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嘎
一
1953年仲春,我的家乡开展了猎狼行动。层层动员,从旗武装部拿来枪支弹药,解放后第一次“千户猎”即将开始。大规模的集体狩猎,在别的地方称之为“围猎”,在我的家乡鄂尔多斯却称其为“千户猎”。据说这个说法与过去蒙古地区实行千户制、万户制有关,以千户为单位组织的狩猎称之为“千户猎”。后来千户、万户制不存在了,但这个说法却延续了下来。解放后的那次狩猎,虽然没有千户人家参与,但也足有老老少少两三百号人参与其中。
工作组跟当地领导连夜开会,研究部署了这次行动。
工作组组长阿尔宾桑曾在部队任营长,部署工作时也不失军人作风。他叫人拿来一张大纸,展放在桌上,手握一支毛笔说:“你们都过来。”参会的七八个人立马围了过去。
阿尔宾桑用笔画了一个椭圆:“这是勃尔克席勒①。我们狩猎的范围在……”他指定了狩猎范围,要求参加行动的各组后天中午之前赶到指定地点。
大家一致点头同意。
“我的指挥位置在这里。”他在椭圆的一角上点了一个黑点儿,又补充说:“就在哈什亚图井北坡上。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各组联络员来向我汇报猎围形成情况。”
有人说:“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到了中午十二点呢?我们没有手表”。
又有人说:“大家各就各位之后去汇报就行了吧”。
阿尔宾桑说:“等围场封口,我就朝天开一枪,就算狩猎开始。”
其实这些事几天前早就说好了,阿尔宾桑现在重复这句,只是在作最后的正式宣布,接着需要探讨一个新的问题。
“现在定一下枪手名单。”阿尔宾桑说:“围场留三个口子,恐慌的狼会从那些口子跑出来,所以每个口子上各安排六名枪手。百步埋伏一名枪手,若是第一个枪手打不中,逃出来的狼转眼间就会跑到第二个枪手面前。第二个射不中,那就第三个接着射杀……能从六名枪手的枪口下逃出去的狼,不会太多。不过,得安排一些好枪手。”
“我们这里复员军人有七个,未曾参军但经验丰富的猎手也有几个。即便如此也凑不够十八个人。你们工作组能否也抽几个人当枪手?”一位当地领导说完后,又有些犹豫:“不知能不能让那木斯莱也当枪手?他是个好射手,不过他当过国民党兵,还私藏过枪支,是一个有问题的人……”
“我们工作组有两名复原军人,让他们当枪手好了。”阿尔宾桑又说:“那木斯莱嘛,也不是不能参加,但是……”他神情有些迟疑。
“应该让那木斯莱参加。他可是我们这个地方打狼能手啊。”另外一位当地领导说。
阿尔宾桑说:“那就让他参加吧。不过你们得跟他谈一谈,教育教育。”
二
党和政府的号召
是我们牧民的任务
恶狼是畜群的敌人
我们一定消灭它……
各组就这样高歌着,清早向勃尔克席勒进发。青壮年都是骑着马去的,附近的老人和孩子徒步去的也不少。那些老人和孩子手里拿着水壶水桶等,准备在围猎开始后敲打那些东西惊吓野狼。挑选的十八名枪手太阳升起前已经各就各位埋伏了下来。
那木斯莱在围场东南口最外围的位置上。他四十五岁左右,目光锐利而沉静,皮肤黝黑。他擦了擦枪,又接着擦拭刚领到的子弹。那些子弹闪闪发光甚是可爱。然而这些可爱的家伙发射出去击中目标物时,一个鲜活的生命会随即消亡。它是蛰伏在铜壳儿里的夺命天使,屠杀时呼啸而飞的神秘小鸟,让男人爱不释手的神奇东西。没有了子弹,枪跟烧柴棍儿没啥区别。不过奇怪的是人们更看重枪,而不怎么看重子弹。那木斯莱当兵时,他们那个连队被授予“功勋枪”称号的枪有三支,其中之一是那木斯莱的。那三支枪,有一支曾经放倒过七十六个鬼子,有一支曾经从千步之外夺取过一个日本军官的命,那木斯莱那支呢,曾经一枪打断过日本敢死队的战旗旗杆。那木斯莱入伍不久就有了“神枪手”的美誉,连长叫苏德纳木,只要开战就会把他叫到身边来。那次与日军作战,日本敢死队举着战旗怪叫着冲向他们。看着不顾机关枪的扫射,前赴后继杀过来的日本兵,那木斯莱心想,這些小矮子可真是疯了。苏德纳木连长跟他说:“看到那面战旗了吗?射断它!”那木斯莱问:“不射人,射那杆破旗干啥?”