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与《鸡雏待饲图》

聂 卉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副研究馆员，从事中国古代绘画的陈列与研究工作，研究方向为清代宫廷绘画

乾隆皇帝与《鸡雏待饲图》

聂 卉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副研究馆员，从事中国古代绘画的陈列与研究工作，研究方向为清代宫廷绘画

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仲秋，热河避暑山庄。

这个时节暑热已退，山庄里的空气舒爽宜人。已经七十八岁高龄的乾隆皇帝坐在敞亮的暖阁里心情不坏，命人取过一套《宋人名流集藻》册，悠闲地翻看着。

画册里有刘松年的《山馆读书图》，佚名的《秋庭婴戏图》，梁楷的《秋柳双鸦图》，或水墨或青绿，或工笔或写意，各尽其能，应着山庄里的秋色景致，令人玩味。

再翻过一页，沉浸在画意中的乾隆皇帝目光怔住了。这开画页中没有青山绿水，没有高人雅士，画面上只有两只小小的鸡雏，在一片空白的背景之中。两只鸡雏幼小稚嫩，满身茸毛，翅尖刚刚有一点点硬羽长出，一卧一立，目光一齐朝向画外。鸡雏的姿态和神情并不放松—它们屏气凝神，正在全力捕捉着来自画外的动静，那是鸡妈妈喂食的召唤。

《鸡雏待饲图》为宋代画家李迪的传世代表作，画面右上角书「庆元丁巳岁李迪画」的款识。「庆元丁巳」即宋宁宗庆元三年（一一九七年），鉴藏印钤有宋代「张则之」，明代「项元汴印」、「墨林秘玩」、「项墨林鉴赏章」、「神」、「品」等。裱边钤清乾隆皇帝「古稀天子」、「八征耄念之宝」、「太上皇帝之宝」玺印。李迪，河阳（今河南省孟县）人，生卒年不详。北宋宣和年间任职画院，授成忠郎。南宋绍兴年间任画院副使，擅画花鸟、竹石，画犬亦佳，长于写生。

此图为工笔画法，淡墨虚笔勾勒绒毛部分，飞羽部分用细笔中锋实线勾出。鸡雏身体白色的地方用浓白粉丝毛，黑色的部分用重墨丝毛，黑白彼此间的衔接过渡自然。用笔细密，笔势顺着翎羽结构的变化而改变方向，背部和腰部的丝毛向外弯曲，突出表现鸡雏的绒毛感。眼鼻处用淡朱磦分染后，以重墨复勒鼻和嘴，焦墨点睛，再以浓白粉沥粉点眼眶。鸡爪部分也采用了「淅甲沥粉法」—以浓白粉细心沥出鳞片后用圆点沥粉点出鸟爪下层肉垫上的突起。画成的鸡雏绒毛质感丰厚，鼻、嘴、爪处赋色厚重带有凸起，使画中物体富有立体感。

宋 李迪 鸡雏待饲图页及弘历对题绢本设色 本幅纵二三·七厘米 横二四·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两只小小的鸡雏嗷嗷待哺的急切情态，看起来那么柔弱无助。正在赏画赏景的古稀天子没了闲情逸致，被触动后的心情变得复杂而沉重。铺纸提笔，乾隆皇帝写下了这样一段诗文：「双雏如仰望，其母竟何之。未解率场啄，谁怜空腹饥。展图一絜矩，触目切深思。灾壤民待哺，慎哉群有司。」（《乾隆御制鉴赏名画题诗录》五集，卷四一）

这幅宋代李迪的《鸡雏待饲图》深深牵起了古稀天子的为君情怀—由嗷嗷弱雏想到了天下「小民」。原来，连日以来荆州地区江堤溃漫，江水灌城，房屋毁塌四万余间，人员淹毙千余口，灾情惨重。水患本就令人困忧，而当地官员的无能和懈怠，更让乾隆皇帝大为震怒。朝廷的抚恤银两不到位，灾民未得妥善安置，再查之下，更发现此地长期花费巨资治水，而状况竟无改善，水灾不但未断而灾情更甚，百姓无辜遭难，实在令人愤慨！

同一天里，乾隆皇帝刚刚收到来自荆州的奏报，得知灾区状况，百姓遭难，此时再看到画中鸡雏稚弱无依的情状，不禁又勾起了爱民、勤政、整饬吏治之心。乾隆皇帝为李迪之画题诗后，深感此番感慨既要时刻提醒自己，更要晓谕百官群臣。于是对画临摹，亲笔画成两卷《鸡雏待饲图》，分别收藏在避暑山庄和紫禁城内的重华宫。

