,我才慢慢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可又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生得不是时候?早不生,晚不生,待我爸一翘辫子我就紧跟着落了地,更倒霉的是我落地时竟然一声不吭,我爸死后三天才嚎啕大哭,且惊天动地。可就这难得的惊天动地也只持续了屁那么长的一点时间,便没了声。任凭我妈摇筛子一样摇我,我也不吱声。
这下急坏了接生的杨婆子,她用她那双全是骨头的手狠狠地拧了我几把。当时,我痛不过,才又勉强呜了几下。这以后,无论杨婆子如何拧我拍我,我也不吭声。据当时的现场目击证人称,我当时还有点乐。天,我那时还乐得起来啊?
怪事,简直是咄咄怪事。
哪有一出生就死爹的道理?哪有生下来不哭的理由?
这奇事,不用说村里不曾有过,就是找遍绵阳十几个县也不会再有了。
如此稀奇的事村民哪能错过,他们像是一群饿了几年的蚂蚁发现一条才死不久的草虫般,一个个摇晃着,争先恐后来到我家那几间破旧的老房前,扯长脑袋,瞪大眼睛,挽着破袖,露出如枯树的手,嚷嚷着要把我扔掉,并且在看我还有点乐的屌相后,更坚信我是什么精或是什么怪。要不,怎能如此忤逆?生下来就死爹,而且还不哭不叫?
唉,我当时哪有发表意见的可能?我的天,我也太委屈了吧,那时正是七十年代初,村里哪有吃的?我妈怀我时更是三天吃两顿,每天饿得左脚晃右脚,一根红薯从她的嘴里下去,经过喉、胃,再加上几根饿慌的大肠的盘剥,到了我的嘴里,只剩下一点红薯皮了。哪还有我的份?本来是想早点从我妈的肚子里爬出来喝点西北风,可是,那点吃奶的劲全用在穿越那潮湿狭窄的隧道了。哪来的力气哭?
这些话我当然不能说。我只能任他们折腾。可这一折腾我就更惨了。天黑了,大家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其中多数忘了他们已几天没有吃饭的事实,精神抖擞,口水横飞,更有人把唾沫溅到我爸的尸体上,有几个人站的位置刚好利于口水飞溅到我老爸的裤档上,很快在他的下半身湿了一大块。听说有一个老头当时的情绪更为激动,一口白色的浓痰不偏不依正中裤档中间。
我妈当时在干嘛?哭呗,她那电闪雷鸣般的哭声,更加重了对人们中枢神经的刺激。
天更黑了,总不能老在院子里黑着吵吧,居然有人拿出了几年一滴一滴积攒下来的煤油,扯了几块裹在我爸身上的布,也不管我老爸的大腿露出是否雅观,就很麻利地做成火把,瑟瑟的如几根枯竹一样站在我家那棵菩提树下,互相吵着,嚷着对我的处理办法,人们腊黄的脸由于兴奋和火光照耀,个个显得神采奕奕。
当远处唯一的老鸡艰难地开始鸣叫时,还是有几个人觉得好像是几天没吃饭了,身影已开始在火光下晃动,我的问题就这样的终于被推上了“议事日程”。
终于,脸上闪着金光的谭大麻子慢慢从人群中跺了出来,他咧着嘴,两颗板牙充分地暴露出来。等他挤到我身边时,他的大板牙已无法阻挡他嘴里的口水,就这样,四流的口水顺着他那突出的爆牙流到我那小脸上。我当时还以为是我妈的奶,我竟拼命地吸着。天,现在想想我都还恶心。
这些场面我当然是不知道的,十几岁后我才断断续续听瘦老七说起。瘦老七每每说到谭大麻子的口水流到我脸上时他就乐,他笑起来就像是一堆晒干了的牛屎,我只好咬牙听着,背上好像有无数的螞蚁在爬,但我也只好陪着笑脸。我问他后来把我咋了,瘦老七开始并不说,我问急了,他就指着他身上那件破军大衣,说:“就为这,就因为这件大衣,你活了……”
我吃了一惊,我和这大衣有啥关系啊?
“没有?”
瘦老七腾地跳到条石头上,用力地拍拍身上的大衣,那扬起的灰扑了我一脸,我赶紧用手擦了擦。
瘦老七冷冷地笑了笑,说:“为了这,你还差点赔上你的小命呢。”
我哪能信他的话,又追问,可瘦老七并不说,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眼里全是惊恐。我不知道他为啥怕得那样,可从他愣愣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出了他的惊慌。
我现在总算活过来了,事隔多年之后,才慢慢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大麻子从人群中踱了出来,等到他的口水充分地在我脸上横流时,他竟笑着说对我妈说:“艳子啊,这么古怪的胎……少有,他这么不哭不吵,多半也是个病娃。你再费心思,我想也养不活了,就不花那个心,不如就扔了他……就扔在村后面那个积肥的坑里,扔到别地,倒也可惜了,他多少也可以给村里做做贡献嘛。”他把扔我的地方都替我考虑好了,真是个好人啊!
“好,好哦!”大家都随着附和。
“好哦!”
不能怪大家,好久没有吃饭,大家就哑着嗓子附和。
真他妈的恶心,如此要命的建议,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响应!据说我妈当时一听大麻子的建议,立即就晕倒了。现在很多人在QQ上不明白别人的话,就说“晕”。唉,我妈当时晕得“啪”地倒了。
听说瘦老七见我妈晕倒时,他还趁机拨开我妈的衣裳去看我妈的奶子呢。天,他可真做得出来。事隔多年,一想到此,我还想搧瘦老七的耳光。
但我后来决定还是饶了他。在我的软磨硬泡中最终知道,是瘦老七救了我。难怪,我每次挨打时瘦老七就会端个破碗(我总是在吃饭时挨打),拖着双破鞋,一边颤颤地朝嘴里刨饭,一边鼓着他那双金鱼般的眼给我求情。
“七叔,”我眼有点湿,说:“你人真好!”
“别,别……我好个屁啊,看来不说清楚你还真的以为我救了你。”瘦老七用他那双瘦得见骨的手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
“我是为了这个哦。”瘦老七用力拍拍身上补丁加补丁的军大衣,衣服的灰立即扑了我一脸,我只觉得呛人,忙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看来今儿他心情好,我想这个机会是不能错过了,我又问我是如何活过来的,不然他老是不说完。
“七叔,我有点不太懂。”
瘦老七瘪了一下嘴,竹杆似的在屋里晃了晃,睁大着眼。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从你妈肚子里出来时只有耗子那么大。”
瘦老七冷冷地笑了下,竹杆似的在屋里荡一下,说:“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娃从你妈肚子里拱出来时只有耗子那么大,看……就这么大。”他把一只八辈子都没有洗过的脚在我眼前晃了晃,而且还有意无意地用手盖了脚后跟。我连忙瞅瞅现在的自己,实在替当时的我捏了把汗。
瘦老七轻轻地把脚放在地上,好像特爱护似的,然后吐了一口痰,说:“你老弟也是怪相,一生下来就死了老爸,这可是大忌,说是你命带克星,老爸都让你克死了。可是,你还不哭不叫,哪个生下来不哭不叫嘛?我们当然得去关心你了。”
他说到“关心”两字时,还眯着眼看了看我,想把我扔了还叫关心啊?我心酸。
“那阵势,那热闹啊。唉,只可惜到现在也只这一件。”瘦老七难得地眯了一下眼,干瘦的脸上荡出几丝瓜藤般的笑,那神情,就像一个将军在回忆当年叱咤风云的往事。
“可我,我和你这大衣没有关系吧。”我想哭,我的命不会就值一件大衣吧?