苏德纳木连长训斥他:“你没见那面旗帜向哪儿挥舞,那些军人就冲向那儿嘛,少说废话!”那木斯莱狠狠地咬紧牙关瞄准并扣下扳机。射断两百米外晃动的旗杆,虽说有些不可能,但奇怪的是那木斯莱却丝毫没有紧张。一枪过去,便射断了那个旗杆。日军忽然原地不动,都楞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苏德纳木连长一声令下,喊着“冲啊!”整个连队向洪水一般冲向了敌人。苏德纳木连长特别珍惜那只被射断的旗杆,送到上级,为那木斯莱请了军功,又授予他那支枪为“功勋枪”。这种作法是苏德纳木连长的独创,他是草原蒙古人,大概从草原人祭敖包的时候,命名得了头名的骏马和头名摔跤手的做法中得到了启发,并将那个做法移用到战场上了。
日本投降后,那木斯莱退伍回到了家。苏德纳木连长跟他说:“你的马,你就骑回去吧,那匹马就送给你了。”那木斯莱说:“马就不用了,我想把我的枪带回去。”苏德纳木犹豫一番后还是答应了他,还给了他五十发子弹。那木斯莱没家没业。回乡后跟邻居借了一个毡房,正思谋下一步生活的时候,勃尔克席勒的狼袭击了附近几家的营地。
一天,朵丽玛来到那木斯莱家。
“啊,你好吗?”那木斯莱问候。
“在你回来之前,还好……”朵丽玛说。
“那是说我回来之后就不好了?”
“狼群袭击了我家营地。”
“我也听说了。可是这个跟我的回来有啥关系?难道是我领着那些狼回来的?”
“你不是背着枪回来的吗?”
“那又怎样?”
“据说,狼跟背着枪的人是有仇的。”
“那么,狼群袭击你的营地,是我惹的祸?”
“不管怎么说,勃尔克席勒的狼群可是把你当眼中钉了。要是你那支破枪不是烧柴棍儿,就不能吓唬一下那些狼吗?”
那木斯莱看着朵丽玛。想起当兵十几年,他曾梦见过朵丽玛两回或三回。他不太明白,家乡那么多女孩,为什么就单单梦见了她?当兵十几年,他一次也没回过家乡,所以没见朵麗玛也有十几年了。然而奇怪的是,有时也会想朵丽玛一定变化很大吧?今天见了朵丽玛,感觉她跟他想象的几乎一样。皮肤黑了粗糙了,眼角有细纹了,嗓子稍稍沙哑了……怎么那么像他想象中的样子呢?
那木斯莱说:“我一定能让你知道我背回来的不是烧柴棍儿,而是一支功勋枪。过几天我给你送去几张狼皮,而且就是袭击你营地的狼皮。”
朵丽玛揶揄道:“真好,我正想做一个狼皮褥子。”
“到冬天的时候,我拿狼皮给你包毡房……”
第二天,那木斯莱背着枪奔向勃尔克席勒。这一去不要紧,他跟勃尔克席勒的狼结下了仇恨。
三
那木斯莱感觉到勃尔克席勒今天变得那么寂静。是那些狼知道自己已被包围了么?大多数应该不知道的。不过,被他称之为“孽灰”的那匹公狼,可说不好。那可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这些年来,那木斯莱几次差点要了它的命,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有时他想,如果狼会发笑,那么它一定是在嘲笑我吧。
勃尔克席勒真是狼的世界。那里有七群狼,不过其中最厉害的是孽灰。它是一个以毅力、智慧、凶狠超然于其他几个狼群的家伙。
为了让朵丽玛知道他背的是枪而不是烧柴棍儿,第一次去勃尔克席勒时那木斯莱信心满怀。不曾畏惧过扛枪的敌人,说是怕了一个畜生,那岂不是笑话?如此一想,仿佛勃尔克席勒的狼群都在等着死亡一般。方圆四十里地,这个地方没有人烟,仿佛空气中都有危险的气息在凝固。他走到一面坡地上休息时,看见那边的洼地里几只狼在徘徊。他坐在那里,瞄准射击了其中最壮实的一只狼。那只狼倒下了,其余的都跑了。那木斯莱想,第一个用枪声打破勃尔克席勒宁静的人,应该是我吧。不到几个月,我一定能把勃尔克席勒的狼群洗劫一空。之后的三天里,他又打死了七只狼,将狼皮挂在枪杆上,朝朵丽玛家走去。七张狼皮,两张给朵丽玛母女吧,剩下的五张拿出去卖了,给她们买点茶啊布啊……他心里美滋滋地想。
然而,迎接他的是朵丽玛愤怒的眼神。
“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朵丽玛呵斥道。
“我又给你惹什么祸了?”
