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批判”与“停止制造资本主义”
——约翰·霍洛威对《资本论》起点的重构及其政治效应

2017-02-27 15:40
关键词:阿多诺资本论辩证法

孙 亮

“形式批判”与“停止制造资本主义”
——约翰·霍洛威对《资本论》起点的重构及其政治效应

孙 亮

在“形式批判”的传统下,霍洛威认定《资本论》的起点并非是商品,而是财富。理由在于,从商品出发,依然是在商品及其资本权力框架内兜圈子,它使得人们对此一政治经济学世界无能为力。商品世界仿佛成为与我们无关的世界,我们只是受害者,是不可见的。由此,无论对《资本论》第一句话的文法学分析,还是从形式批判中蕴含的“相反方向”,即反同一性的运动针对的自我存在方式的批判来讲,都应该设定为财富。就这一设定,他还借助阿多诺否定辩证法予以佐证,并将其推进到“行为反对抽象劳动”这一革命具体理念上,从而倡导“停止制造资本主义”以维护人的尊严的抵抗政治学。

约翰·霍洛威 《资本论》 财富 革命

虽然《资本论》的逻辑起点一直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但此种重视至少在最近的解读中,呈现出与“政治地解读”(革命理论)相断裂的现象,即仅将《资本论》理解为一种对商品展开的分析,从而建构出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话语体系。由此一来,“一般生产”“商品”“劳动”等都被研究者称做是其逻辑起点。其中,“商品起点说”是最为普遍性的看法,这一点体现在从苏联科学院编辑的相关资料到日本学术界广松涉,再到近些年备受国内重视的哈维对《资本论》的“通俗性”导读文本,更在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成了“定论”。之所以如此,在于下面一段“铁一般”的文本事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7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德文为:“Der Reichtum der Gesellschaften, in welchen kapitalistische Produktionsweise herrscht, erscheint als eine ‘ungeheure Warensammlung’, die einzelne Ware als seine Elementarform. Unsere Untersuchung beginnt daher mit der Analyse der Ware”,Karl Marx - Friedrich Engels - Werke, Band 23, “Das Kapital”, Bd. I, Erster Abschnitt, Dietz Verlag, Berlin/DDR 1968,S49.与此诠释进路完全不同,开放马克思主义代表约翰·霍洛威(John Holloway)*约翰·霍洛威(1947—)是墨西哥普埃布拉大学社会学教授,开放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因《无须夺权改变世界》《裂缝资本主义》《身在其中、反对并超越资本主义》等名声大噪。关于其思想研究,请参见本人在期刊发表的系列研究论文。延续了由苏联卢宾(Issak Illich Rubin)于1928在莫斯科出版的《马克思的价值理论文集》所开启的,后又在德国“新马克思阅读”(Die Neue Marx-Lektüre)的推动下,并经过韦尔纳·博纳菲尔德等人所扩展逐渐形成的“价值形式批判”传统,从而明确地指认商品不过是一种“形式”,不应该是从商品这种形式出发,而应该持有一种形式批判(Critique of forms)的理念,*John Holloway. Why Read Capital. Capital & Class,2001(75):66.并从表现的形式与非形式之间的“同一性”与“反同一性”的对抗这一视角出发,认为资本论的逻辑起点应该是“财富”。因为,财富正是抵抗商品交换同一化过程的溢出物,这种抵抗是人的生存方式重回丰富性的真正源头和唯一希望。当然,他的“反同一性”的思考借助了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作为理论根基,从而将辩证法的重新解读与其整个理论构想整合起来。抛弃理论陈见来讲,他基于对资本逻辑起点的重新设定,的确作出了与众不同的“政治性解读”的《资本论》的革命理念。这一重构对于当下马克思主义哲学界“教义化”的“资本逻辑批判”的阐释方式倒是一种绝佳的“纠偏”。