“嘿嘿,”瘦老七盯着我,又用手轻轻摸了摸身上的大衣说:“这可是我的老婆啊。”尽管这瘦子没有老婆,可是他还是老婆长老婆短地挂在嘴上。
“还是要多谢你啊,我的小老弟,就是你让我有了它。”
我更迷惑了。“我,我……”
“就是你啊,争气哦,在你妈的肚了里吃得少,才让你没有超标啊。”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担心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我一直没有想明白,当初说把我扔了,后来竟又不扔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扔一个人,咋就会比扔一只瘟鸡还容易?我就亲眼看到隔壁的跛叔把谭大麻子扔了的鸡捡起了洗净炒着吃了,我不会不如这瘟鸡吧?
我怯怯地说:“七叔,我是如何没有超标呢?”
瘦老七怪怪地看着我:“要是你娃真的超了,你下积肥坑,我就上雍峙山。”
他用手指指背后那片黑黑的荒山说:“我现在也许就在那上面。”
那是一片几百年的坟山,晚上我随时可以看到上面的点点萤火,有时还伴着一声声撕心的夜猫子叫,我实在想不出瘦老七要在那上面做什么。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说:“我在上面捡死人骨头玩,要不要啊?给你搞一根回来你好做金箍棒。”
唉,要是我真有这么一根人骨头做的棒子,要是遇到了白骨精,倒成了白骨棒打白骨精,岂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瘦老七今天好像来了兴趣,又继续说:“当时村里穷,吃大锅饭,田地大家伙一起种,年底按人分口粮。分的那一点,哪够大家维持生活的?我有一年才分了六十多根红薯。妈妈的,分粮时,大麻子狗日的尽选小的给我。有的人就晚上去偷,就是上山去偷红薯和玉米棒子。”
“村里为了防止偷吃,定了无数规矩。可是,还是有人上山,抓贼抓赃啊,可吃到肚子里了,总不会剖开肚子看吧。所以啊,以大麻子为头的革命委员会就定了这么一个规定,要是谁家的孩子半夜里没哭没叫,这家就是有人上山偷玉米棒子了。”也亏得他大麻子想得出,这是什么规定?
那年月,上面定了事情,村民哪个敢不遵守呢?现在明白了,当时为什么一到半夜,到处都是鬼哭狼叫的。我几岁时,我妈半夜里老是把我揪醒,让我哭。我有时迷迷糊糊的,痛也不想哭,她就给我补上几巴掌。我越是哭得历害,她越是乐。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超不超标有啥关系嘛。
我的話还没有完,瘦老七就踹了我一脚,“你懂过屁啊,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月?你知道你老爸如何死的?胀死的!那年灾荒,没有吃的了,大家都吃观音土,那是一种我们山上产的白土,听说吃了经饿,好多人都去吃,你老爸就是吃这样的土死了的。”
人饿急了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得出,什么样的可笑的规定在当时看起来,也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没有想到,我老爸恰好在我要出生的时间里饿死的。现在想来,他把他的口粮全给了我妈,才勉强有了我。只是他哥子竟没有多坚持几天,偏要在我出生时闭了气,要不,我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搞得大家说我克他。为什么要叫他哥子?听说他死时才二十多岁,还是一个大小伙呢。自己饿死也要老婆生下娃,倒也算一个男人,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这样吃得,那是他哥子生前没吃够,死后要他儿子帮他吃回来。怪不得我现在是一个胖子——一碗泡菜也要胀几海碗干饭。
“那时,更绝呢,怕怀了娃儿的女人偷吃粮食,就定了规矩:生下来的娃不能超过五斤。想想啊,没五斤养得活吗?说白了,就是不准大家伙生小孩,生下来的小孩子要分口粮啊。可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呢,这样的损招,我想也只有他大麻子才想得出来。”瘦老七又啧啧地说。
也难怪大麻子了,不像现在,那时没电没灯没娱乐,一到晚上,有老婆的没老婆都上床,有老婆的上床亲老婆,没老婆的上床抱着枕头想老婆。这样,女人不到三年生俩?大麻子作为领导当然得想主意,不然生下来的小孩子岂不要把村里的粮分完?
“当时,大麻子嚷着要把你扔掉,那个年头,扔个婴儿就如扔条野狗,大人都没法活,谁还敢养小孩子?大麻子是想借机减少你妈的口粮,你娃出生时刚好年关,正好是分口粮时,你家多你一口,就多分一份,谁愿意啊?大家能不急吗?好不容易把你老爸盼死了,你妈妈的你竟拱了出来,能不叫着要把你扔掉?你以为你老弟真的是什么精?”
说完,瘦老七又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
“可惜没有扔啊——”他怪怪地说。
我下意识地闪了一下,瘦老七又说:“你妈听说要扔了你,当时就晕倒了,正要动手时,革委会的书记刘小胡来了,他叫住了大麻子,说:“谭良德你共产党还信封建?谁再说这个婴孩是精怪就去镇革委告他。”
大麻子一时弄得没有了言语,就说你超标了。
“超标?”我有点害怕。
“是啊,要是你超了,你妈得扣半年的口粮,半年啊,还不要了你妈的命?小胡子为了你妈着想,没有话说了。”
瘦老七说到这,眼里闪着难以捉摸的惶恐:“那年头,鬼门关啊,饿死的人真不少。”
我从没有见过瘦老七如此惶恐,用他的黑手抓着板凳的一条腿,怕不这样要跌倒。
“那后来又怎样了?”
瘦老七听我这么一问,立马又来神,裂着嘴笑了笑,一排黑牙狰狞。他又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我这次没有防备,感觉脸上的肉都要让他拧下来似的,疼得我想叫。
“打了个赌,我赢了,你也活了,如何谢我?”瘦老七边说边朝我脸上摸,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后来,后来……咋了?”