“你在勃尔克席勒耍枪时,那些家伙又来袭击我们几家的营地,损失惨重……”
“啊,真的?”
“一天夜里,狼群忽然来袭击,咬死了五六十只羊!”
“怎么又是我的错了?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狼在报仇呢……”朵丽玛伤心地看了看他,叹了一口气。
那木斯莱和狼之间就这样结下了仇恨!
勃尔克席勒有七群狼,其中孽灰的狼群虽然数量不多,但数它们最凶狠,最狡猾,因此它们也是其他六群狼的头。只要那木斯莱去勃尔克席勒,孽灰一拨儿一定会来袭击他几个邻居的营地,而且袭击朵丽玛的营地时最狠,这几乎成了一个规律。那木斯莱不明白狼的思维是怎样的,但是他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为了邻里免遭祸害,他不能再去勃尔克席勒了。那木斯莱狠得咬牙切齿。他想,不是自己战胜了狼,而是狼战胜了自己,他感到无比羞愧。邻里们没因为那木斯莱与狼为敌而感激他,遇见了他反而会说:“我的那木斯莱,你把那个烂铁扔了吧,我们也消停消停。”然而,就算不去勃尔克席勒,那些狼也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意思,时不时还来祸害他。
有一次,那木斯莱去串门回来时,狼群把他蒙古包的围绳咬断了不说,在他门口喷了一滩狼便。那木斯莱差点气炸了。又过了几天,一天夜里,狼群围着他的蒙古包嚎叫到天亮。如此一来,那木斯莱不能离开自己的蒙古包了,夜里也睡不踏实了。再过几天,他跟孽灰碰了个正着。
那是一个薄雾轻漫的清晨。那木斯莱睡醒后出去撒尿,看见一只狼蹲在他的前方望着他。那木斯莱站着没动。那只狼也没动。那木斯莱知道自己不能动。要是转身回去拿枪,那家伙一定会比自己还快,还会扑过来撕碎他。这可是短兵相接啊……
虽说是第一次遇见,那木斯莱能断定它就是孽灰。孽灰在离他二十几步外窥视着他,淡定冰冷的眼神中有一种不屑的意味,仿佛在说:“你就是那个枪手吗?看来也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家伙啊。”
“迟早我得要了你的命。不信,你等着瞧。”那木斯莱望着孽灰的眼睛,心里这样想。
“懦弱的家伙才会啰嗦,要这样要那样的。谁知道呢!”孽灰张开嘴巴吐出长舌舔了舔嘴唇。那木斯莱看着它像是在发笑。“你就知趣点儿,老实点儿,不然我不会放过你那个女邻居。我会把她家的营盘洗劫一空。”
孽灰好像说完了,转身走了。
“你!……你!”那木斯莱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他觉得不紧不慢走去的孽灰仿佛在讥笑他……
四
“决定让你当明天的千户猎枪手。”
“哦,好的,好的。”
“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呀!”