清乾隆 弘历仿李迪鸡雏待饲图卷及局部纸本设色故宫博物院藏

据《石渠宝笈续编》所载，藏于重华宫的《御笔仿李迪鸡雏待饲图》为「宣德笺本，纵七尺八分，横二尺二寸，设色，画鸡雏二」，画卷引首有乾隆御笔「絜矩民天」四字。画上题写了乾隆皇帝摹写此画之时的所思所感：「待饲摹李画，吾心重念之。设如歉岁值，谁救小民饥。独我诚深惧，诸臣愿共思。子舆举稷语，应各慎攸司。」并写下追摹画作之缘由：「偶咏宋人名流集藻画册中李迪鸡雏待饲图，恻然有怀于灾壤饥民之无救也。因摹其画，即用题迪画韵成什，命泐石以示为民父母之官。题李诗并书于左。」钤印「古稀天子之宝」和「犹日孜孜」二方。

乾隆皇帝的此幅临摹本以水墨为主，淡设色，在刻画鸡雏的绒毛质感上尤为精细，墨色浓淡过渡自然，用笔细腻而不失轻巧。从构图到笔法都是用心追摹原作，可以看出乾隆皇帝在临摹此画时，神思端凝，态度严谨，绝非一般戏笔之作。此图在乾隆的摹古画作之中属于上乘。临摹之后，乾隆皇帝又命将此图摹勒刻石，颁赐给各省督抚，希望这些地方父母官将所辖地区的百姓视为图中的鸡雏，在处理政务时要「实心经理，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收藏于避暑山庄的《御笔仿李迪鸡雏待饲图》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为乾隆皇帝的再摹之作。引首御笔书写「会心艰食」四字，钤印「古希天子」一方。为「宣徳笺本，纵六寸八分，横二尺二寸，御笔设色，画鸡雏二」，题写有「山庄偶咏宋人名流集藻画册中李迪鸡雏待饲图，重为此幅，即命装卷弆山庄，以志数典。题李诗仍书于左」。乾隆皇帝对《鸡雏待饲图》一摹再摹，可见其用心良苦。

不仅如此，《石渠宝笈三编》中还著录有缂丝和绣线版的《鸡雏待饲图》，是同年仲秋以乾隆皇帝的摹本为范本所作。其中，缂丝鸡雏待饲图「纵八寸，横二尺二寸九分，缂丝恭摹御笔鸡雏待饲图，并题（诗已恭载绣线本）」。绣线鸡雏待饲图为「纵九寸七分，横二尺三寸」。

又过两年，乾隆五十五年（庚戌），又值皇帝赏画之际，看到明代画家王榖祥作《春雏得饲图》（现藏天津博物馆），再度想起此番以画喻政之举，于画上题诗一首：「老雀衔虫归故枝，群雏待哺意堪悲。观图不觉生怜悯，合共思哉良有司。」（庚戌新正御题）另又题：「兹

清乾隆 绣线御笔摹李迪鸡雏待饲图卷故宫博物院藏

明 王榖祥 春雏得饲图轴纸本设色 纵七五厘米 横二七·八厘米天津博物馆藏

览王穀祥此图，老雀归飞，含虫欲饲，雏者色喜，迎承恐后。一段殷情，神貌欲活，与李迪待饲之意同。而予絜矩之志，触目即廑民艰。虽新正下诏，展赈加恩，行之五十余年，犹未能户庆盈宁，水旱常有，彼向隅者，岂尽免腹枵之叹哉。仍命摹泐以示良有司，俾各发天良，勉与我共治者。庚戌新正，上澣，御识。」字里行间反复重申勤政爱民的政治主张，一方面昭示自己作为君主的职责与重任，另一方面提醒地方官员留心民生艰难。

此外，在《清内府藏缂丝书画录》中还著录有一件缂丝《鸡雏待饲图》。这是一件挂屏的屏心，是集书法、绘画、缂丝、缂毛等艺术手段为一体的合璧之作。上部为乾隆御笔题跋，下部为仿南宋李迪所绘《鸡雏待饲图》，书与画相得益彰。此图在缂织技法上追摹李迪原作写实的神韵，着意表现鸡雏渴望、无奈、无助的神态，并采用丝毛合捻之线，施以长短戗、平缂、搭梭等技法晕色，使鸡雏羽毛的层次和质感表现得尤为真实。摹缂御笔文字则用丝线，虽然仅用平缂、搭缂技法，但缂工细致传神。画幅上还缂织有「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之宝」、「古稀天子」、「古稀天子之宝」、「犹日孜孜」、「寿」五枚印章。

清乾隆 紫檀木边缂丝鸡雏待饲图挂屏纵六四厘米 横三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鸡雏待饲图》从一幅生动精美的宋人小品画，变成乾隆皇帝用以喻政的范本，之后又出现在多种宫廷艺术作品之中。有仿摹绘画制成的缂丝、缂毛画；有以玉石雕成的插屏或摆件；还有在紫檀木匣上雕刻的装饰。这一母题的反复出现，反映了乾隆皇帝对此图的深刻用意，也是他对绘画作品「成教化，助人伦」功能的成功解读。

清 紫檀木边嵌玉石鸡雏待饲图挂屏故宫博物院藏

清紫檀木边缂丝鸡雏待饲图挂屏故宫博物院藏

清 紫檀木边缂丝鸡雏待饲图挂屏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