“大麻子说你超标,要你妈的半年口粮,——谁叫那大麻子分红薯时全给我选小的?我就顶了一句,说你没有超。他狗日的还给了我一耳光,要不是我看到好男不和狗斗,我早踹死他狗日的了,还有那刘小胡子,要拉着我,我……我……”瘦老七有点急了,看来,当时谭大麻子这一巴掌打得不轻,我有点想笑,可是怕瘦老七不说了,只好强忍着。
“妈妈的,他竟打我,我就是要说你没有超标,气得狗日的大麻子要和我打赌。他说,如果你不到五斤,愿意把身上的军大衣输给我,如果超过五斤,他要我一年的口粮。一年啊,我给他了我不就饿死了,可那年寒冬腊月,我正愁没法过冬,反正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赌吧。他大麻子本是说气话,没有想到我敢赌,吓得半天没有反应。可话已说了,几十双眼睛看着他呢,就只好把你拿来过称了。嘿嘿。”瘦老七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那个心酸啊,没法说了,仿佛看到瘦老七牙血长流,大麻子口水横飞,他们就如两只斗红眼的公鸡在争一条快要死掉了的臭虫,我就如一条还没有死的耗子,在众人的大声叫喊中,让谭大麻子三下两下地把我剥得精光。我那时一定充分地暴露在无数没有牙的老太婆眼前.赤条条地被扔进了箩筐,然后用村里秤猪的铁钩钩住绳子,在瘦老七杀猪一样的尖叫声和大麻子沙哑的狂喊声中,等待着对我来说不是生就是死的决定。
瘦老七提着我的脖子大声地叫着:“四斤七两,四斤七两,我赢了,我赢了大麻子了……”他边说边拼命地摇我,我一个趔趄,觉得他家的房子好像倒了个,唉,我终于还是跌在了地上。
我麻木地爬了起来,见瘦老七不再理我,独自摸身上的大衣,就好像真的在摸他老婆一样,我肉皮就如被无数蚂蚁咬着,全身直打哆嗦。
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谭大麻子视我如仇敌,也怪不得他一见了我总要找我的麻烦,要么拧我着耳朵说我偷了村里的红薯,要么就破口大骂我勾引他家小玉。也亏他想得出,当时我只有十三岁啊,也懂得勾引?他要找我的麻烦又找不到借口,我也认了,可一想到我的命竟是瘦老七打赌赌回来的,我心里就堵得慌,原以为瘦老七对我最好,现在才知道,他竟是看在那破大衣的份上。
我也明白了,我为什么叫七两?
那天我正想着,远远地传来了我妈“七两,七两……”的叫声,赶紧一阵疯跑。这世上我最怕我妈,不是因为她常打我。打和骂我已习以为常,屁股上的茧对于抵挡我妈那粗粗的手掌我有着充分的信心,可她也有绝招,就是不给饭吃,我最怕饿了。
所以啊,那时,我哪有不听话的胆子。我妈每次教训我时总要一阵破口大骂,等到她嗓子发哑她还不忘做一个总结,这个总结在我们四川妇人中用了几千年:
“短命的,要是当初我扔你喂狗,你早和你死老爸躺在棺材里了,哪还用得着你来气我、急我?”
每每她把这句话骂完,我便会伤心地咬破嘴皮唇。世上如此恶毒的话,怎会出自我妈之口呢?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我的亲妈。唉,所以啊,我一听到她的叫喊,我怎能不像一条疯狗一樣拼命地朝我家祖传几代的快倒的破房跑呢?
我还没到家,就看见了谭大麻子。大麻子的脸是我们村的晴雨表,他脸上的麻子好像懂主人的心思,他要是不高兴,脸上的麻子就会聚集在颧骨周围,阴沉着,黑得发亮。远远看去,好像在脸上贴了两张狗皮膏药。
那天,我一看到他大麻子,就知道——我是不是要倒霉了?
果然,大麻子那双巨大的手,一下子就罩了过来,我想让,已是来不及了。谁叫我跑得太快止不住脚,差点撞在大麻子的怀里。我想这下完了,哪知大麻子的手竟是轻轻地落在我的头上,还抚摸了一下。我浑身哆嗦,从来只有挨他巴掌的份,没有想到今天竟有这么轻的巴掌.简直有点不适应。我惊惶地看着大麻子,见他要张嘴笑,怕口水掉在我的脸上忙走开。
我妈正青着脸坐在门槛上,见我回来,指着我说:“你说我家没有男人,这是什么?他没有长鸡鸡嗦?要不要你把他裤子脱了看一下?我想也用不着了吧,当初他刚生下来时,你谭村长不是把他脱得精光早已看明白了?要让那个知青上我家来,没门。”
大麻子“咯咯”笑,我又是一惊,今天笑得和往常不一样——以前不是露着板牙,全然没有顾忌地让口水横流么?怎么今天变了味?这时我才发现,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红红的,眼汪汪的,好像她的眼中藏了一泉水。她看着我妈,胸一起一伏的。
我脸一热,忙低了头。
怪不得大麻子今天笑得这么难听,原来是闭着嘴,怕笑时露出他的黄板牙,可惜板牙太大了,包不住,强忍着,所以笑时就“咯咯”的,像母鸡下不出蛋憋得慌。
“艳子啊——也不要难为小红了,村里就你们家没有男人。不——没有成年的男人,定了,就住在你家里,她也是从绵阳城来的,来村小学当老师,你也知道,学校是没法住人的,你要的口粮,村里是会多考虑的,这个你放心,我谭良德说话算话。”
大麻子今天说话时一直包着牙,声音怪怪的,我听得难受,那个叫小红的见我妈一直黑着脸,有点手足无措。
最后,看在口粮的份上,也看在这姑娘实在长得漂亮的份上,我妈让谭大麻子叫女孩子住下了,我家从此就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也就从此,我家成了村子里男人最想来的地方。
什么是城里姑娘?我给你说,在那时我最有发言权。一出家门,就有无数男人问我,问我家那美得在他们看来如天仙一样的城里姑娘的事情。我最初并不想说。可是,在他们亲热的七两长七两短的叫声中,我才感觉到原来被人求是件让人很满足的事。
为了让他们不太失望,也为了让他们一直保持对我七两从来没有的尊重,我总会给他们说一些。可是,这些无所事事的男人并不满足,总要盘根刨底。
“有天早上,她在你家门口吐白泡,那是在做什么啊?”
“漱口——”我对他们说。
“什么东西进到嘴里会吐泡?”
“牙膏!”我一脸的不屑。
“哦……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怪不得她的牙那样白哦。”这男人一脸惊奇。也难怪,那时我们村去镇上要走一天,说是镇,也只有几个小店,哪来的这玩意卖。
“那她为什么那么香啊?”另一个男人的话一出口,便遭到大伙的骂:“你妈的偷闻她来的嗦,你狗日的是不是人?”