“哦,好的,好的。”
“当枪手,自然会给你发枪和子弹。你要正确对待组织的信任。”
“哦,知道了……”
当地领导跟他进行了这番谈话。那木斯莱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但是他顷刻间就想到了孽灰,这次可以要了它的命。
那木斯莱的家乡1950年春天得到了解放,到了秋天,开始收缴民间收藏的军用武器。那木斯莱不想交枪,他从小喜欢枪。记得小时候,家里来了带枪的人,他就特别高兴,悄悄过去摸人家的枪。十几岁就跟着猎人跑,二十岁之前拿一头牛犊换了一把火枪,几年后参军成了神枪手。在他的心里,枪和子弹是有生命的,是他爱不释手的伙伴。上过油之后,枪的那种气息,推枪机时那种悦耳的声音……仿佛在对他呢喃:“我的朋友,我在你身旁。”所以,退伍的时候他没要马,而是背着枪回的家。虽说年过四十,还光棍一个,但他从未孤独过,因为心爱的枪一直陪伴着他……
上级两个干部初次来收缴枪支时,他避而不见,再去时他说把枪卖掉了。两个干部有点生气,从牛粪堆里搜出了他的枪,押他去努图克②关了三天。国民党那么多官兵,除了逃到臺湾的,其他的都缴枪投降了,你怎么就不愿意缴枪?想干什么?面对这般训斥和问话,那木斯莱开始紧张了,他说我爱枪,所以才这样,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他反复认错,三天后就放回来了。但干部们将他当做了反面教材,教育群众时说,有些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人违抗缴枪,你们大家要提高警惕。私自收藏枪支的人们听了这话都很害怕,于是缴枪工作进展十分顺利。然而,那木斯莱却成了地方领导们眼里的可疑分子。那木斯莱无话可说,自己确实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并有私藏枪支的事儿。
那木斯莱被缴枪之后,勃尔克席勒的狼群更加猖獗了,经常来围着他家转悠。一次,他从朵丽玛家回来的时候,见孽灰朝着自己走来。那木斯莱止步了。孽灰也原地躺下了。那木斯莱心里恨恨的,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家伙知道我没枪,在欺负我,他只好咬着牙,绕道而行。
五
那木斯莱先是把五发子弹压进弹槽里,然后等待狩猎开始的信号。太阳高高升起,天气十分炎热。狩猎活动该开始了。
他想起了孽灰。这几年他有时想起孽灰,心里不由觉得奇怪。他不知道狼的那些坏点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只是觉得狼的智慧一点都不亚于人类。只要那木斯莱去勃尔克席勒,孽灰就领着狼群来袭击他几个邻居营地,而跟他来往密切的朵丽玛受害总是最惨重。这个结果,不只是几只羊受损的问题,还成功地将那木斯莱孤立于邻里中。人们认为狼群来祸害是因为他跟狼作对的结果。多狠毒的伎俩啊?如此这般几回后,那木斯莱再也不去勃尔克席勒了。他输给了孽灰吗?好像是这样,但他不服气。只要手中有枪,迟早有一天会要了那个恶棍的命。但后来枪被收缴了,他就气馁了,他想这辈子都没法收拾孽灰了。
可是,现在他又有了枪。那家伙是否知道呢?虽说勃尔克席勒有很多很多的狼,但他只关注孽灰。这些年来那家伙给他带来不少耻辱。什么时候孽灰滚倒在他面前,他才能解恨。
孽灰不知在不在这个围场中,这个问题让他头疼。那个狡猾的家伙也许早已带着伙伴们跑到别处去了吧。当勃尔克席勒上空枪声一片时,那个家伙说不准又在谁家营地上祸害羊群呢……
“叔!”
朵丽玛的女儿龙棠花来到他身边。十七岁的小丫头真是神采奕奕。她牵着一匹马。
那木斯莱问:“你是骑马过来的?”看着龙棠花,想起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让我们一帮年轻人骑马过来,让我们追跑出去的狼。”
“追上了怎么着?用鞭子抽?”
“吓唬一下也行吧。”丫头从褡裢拿出一壶酸奶给他,说:“这是阿妈给你的。”
“你妈在哪儿?”
“达木丁叔叔他们几个拿着水壶水桶,在来的路上。”
“孩子啊,小心点儿。逃出去的狼要是被赶上了,会掉过头来跟你玩命的。”
“知道了,叔……”
龙棠花上马远去,那木斯莱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朵丽玛早年就成了寡妇,独自带这个女儿长大。前几年,那木斯莱想跟朵丽玛一起过日子。后来,人们排斥他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私藏过枪支什么的,他就收了这份心。不过,朵丽玛母女俩倒是没有排斥他,经常过来帮他洗衣服,缝缝补补。
等待已久的枪声终于传来,子弹在勃尔克席勒上空呼啸而过。围猎正式开始了,喊叫声、击打水桶水壶声四面八方响起。好几百号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喊叫着,敲打着家伙向勃尔克席勒中心推进。包围圈在慢慢缩小。没过多久枪声四起,说明狼们开始往外逃。那木斯莱埋伏的这个口子里边也响起枪声,好像击中了一只狼。
过了一个时辰,往外逃的狼越来越多了,枪声一片。那木斯莱用三发子弹击中了三只狼。那些狼从枪声弹雨中拼命地奔跑,跑过他面前时顺着枪声便倒下了。
夕阳西下时,枪声渐稀。那木斯莱他们这个围堵口,拿下了十五只狼,其中五只倒在那木斯莱枪口下。那木斯莱不愧是神枪手。要是最后一位枪手位置上的他没能射中,那么会有五匹狼逃命。可是因为他的枪法精准,没有一匹狼逃出他们这个围堵口。
那木斯莱丝毫没有一点高兴,因为孽灰至今没见踪影。这次狩猎中有几个年轻人骑着马跑来跑去,担任着联络员任务。其中一个放马到那木斯莱跟前儿。
联络员说:“围猎圈儿已经缩到很小了。阿尔宾桑组长说,枪手们都得往那边集中。”
参加狩猎活动的几百号人朝着勃尔克席勒中心围过去,现在走到了一个盆地周围。宽约五六里地的这个盆地边上人群密密麻麻的,他们向彼此招手。勃尔克席勒的狼死的死,逃的逃了,剩余的一部分很有可能藏在这个盆地里。那木斯莱站在盆地的边上放眼望去,空气中有刺鼻的硝烟味儿,整个盆地很安静。这时一个想法突然闪入他的脑海:孽灰就在这个盆地里!这个想法是那样地突如其来,而且又是那样地坚定不移。那木斯莱知道唯有猎人才会有这样的直觉,而这种直觉总是八九不离十。他仿佛看到孽灰在哪一簇灌木下,用仇恨的目光望着他。起初他想,这个狡猾透顶的家伙也许在狩猎之前就有所察觉,离开了这里。现在他却更加相信自己此刻的直觉。孽灰可不是一般的动物,它一定是藏在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当人们以为勃尔克席勒的狼都逃光了的时候,那个家伙一定是出乎意料地藏在这里呢!
工作组的组长阿尔宾桑和地方领导们来慰问枪手们。“你们听从党和政府的号召取得了可喜的成绩。目前为止已经消灭了三十四只狼。这些狼要是活着,得祸害多少只牛羊?不过,还是有一部分狼逃掉了。搜查完这个盆地之后,枪手们一定要再去追踪那些狼……”
朵丽玛来到那木斯莱跟前儿,说:“听说你今天收获不小啊。”
“可是没看见那个孽灰呢。”那木斯莱说。
“那只是你没看见而已吧,说不准被别的猎口上的人给打死了呢。”
“它应该遇见我,让我要了他的命,才是他的宿命。”
“但愿如此吧。”
可能是想恐吓狼,枪手们开始朝盆地开枪。然而,盆地里好像没有喘气的活物一样,静悄悄的。
“继续缩小包围!”阿尔宾桑喊。人们围了过去。围圈越来越小,忽然有一只狼窜出来,突围出去。人太多,枪手们怕出意外,谁也没敢开枪,只好望着它扬长而去。不过人们又很快发现一个姑娘追赶着那只狼而去。
“那是谁啊?”
有人说:“龙棠花”。
六
龙棠花这个姑娘骑术很好。现在她正追着前面的狼,一刻不懈怠。她的马也比任何时候都快,快马驰骋时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前面的狼也在拼命地跑。她对它们恨得咬牙切齿,她怎能忘了它们曾祸害过那些老实的羊呢。她也忘不了母亲充满恨的泪水。她们母女俩与世无争,这些狼为啥就不放过她们呢?