不过,大家还是来了兴趣,忙问我,我眼一白:“不说了,要说,明天给我搞一根玉米棒来。”
大家听我这么一说,对我一阵笑骂。
他们哪里知道,小红天天要用牙膏漱口,牙齿白得让你想把自己的牙齿拔下来扔掉;小红隔一天就要洗发,起初她用的是香波,后来没有了,就用皂角,她的发,黑得让你感觉到你自己头上的头发不是头发,而是稻草;还有,她身上真有那么一股香味,让人迷醉的香;更要紧的是,当你天天看惯我妈这样尖声粗嗓的山里女人,突的来了这样一个说话文静得如春风拂面的姑娘,村里的男人们能不兴奋吗?好多人看了她就开始睡不着,准确的说,我也开始睡不着了。
我那时十三岁,可这一点谭大麻子给忽略了,十三岁的我看见女孩子心跳会加快了。小红住在我家里,我天天都要见到她,她爱笑,笑起来时,眼睛亮得让人发慌;她有时帮我妈做事,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玉一样的手,这时要是我妈也在旁边,就会明白什么是手,什么是爪了。
晚上,小红要洗脚时,我也在旁边痴痴地看,她的脚真白,她用手轻轻地把水浇在脚背上,水一下子从上往下淌,一股股热气就冒了上来,那股雾散后,我就看见一双红扑扑的、让我心跳加快的脚,那时我想,能上前去摸一摸多好。
以前放学总是要和小玉玩够了才回去。我是实在想不出,脸上粉红净白的小玉,竟会是谭大麻子的女儿。当初还不知道,麻子这玩意并不会遗传。
大麻子从小讨厌我,更不喜欢小玉和我在一起。有一次我和小玉在后山的庙里玩到半夜,小玉一回家便让大麻子一顿打,打完了还不解气,拉着小玉上我家来找我妈,说我勾引他家女儿,要我妈好好管管我。那天也许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妈竟然很高兴,对大麻子说:“生米煮成孰饭没?如果饭熟了,不如我们两家打亲家算了。”大麻子一听这话气得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暴跳,又拿我妈没有办法,骂了一通,恨恨地拉着小玉走了。
我妈给我说:“你没事偏和小玉在一起,气死他大麻子。”
有我妈的支持,我更是有事无事地去找小玉,气得大麻子见到我就动手。那时我瘦得像一片树叶,大麻子一掌我就会一个跟头翻倒在地。后来让他打得有了经验,我就左躲右闪,大麻子打不到就破口大骂。对于骂,我天生具有免疫,只是他横飞的口水,实在让我有时躲闪不及。
现在小红到了我家,我天天都想往家里跑,帮她做点事,弄得我妈找不到借口骂我,还老大不习惯。
小红在我家久了,村里的男人已不满足从我嘴里打听小红的事情,因为我的要价越来越高,从一根玉米棒子,涨价到两根红薯。对于瘦老七,两根红薯的起价,让他感觉无法忍受。他离我家最近,开始麻着胆子来我家,起初要不来借个东西,要么就说顺便路过。那双金鱼眼总要乱转。要是小红在,他总有事无事和小红说句话,见小红回应,他乐得合不拢嘴,可接着又找不到话,只好结巴地说好……好……
这下瘦老七神气了,见了我鼻子哼哼的,还是照样朝我脸上捏。村里的男人哪见得瘦老七的神气,都壮着胆来我家小坐,开始一两人,后来越来越多。见到有人来了,我妈就黑着脸。如果来人找不到正当理由,我妈就一阵破口大骂。
这些男人中,来得最多的还是村长谭良德。我妈见他是村长,多少还是要给他点面子,更何况她一直惦记着要和他做亲家呢。
麻子好像忘记了我勾引他家小玉的事,来到我家先是咧着嘴和我妈闲扯一通,后来就包着牙说是找小红,要和小红交流村小学的工作。小红在村小学上课。说是学校,其实就一破庙,全村二十多个小孩子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个班,都是小红一个人教。
小红没来时,是村里的老秀才王老头带着。王老头七十来岁,城里的造反运动传到村子里,王老头因为是清末秀才,谭良德不客气地把王老头揪了出来,一阵耳光后,可怜的王老头本来就不多的牙就没有剩几颗,谭大麻子等还不解气,就给王老头用牛皮纸做了一顶高帽子带着。
也难为了王老头,头天让人打了,第二天还是蹒跚着走十多里山路来给我们上课,当然,高帽子还得戴着。
我们都以为他是不会来了,都在家玩,王老头一个人去了破庙,见没有学生,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讲台上,良久见还是没有人来,终忍不住,对着黑板一阵哭。
后来,他就跛着脚四处去叫他的学生回来。
我记得那天他来我家时,我正在帮我妈打猪草,王老头远远地喊我:“七两,七两,明天回去上学呢。”他的牙没几个了,说话听不清,我妈见了他,忙给他倒水,可是王老头笑着推了,只是笑着对我妈说:“孩子还是多读书呢,孩子还是要多认字呢。”说完就走了,说还有几个学生他要去通知。
我和我妈就一直呆呆地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背影,高帽子在阳光的映衬下影子拖得老长。
那天,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我妈掉泪了。
我们就在王老头召唤下,又回到了学校。几年后,王老头说话越来越不利索,脚更不方便了。
那年夏天,一场大雨后,山路坏了不少。有一天,都快中午了,王老頭还没有来,我们二十来个学生乐得自在,尽兴地玩着。
可是,当我们回家经过村子里那个晒谷坪时,见围了一大群人,走近一看,王老头满身是泥躺在一块门板上,几个村民正用水给他清洗。那几个人中,我记得还有我妈,我妈当时眼红红的,正用水给王老头洗着脸。
王老头死了。
听说王老头是来学校的路上掉进了山沟里。
就这样,我们半年没有上学。因为,村子里只有两个读书人,现在只剩唯一一个——谭大麻子了。
听说他在当兵前读了初中,怪不得他能当村长。
可是谭大麻子如何能教书,他也不愿教。
他向上面反应,半年后,上面终于派了一个来。
现在村子里只有小红和大麻子这么两个“文化人”,谭大麻子来我家的理由比任何时候都充分。每天来时,他手都要拿着个本子,胸口还插一支笔.每次和小红说话时,他都要小心地把笔拿出来,然后在笔尖上哈口气,慢慢地打开本子,好像要写着什么。
也难为我的谭大叔了,他有时边写边盯着小红看,他那不争气的口水,总要在他看得最痴时,从他的牙缝里流出。
有一晚,我又看到他的口水流出来了,小红老师好像也看到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红娇羞的样子,让大麻子更是心花怒放,哪还记得用嘴皮包牙了?口水就不知不觉地流在他手中的本子上。
我起了个好心,忙喊一声:“谭大叔——”
谭大麻子没有理我。
“谭大叔——”我大喊一声,谭大麻子这才回过头。
“你的口水流到你手中的本子上了——”
谭大麻子经我一喊,一怔,忙用衣袖去擦嘴,脸上的麻子像触了电一样在脸上剧烈地抖动。
他狠狠地看我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妈以最快速度一巴掌给我掴了过来。
小红忙拉着我,才没让这一巴掌没落在我脸上。
刚走了谭大麻子,马上又来了瘦老七和跛叔,这两人准是看到谭大麻子在没敢进来,谭大麻子一走,他们就闪进了我家。