越过几道梁进入平川时,前面的狼明显慢了下来,说明它没劲儿了。然而龙棠花的马好像跑得越发快了。狼和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龙棠花遇到了一个问题,追赶上这只狼后该怎么办呢?走投无路的狼,据说会拼命一搏的。她想起了那木斯莱叔叔说过的话。她想到了马镫。她稍稍倾斜身子,摘下了右边的马镫。她看见前面的狼踉跄了一下,一眨眼的工夫,龙棠花的马也到了狼跟前。就在这一刻,跌倒的狼忽然起身向她反击。狼那个张大的嘴巴,凶狠的眼睛接近了她的膝盖,她挥起马镫朝它的鼻子打了过去。她的马跑出五六十步外止步回望时,那只狼已经瘫在了那里。
七
那木斯莱把枪横放在膝盖上,坐在盆地边儿上。朵丽玛站在他身旁。参加狩猎活动的人们大都回家了,枪手们去追逃出去的狼了。
“其他枪手都去追了,你咋不动?”朵丽玛问。
“哼,他们都中了孽灰的计!”
“什么?”
“刚才在盆地里跑出一只狼,你没看见吗?”
“见了啊……”
“那可是孽灰最爱的母狼。”
“啊?是真的吗?”
“那么多枪手向盆地开枪,结果只跑出它这条狼。轮到谁想,谁都会认为这个盆地里除了它就沒别的狼了!接着阿尔宾桑组长宣布了狩猎结束,让人们解散了。其实,这是孽灰的阴谋。它在最危难的时候,让自己最心爱的母狼向外逃,吸引了人们的关注,自己留在了这个盆地里……”
“留……哪儿了?”
“就在这个盆地里。”
“快找找,灭了它。”
“不行,一会儿就太阳西沉了。”
“那咋办?”
“不过它死期已到了。”
“啥时候?”
“明天!”
“明天……?”
第二天,勃尔克席勒边儿上举行了狩猎活动总结大会。这次围猎总共消灭了三十九只狼,其中包括枪手们追杀的有四只,龙棠花拿马镫打死的有一只。人们立起两个柱子,中间拉了一道绳,把三十九张狼皮挂在上面。朵丽玛在人群中望了半天,没见到那木斯莱的身影。群众大会,牧人们都穿上了好看的服装。龙棠花脖子上系了红彤彤的围巾,面带微笑,精神矍铄。这个女孩,昨天把那只狼驮在马鞍后返回来时,可是让大家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会议马上要开始的时候,忽然听到勃尔克席勒深处的枪声。没过多久,那木斯莱枪杆上挂着孽灰的皮回来了。他把狼皮挂在绳子上,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朵丽玛问。
“我自己找了一个地方,设下埋伏等待那个家伙出现,我等了一整夜,它并没有出现。我耐心地等到晌午。忽然见它从灌木丛中伸出脑袋。就在那一刻,我开了枪……”
“还是你赢了。”
“我没赢,我被它骗了。”
“你不是把它打死了吗?”
“我的枪声一响的那一刹那,那家伙就倒下了。我跑过去一看,它已经死了。我正好打中了它的头。不过那家伙像是没断气一样,双眼一直瞪着我。你怎么让我要了你的命呢?你可是一个狡猾的家伙。我有点怀疑,又往那边看了看,却看见了一个狼崽跑去的踪迹……”
“它们怎么这么聪明呢!”
“它是为了给狼崽争取逃走的时间,忽然在我面前伸出了脑袋的!我知道那个狼崽是前年出生的。那时经常见到它们狼群里有一只狼崽的踪迹。那个狼崽的父亲是孽灰,它的母亲应该是被龙棠花打死的那只母狼。”
“你没跟踪那只狼崽?”
“没有……”
“怎么不跟踪?”
那木斯莱低着头久久沉默,叹息道:“狼再凶狠,为了孩子却不惜生命。我想,还是放过那只狼崽吧,它的命是它的父母用生命换来的。那个狼崽长大后,一定会回来为父母报仇的。那个时候再说吧。不过,狩猎活动结束后,我就没枪了……”
朵丽玛没再言声。
大会开始了。阿尔宾桑组长讲完话之后,宣布这次狩猎中表现突出的十名打狼英雄,每个人奖励一条毛巾、一个日记本外加十发子弹。龙棠花成了十大英雄之一,接过奖品,朝大家微笑着。
“怎么就没有你呢?你打死的狼比谁都多,六只啊。”朵丽玛说。
“我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又私藏过枪支,怎么可能受到嘉奖?”那木斯莱叹息到:“可别跟别人说我放掉了一只狼崽,让它活着吧。”他把枪和剩下的子弹交给朵丽玛说:“散会后把这些交给干部们。我现在要回去了。”
责任编辑: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