我妈见他们来了,哪里会对谭麻子村长一样客气,立即拿着扫帚,嚷嚷着:
“爬,爬——我要扫地了。”
可瘦老七和跋叔并不离开,他们嘻笑着:
“晚上不扫地,扫走了财神,艳嫂子要天天啃红薯了。”
我妈把扫帚打了过去,瘦老七闪到了一边,跛叔腿不灵活,总要让我妈打几下,可他嘿嘿地笑,还叫着说:
“打得好舒服,艳嫂子,好久没有让女人打了呢。”
我不明白这一时期里跛叔怎会和瘦老七粘在一起,也许是跛叔也想看看城里的姑娘。
可是,不是听我妈说他们有仇么?记得我妈说几年前瘦老七把跛叔家偷了,那时跛叔还不是一个光棍,他还有一个老婆叫家碧。家碧是个漂亮女人,这一点我是从谭大麻子嫉妒的眼中,和瘦老七恨恨的话里听出来的。跛叔的穷我是知道的,他能娶家碧是因为家碧当时没人娶。听说家碧的老爸是一个大地主,家碧刚出生那年解放了,大地主当然就让人们拉到山下的坝里枪毙,那时家碧还不到一岁。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就是长得花一样,也没有人敢娶,当然跛叔没有嫌的资格。
记得他们结婚那天,我妈还拉着我去跛叔家里吃了饭,我妈送了两元钱。那晚洞房,家碧把一首山歌唱得全村的男人都在咬牙,咬牙不是不好听,而是太好听了,好得大家都嫉妒跛叔,可又不能说,只把牙咬得“咯咯”响,当然咬得最响的是谭大麻子。
那时,大家都说家碧是鲜花插在牛屎里了,家碧起初也不在意。可听久了,就对跛叔发脾气,跛叔只是让,到后来,他们就吵,跛叔的声音反倒是越来越大,还常听到踢门摔凳子的响动。每次跛叔要摔时就会大叫一声:
“不要脸的婆娘,老子要砸东西了。”
起初家碧倒也害怕,可久了,见跛叔只吓她,也不在意。每次跛叔叫,家碧就依着门冷嘲冷笑。
跛叔是要砸,可哪里舍得?家里哪来可砸的物件?只不过在最气时,把最不显眼的板凳朝柴垛上扔去罢了,这凳子当然不会坏。
可那天家碧又一夜没有回,跛叔点了个火把到处去找。那时正是秋冬,风又大,火把没有好久就熄了,跛叔腿不好使,跌了无数跤,还把一只手给摔折了,可还是没有找到家碧。
跛了一条腿,还折了一只手,天又黑,好不容易跛叔摸回家,一个人蹲在地上想哭,可哭不出来。
天麻麻亮了家碧还没有回来,实在忍不住,跛叔就扯着嗓子干嚎了一通,那声音,就像一头饿了几年的狼。全村的人都听到跛叔的嚎哭——
我知道,那回跛叔是真的伤心了。
第二天,家碧睡眼惺忪地回来,头发也乱乱地披在脸上,跛叔正气,见了家碧,就用另一只手操了一碗,要朝家碧砸去,家碧尖叫一声,躲在门后,可跛叔最终还是没有把碗扔向她,长叹一声,将碗摔向柴垛。可碗怎比凳子结实?这下实实在在地摔了个大口。跛叔一个狗跳,扑上去把碗捧在手中,看着碗上的大口子不住地流泪,不知他是在心疼碗还是在伤心他自己。
家碧从没有见过跛叔如此伤心,自己蹲在地上也哭。
如此穷的跛叔,我如何会相信瘦老七半夜三更地跑到跛叔家去偷东西,尽管他家里面有一口上好的红木柜子,这口柜子还是在除四旧时,村上组织人拆庙时弄的。我家还分了一口窗,不知为什么这口村子里人人都想要的红木柜子竟让谭大麻子分给了跛叔。大麻子因此常去跛叔家——他说是来看跛叔把公家的财物保护好了没。
瘦老七风吹都要倒的样子,就是把柜子给他,他也搬不了。可我妈说瘦老七偷了跛叔,那就是偷了,我不明白的事多着呢。
就在那次跛叔和家碧大吵后,家碧没几天就不见了。她走的那晚,不知从哪里弄了几两肉回来,俩人把门关了,把肉切成米一样大小,和了点玉米煮。家碧还用破布把窗堵上,可肉的香味还是从缝隙里飘了出去。
那晚,村里的人都知跛叔家在吃肉了,我也不例外,闻到了香味,就叫上小玉趴在跛叔家的窗子缝隙里朝他家咂咂地看。跛叔用嘴吹着碗里的热气,脸都笑烂了。
我和小玉一直咽著口水。
家碧挨跛叔坐得近近的,自己没有吃,却一直给跛叔盛着。
跛叔边吃边叫家碧也来点,可家碧没有动,一直愣愣地坐着。突的,她朝跛叔脸上咬了一口,跛叔一惊碗差点掉在地上,还好他一把抓住。可他的手还是被碗上的缺口划出了血。
小玉和我的脸正贴得近,她也让家碧的动作吓了一跳,她一动嘴正好触在我的脸。
我全身都抖了,可还是假装不在意。
看到跛叔怔怔的样子,家碧又给跛叔盛了一大碗,这一回跛叔不再朝碗里吹气,转过身,一口喝了半碗,还有半碗就不再喝,茫然地看着。
那天过后,家碧跑了。
听说和一个养蜂人跑了。
就是那个经常给跛叔家送蜂蜜的外省男人。
后来,跛叔一见到蜂蜜就大吐。
从那时起,村里的人每每说起家碧,就会问跛叔:
“跛子,你娃有艳福嘛,也不要烦恼了,家碧那么漂亮让你睡了几年,走了还给你煮肉吃,家碧的肉香不香啊?”
跛叔一听这话,就一个人跛到一边去,默默地抽他的烟叶。
本来有家碧时,瘦老七和跛叔有点水火不相容。可家碧走后,俩人竟热络了起来。
这晚俩人又来了,瘦老七一见小红,那双金鱼眼贼亮。
“小红老师,”瘦老七恭敬地叫了一声,接着说:“我们还想听听城里的事,再给我们说点,反正也没事呢。”瘦老七边说边用胳膊击打跛叔,跛叔也应合着:“就是,就是,再给我们说点,城里的事好稀奇呢。”
俩人就像个小学生,给小红老师拿了个小凳,自己找了块木板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小红。
村民其实骨子里是朴实的,那年想扔我也是饿得慌。小红也大方,也乐得和他们打交道,见他们每次来也并没有恶意,只是喜欢看看她,她就主动和他们说说话。
“想听,还是得坐好了,不要乱动,动了,我要打手心的哦。”
看来,小红是把他们当小学生了。这俩人真的坐得稳稳的,一晚上没有见他们动。
小红老师就这样常给他们说点城里的事,这俩人听得认真,眼一直不离开小红的嘴,身子也不动,只痴痴地看。
有一回,瘦老七想尿尿了,可小红还在说呢,怕小红不高兴,他就忍着不去尿。那晚小红的兴致好,多说了一会儿,这下瘦老七就惨了,脸都憋绿了。等小红说完时,他已没法控制裤子湿到了脚,他怕小红看到他的样子,就坐在木板上不走。
跛叔一边拉他一边说:“听神了,小红说完了呢,走——走吧。”
瘦老七绿着脸笑,笑得比哭还难听,说:“脚麻了,一会儿走,一会儿走,你先走嘛——”
跛叔就不再拉他,独自一个人跛了去。小红有点诧异地看了看瘦老七,脸一红,可她假意没有看到,说:“七叔,脚麻了你慢慢地起来。”
说完就拉着我进里屋去了。
瘦老七见我们都走了,才一下子从木板上跳了起来,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我看到,木板已湿了一大片。
就这样,村了里的这些男人有事无事地来我家闲逛。
小红也不介意,有人问什么,她都耐心地讲,有人就是傻傻地看她,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笑。家里多了一个玉一样的姐姐,我只感到时间在飞。
转眼要过年了。那时,山村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至少在过年时家家也能吃上肉了,我也用不着半夜去捅破别人家的窗户闻肉香了。
瘦老七和跛叔天天听小红说城里的事,起初俩人哪是在听,分明是在看小红说话的样子,可后来小红说得多了,他们也真想进城去看看,顺便进城去买点年货。要走的那晚,俩人特地来到我家,恭敬地对小红说:“小红老师,明天我们要进城了,还有没有要给我们说的?”
小红只是说路远着呢,要他们半夜就得走。
瘦老七和跛叔要进城了,我妈在一边听到,忙从柜子里拿了十元钱,冲瘦老七喊:“瘦子,也给我捎点年货来。”
瘦老七接过我妈的钱,看了看,又退给我妈说:“艳嫂子,本来我是可以给你捎的,可我们头一回进城,也不知东西到底是什么价。你看这样,七两也是一个小男人了,就让他和我们走一趟,他又不是女娃子,我们不会卖了他,就是要卖,也没有人要。”说完他看着我笑。
那晚,瘦老七说这话时,我简直想给他跪下了,要知道我也天天听小红说城里的事,想进城想疯了,可我哪敢说呀!如今瘦老七这样说,我的心都要冒在嗓子眼上了。
我妈半天没有说话。
还是小红说了句:“七两进城去看看也好,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子汉,我们要让他早懂事呢,让他去吧。”
最后,我妈同意我进城,不过她说,要是我在城里丢了,就要找瘦老七拼命。
听我妈说为我拼命,我的眼一下湿了。唉,长这么大,从没有听见我妈说这样的话。
第二天,刚到半夜,瘦老七和跛叔就来喊我,我妈也早早地给我弄了身干净衣服,还给我亲手扣了扣子,邊扣还边说:“不要弄脏了,让城里人笑话。”
我迷迷糊糊地应着,一晚兴奋没睡,刚眯了一阵子,就听到喊,所以出门时我边走边打盹。
瘦老七特意选在腊月十五,半夜时月光亮亮的,我们倒节约了火把。
我们在山路上边走边说边笑着,瘦老七时不时来点荤的,听得我毛发都竖起来了,瘦老七边说还边朝我笑。跛叔说:“瘦子,七两还小呢,不要说得太荤了。”
瘦老七还是不想停口,冲着我怪怪地说:“七两你还小吗?呵呵,你的自留地可长草了?”
“长了啊。”我以为他说的我家房后的那块自留地,说:“那天我还和小红老师去扯草来的呢。”
“小红老师扯你自留地草来的?”瘦老七听我这么一说,腰都笑弯了。他的声音如叫春的猫一样在夜空里回荡,我听得全身直哆嗦。跛叔也笑,他边笑边一跛一跛地去打瘦老七:“不要说了,七两还是个娃哦。”
“嘿,嘿,也不小了啊,我有他这么大的时候,草都黑了半边天了。”他边说边用手来脱我的裤子。
我大叫一声,他说的草原来是那个啊。
我忙躲在跛叔身后。
脸烧得难受,心想我的自留地还真有草了,不过稀稀的。
快到中午时,我们终于进了城。
脚又麻又痛,肚子也饿得不行。城里和小红说的倒也差不多,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人。对于高楼,我们还是做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瘦老七一进城就不再说话,他鼓着一双金鱼眼到处溜溜地看。可当城里的女孩子从他身边擦过时,他就有点忍不住了,边盯边用鼻子嗅。
瘦老七自言自语:“妈的,城里的女人咋和小红一个样,身上带香呢?”
我们不理他。
他边走边嘀咕,我和跛叔就紧跟着他。后来饿得脚不知是深是浅,我们就吵着要吃饭。进城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了。
“吵什么呢?难得进一回城,这么多好看的,不看够不吃饭。”
只是我和跛叔没有他这样的境界,吃饭对我们来说,是比看一个崭新的世界更要紧。
我们正走着,突然一个提着包的男人从我们对面急急过来,跛叔正要让,可来人太快,跛叔让他撞了一下,差一点倒地。那个中年男人倒也礼貌,忙伸手把跛叔拉了起来,说了声对不起,急急地走了。
瘦老七正要骂,可在跛叔的脚下突的发现一个鼓鼓的信封,信封已开口,外面露出一张崭新的大票。他忙收了口.一把将信封捡了起来,朝跛叔递了个眼色,跛叔也会意,看那人走远,拉着我一阵小跑,来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巷子口,然后小心地打开信封。
“钱啊,”瘦老七大叫一声:“里面全是,这么多钱?”
“发财了。”跛叔也兴奋地大叫。“没想到,第一次进城,竟然能拾到这么多钱,简直是老天长眼!”
“快,快,数数,有多少?“瘦老七急不可耐地把报纸撕烂,把捆钱的橡皮筋退掉,可刚数第二张,我们就傻了,只有最上面一张是十元大票,中间全是白纸。瘦老七忙把纸也数了,可再也没发现里面有一张是钱。我们正在纳闷,就看到一个女人引着几个壮男吵吵地朝我们过来。
“对,就是他们捡到钱了,我亲眼看到的。”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说话的声音比我妈的小不了多少。
等他们走到我们跟前时,我才发现,有一个人正是撞倒跛叔的那个男人。
“钱呢?”那个男人问瘦老七。
瘦老七有些怔怔的。
“钱在哪里?你娃在装瓜嗦?”来人狠狠地吼了起来,一把揪住瘦老七的胸领,瘦老七人又瘦又小,哪来的力,让这男人提得双脚离了地。
“我再说一次,钱在哪?”那个男人挥起拳头,瘦老七早吓得面如土色。
“钱,就在我手上。”瘦老七说完,把那十元的大票给了那个壮男。壮男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妈的,你哄我嗦?老子掉的是一个信封,里头全装的是钱,怎么才这一张?快拿来,不然,老子对你不客气了。”
瘦老七忙叫到:“只有这一张,真的只有这一张,哪有别的了?里面全是纸。”
“妈的,你捡钱不还,还说老子的钱是纸,你娃找打。”说罢,那男人就照着瘦老七的脸一拳挥过去,瘦老七大叫一声,鼻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哪见过这阵势,忙躲在跛叔的身后。
这时,那个女的说话了:“大哥,不跟他们啰嗦,他们一定是把钱藏起来了,搜一下。”
跛叔和瘦老七三下两下被摁倒在地,几下衣服脱了个尽,可最终没有找到钱。那个男人又提起瘦老七,骂道:“妈的,你们是哪来的穷包子?不带钱还进城?”说完一脚给瘦老七踹了过去,瘦老七哪里经得起这一踹,一下子又倒在地上。我忙跑过去扶瘦老七,瘦老七竟把我一把推开,冲壮汉嘿嘿地笑。
跛叔也让人踹了一脚,那一群人中有一个人说:“老大,看样子这些土包子真没有钱。”
那个中年壮汉走到瘦老七跟前,一阵耳光,边打边说:“你捡到了老子的三千多块钱,竟不还给老子,记到下次别让我看见你,不然老子要你还钱。”说罢,这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瘦老七开始只是流鼻血,这一阵狠打后牙血也出来了。这些人都走远了,他还在嘿嘿笑,我和跛叔以为他是让人打傻了。怕这些人回来又打,拉起他就跑。跑过一条街,见没有人来追,我们仨就坐在一颗梧桐树下喘气。
跛叔问瘦老七:“你瓜了嗦?人家打你,你还笑?”
瘦老七白了他一眼,说到:“你——你懂啥子,我们这是代表村里人第一次进城,不能让城里人小看了,说我们老山上的人不经打。嘿嘿,他大麻子再能干,也不敢和城里人打架吧,我们都打了,让大麻子眼红死。”
“只是——”瘦老七一下子哭了,“老子明明只捡到他十块钱,钱又还给他们了嘛,干嘛打老子打得这么凶?比谭大麻子打老子还打得凶,老子要不是看到……看到……看到老子打不过,老子要打死他狗日的。”说完唔唔地哭。
哭了一阵,瘦老七又笑:“他几个狗日的都是瓜娃子,老子把钱藏在內裤的小包里呢,他们找不到,嘿嘿。”
“妈的,他妈的还是讲义气嘛,不打残疾人和小孩,老子下辈子还是变残疾人得了。”他说完怪怪地看着跛叔和我。
我和跛叔也没言语,低着头,呆呆地坐在梧桐树下,刚刚是又吓又累,静下时全身只感觉发凉。
良久,我说:“七叔,我们还是去吃点饭,我肚子饿了。”
瘦老七白了我一眼,并不说话。最后还是瘦老七说:“走,找馆子去,妈的,来了城里头,老子们饭还是要吃的。”
于是,我们仨就在大街上找馆子,那样儿像三条疲劳的狗在找骨头一样。
让人打了一回,心里还在惊着,见了好点的馆子都不敢进,里面看样子坐的都是城里人。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家我们敢进的,最后实在是饿得慌,跛叔发了话:“我们闭着眼,随便找一家。”
就这样,我们壮着胆进了一饭店。
一坐下,就过来一个四方脸的女人,看我们时眼皮也没抬,我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有眼皮来着。
“你们也吃饭?”这个女人一脸的惊讶。
“吃,当然是来吃饭,不吃饭我们来做什么?”
瘦老七边说边松自己的裤带,这个四方脸的女人见瘦老七在解自己的裤带,大叫一声:“你要干啥子?”
瘦老七冲这个四方脸女人笑笑,然后从自己的裤档里掏出一个发黄的布带。我知道,那是他装钱的袋子。平时,这个布袋一直和他的“命根”相伴。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在去年的夏天,有回卖冰棍的来到村子里,小红开玩笑要他买一根,他开始愣了一下,后来就蹲在地上解他的裤子,把手伸进裤档,掏出了那个布袋,抖抖地拿出了五分钱,对着卖冰棍的大叫一声:“给老子拿根冰棍来——”
后来,小红再也没和他开这样的玩笑,我也再没有见他把他的布袋掏出来过。所以,今天那些人没有找到他的钱,全是因为,他的钱一直在他的裤档里藏着。
今天瘦老七是来真的了,只见他把布袋朝桌上一扔,大声说:“打半斤酒来。”
唉,那一段时间,村子广播里正放评书《水浒传》,对从没有进过馆子的我们来说,点菜根本就不會,瘦老七就学着武松进店的口气要菜。
他这话一说,吃饭的人都扭过头,瘦老七刚让人打了,脸上还有血,衣服上的纽扣也掉了两颗,跛叔又是一跛一跛的,我更是怯得慌,大家听瘦老七这么一叫都直乐。
那女人还是铁青着脸,把菜单朝我们一扔,说:“要吃的都在上面,自己点。”
瘦老七拿着菜单,直了直腰,很认真地看着。我有点纳闷,他几时学会认字了?
见瘦老七半天没有点,四方脸女人终于抬起了眼皮,瞄了一眼冷冷地笑:“菜单拿反了。”
瘦老七不识字,可他也实在没有装像,四方脸女人的这一叫,声音又大,馆子里的食客哄的笑了。我和跛叔都低着头,可瘦老七一本正经地四处看,还问跛叔:
“跛子,他们笑啥子?”
说完,他把菜单推给跛叔,跛叔又哪里认得字?只好把菜单又推给我,那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认不了几个菜名,就是认得了,哪里又敢点?我又只好把菜单推给了瘦老七。四方脸女人见我们推来推去,早不耐烦,冲着瘦老七嚷道:“不识字就先看右边的数啊,看有没有吃得起的。”
她这一叫,比我妈在家里叫我的声音都还大,唯恐整条街上的人听不到。那时,我只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着我们,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瘦老七那时脸都没有红,他接过菜单,一页一页认真地看。最后,非常从容地从桌上拿起布袋,对我和跛叔大声说:“走,我们去找个好点的馆子,这里没有合我们口味的。”
说罢,他自己先走了出去,我和跛叔还在发愣,馆子里的人一下子嚎叫了起来。为什么说是“嚎”?大凡见过杀猪的都知道,猪让人摁在地上时,出不了气又急得慌,可嘴里还得发出声音。馆子里的人就是这样,本来吃着,瘦老七一本正经冒出这么一句,哪个不知我们是嫌贵吃不起?这些食客就条件反射地笑,可一笑饭就堵在喉,出不了气,就像是被人摁在地上的猪,那嚎声有点惊天地泣鬼神了。
我真担心有人因痛嚎过度而噎倒,赶紧拉了跛叔跑,瘦老七见我们出来,也忙忙地跟在后面。
四方脸女人嚎完,站在门前大声嚷:“老山棒子们要吃饭,你们不上铁牛街上我们这,你们吃得起吗?”
真的要谢四方脸女人,我们一出来就打听铁牛街。
果然有这么一地,我们就赶了去。
我那时哪知道,铁牛街其实是绵阳“著名”的地。要是能早知道,打死我也不去,也不至于弄出那么多事来,让我现在想起都后悔,后悔得要命。
到了铁牛街,天都快黑了,本来冬天黑得早,街上的电灯明晃晃地闪。我们早饿得有点撑不住了,看见到处是人在摇,那时我是又惊又饿,看人都有点晕了。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锅,那条街上,馆子的锅竟摆在门外,那锅比我妈给猪煮食的锅还大,每口锅里都滋滋地冒着热气。瘦老七刚一探头,一个脸上发着红晕的女人一把拉住他,瘦老七以为有人又要打他,想闪,可已没有了力气。那女人对他发嗲:“莫走,莫走,就在这吃。”
我们已顾不得再问价钱,要了个豆腐和干饭,就坐在一角里狼吞虎咽起来。
还好,吃完了也不贵。付完钱,正要走,那脸上有红晕的妇人拦着瘦老七神神秘秘地说:“有好看的录相看不看?一人才两毛。”
“录相?”瘦老七一听来了劲,看看跛叔又看看我,问我们想不想看。我当然是想看了,可又不能说,就看着跛叔。跛叔当然明白我的意思,那时我正年少啊,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不要说录相,就是村里的两条狗打架,我也得叫上小玉,我们会一直看到两条狗打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为止。
跛叔对那女人说:“岁娃家,少点?”
妇人眯着眼看了我一眼,脸上开了花,鸡下蛋似的“咯咯”笑。
“他啊,”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不要钱,他免费。”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我要是明白她为什么笑,就是倒给我拿钱我也不会去的。可我们哪里知道,还以为真他妈的遇到好人了。
给了钱,妇人就把我们带进一间黑黑的房子里,屋子里已坐了许多人,有一台电视正放着《加里森敢死队》,这是八十年代初流行的片子。我们摸黑找了一个墙边的位置。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是第一次看录相,看到里面有精彩的,禁不住大叫:“好看,好看!”
这时在黑处有人笑:“这也叫好看?好的还在后头。”
我们怕有人又骂老山棒子,立即不作声。果然那部录相完了,有人小声说毛的来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只听得见人的喘气声。
人的喘气声是越来越大,我眼都不眨地看着电视,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后来事实证明,那晚想眨眼都是不可能的了。
换带子的人下去后,电视里很快就出来个女人,这是一个看上去和小红一样白净的女人,这个女人在音乐的节奏下扭着屁股,我正纳闷,这个女人一下子脱掉上衣,她的那对巨大奶子和雪一样白的胴体箭一样地射入我的眼,我大气都不敢出,心剧烈地跳动着。
后来我所看到的情景几年后也没法忘记,要知道我那时只有十三岁。不要说我,就是在一旁的瘦老七和跛叔,我都清楚地听到他们喉头发出的声音,这是只有一个人在饿急了时才会在喉头发出的声音,没有想到刚吃饱也能发出。
如果事情到这就算完了,也没有啥,可事情偏就在看录相时,有人冲上前“啪”关了电视,屋子里立即伸手不见五指,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听有人大叫:“快跑,公安来查了。”
于时,到处响动,有人在哭着吼:“完了,完了,公安逮到要坐牢。”
我们哪见过这阵势吓蒙了。
大家都乱成一团,有人朝前门挤,跛叔紧握着我的手拼命挤着,可挤不动,就听有人在喊:“公安在前门,我们走后头。”
大家纷纷朝后面挤,瘦老七开路,还好那时他还没有忘记我。冲着跛叔说:“跛子,你娃把七两拉好,他要是丢了,他妈要找我们拼命。”
跛叔含混地應着,把我的手都捏痛了,我们挤到后面并没有门,大家又乱成一锅粥,有人情急中生智砸了窗,从窗子上往外跳,可跳下去只听得“扑扑”响。原来,窗外是一个公用粪池。这时,瘦老七已爬上了窗,他还在犹豫,后面的人把他一掌推了下去。跛叔的脚虽不灵便,可手还有劲,他也爬上窗,一把也把我拉了上去,我们一起跳进了池子里。粪池倒不深,刚好齐我的胸,可后面的人一个一个接着跳了下来,我和跛叔一下子在池子里挤散了。有人把我挤到池边,我湿淋淋地爬了上去,只听瘦老七扯着哭腔,拼命地叫着我和跛叔的名字。由于紧张,我的嗓子全干了,叫不出声来。瘦老七叫了一阵,一眼看见我,拉着我就跑。
录相厅后是安昌江,我们顺着堤坝猛跑了一阵,见没有人追,停了下来,瘦老七问:“跛子呢,跛子在哪儿?”
这时我们才发现跛叔不在了。
“还是把衣服烘干再去找跛子。”瘦老七说。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冷得直哆嗦。
还好,那天进城时,瘦老七把他最值钱的家当打火机也带上了,要不然,那晚我不知会冻成什么样。瘦老七在河边的一块玉米地里抱了一堆玉米杆,用火机点燃,我们就坐在火边烤。
火光照在瘦老七的脸上,因紧张显得很狰狞。我们都没说话,等衣服快要干了,瘦老七叫我走时,我才发现我的鞋掉了一只,只好对瘦老七说:“七叔,我没法走,只有一只鞋了。”
瘦老七看了看,叫我等着,人就消失在夜色中。那时的玉米杆烧得只剩下一点猩红。不一会儿,河风就把唯一一点火光给吹灭了,我一个人蹲在还有点余热的灰烬边,全身一直哆嗦着。
当我冷得快要失去知觉时,瘦老七回来了,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布,快速把没鞋的那只脚给我包上。我只感觉有一股腥臭从我的脚底升起,我刚要问这什么,瘦老七摸着我的头说:“只找到了这块别人扔的婴儿尿布,将就用着吧。”我也只好忍住臭,总比在大冬天光着脚板好吧。
“只是跛子不见了,我们得回去找他。”瘦老七说完,拉着我沿着刚刚跑的路往回走。瘦老七边走边压着嗓子叫着“跋子——,跛子——”那声音又尖又钝,在河堤上回响。
我们快到刚刚爬出来的粪池时,见几个公安模样的人站在池边抽着烟,借着录相厅里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跛叔躺在地上。瘦老七突然怪叫一声,分开人群,扑在跛叔的身上,不停的叫“跛子,跛子——天啊,跛子——”
跛叔死了,淹死在粪池里。他是如何在不及腰的池子里给淹死的,我没有想明白。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自己摔在秦岭深山中一条不及腰的小河中时,才发现不及腰的水也会淹死人的,更不要说当时跛叔的一条腿并不灵便,摔倒在池里后,又被争先恐后想跑的人们给踩压,你一脚我一脚。一想到可能在混乱的人群中我也有一脚时,我的眼泪就流个不停。
瘦老七哭得扯心扯肺,直把中间的一个公安哭得火冒三丈,他走过来揪住瘦老七就是一个大耳刮子。瘦老七一子就停了哭,但接着又呜咽了几下,那个公安再给了他一耳刮子,一声清脆过后,四周一下子显得格外地寂静。
公安又给瘦老七一脚,瘦老七一下子就瘫软在跛叔的尸体旁半天说不得话。我蹲在一边尽量不出声音地抽泣着,抽泣着。打瘦老七的那公安又骂了几句:“不看你们的人淹死了,今晚就把你几个狗日的抓进去,你还哭啥子?”然后,又给了瘦老七一脚:“赶快把你们的人给弄走。”瘦老七不敢出声,直到看见几个公安走远了,瘦老七跑过来抱着我,我们俩“哇”地大哭起来。
我们是如何把跛叔背回村的,这过程实在是无法用文字来描述。那真的是艰辛的一天一夜。
多年后我和一个好友悠闲地坐在富临山庄喝茶时,这个朋友居然问我,在背跛叔回村的路程中,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我喝了口茶,说:“对城市生活的幻灭感!”
“不可能吧?”他很诧异。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瘦老七把跛叔背到村头时,那棵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大菩提树下早已挤满了人。
是的,挤满了人。
人群里面当然有谭大麻子。
我知道,我和瘦老七在村子里是待不下去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