一、商品的围城:一种将我们锁在其中的研究思路

“商品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对象”(äußerer Gegenstand),在人们解读《资本论》的时候,研究者们往往对马克思这一判断缺乏深思。霍洛威认为,当商品能够作为一种“外在对象”的时候,本身就是对我们作为生产其主体的否定。“商品的价值无非是我们劳动的结晶,然而,他却将自身展现为外在于我们的客体,作为与我们的劳动无关的物,商品仅作为商品存在,从而否定了我们。”*John Holloway. Why Read Capital. Capital & Class,2001(75):66.但是,从《资本论》的诠释史来看,正是从商品这种“否定”了主体的研究视角出发成了主导叙述范式,“伟大的马克思主义传统不是从我们出发,而是从它们出发,从资本、资本主义统治以及资本主义的变革形式进行思考”*John Holloway.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ism.Oakland:PM Press,2016:2,2.。霍洛威说的这种传统无疑在当今的学术场域中依然流行,诸如“资本逻辑”作为现代社会型构的支配原则及其批判便是其一。这种“否定我们”的视角被当做了“资本论”乃至马克思的核心观念的阐释模式却没有引发人们足够的反思。因而,有学者困惑地去研究“马克思资本逻辑中的主体问题”,但是这无疑是将主体与资本作“二元论”的拆解,进而又试图在资本逻辑中将主体从中析出,可这正是资本自身寻求合法性所需要的“物化”思维。由此一来,主体根本不可能被建构出来,因为在研究者一开始思考的“起点”之处就否定了主体。在这个意义上,霍洛威认为,这绝对是一种灾难,因为,我们从商品出发的政治效果实在令人痛心。这会通向怎样的一条解放之路呢?从商品、资本的世界出发,就是从一种“统治的世界”出发,回顾传统的马克思主义革命的劳工解放理论正是试图重构一种新的统治理论来瓦解先前的商品、资本建构的统治世界。但是,这种解放的道路与《资本论》的研究起点一样,一开始就没有看到人的解放,而看到的不过是一种新的统治的诞生。在这样的分析之后,霍洛威试图从一些具体的层面来论证商品出发及其革命效应是一条依旧束缚我们、将我们困在其中的道路。他心有余悸地指明,伟大的左派传统持守的信念是,依靠一种全新的统治方式,我们将生活在美好、自由的社会之中。但是,他却一再提示要反省这条道路,因为这可能是一条人之生存的危险之路。具体来讲,理由在于三个方面。

第一,从商品出发依然是在权力框架之内兜圈子。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令人厌恶、压抑的资本主义社会,但这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现在急迫的是我们究竟如何走出现有的权力构建的生存状态,无论这种权力是通过资本还是其他的方式建构的。商品社会一直被霍洛威看做是“统治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各种权力的构造都依附在商品交换规则的母体之上。如果我们的视角被锁定在商品世界之上,我们将愈加看不到这个社会的任何超越商品世界的可能,看不到人自身的尊严。由此,“我们讨论社会斗争或阶级斗争,但我不想如此思考,不想从此出发,不想从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起点开始,而想从一个友爱的我们出发”*John Holloway.In,against,and beyond Capitalism.Oakland:PM Press,2016:2,2.。很明显,霍洛威心目中“被锁定在商品世界”视角一定随之而来的是走向“阶级斗争”打破商品世界的革命模式,这也是我们熟悉的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公式”。但在苏联、东欧的阶级斗争夺权之后,它们却再次进入到“权力膜拜”的统治之中,对此,霍洛威坚决地说道:“这条陈旧的公式已经无效了”。因为,霍洛威所认为的“解放”一定是与“权力”不相容的。*孙亮:《走向“超越权力”的“自我解放”》,载《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诸如以对待无产阶级问题为例,他认为“无产阶级”被我们视为一种“第三人称话语”的“他们”,整个马克思主义的传统,特别是“列宁主义的传统”基本均认同这一观念。于是,今天任何企图重构革命主体的努力都被霍洛威视为是列宁主义的。诸如,拉克劳、墨菲的“边缘群体”的话语链接、齐泽克对阶级斗争的辩护、奈格里对诸众的强调等,在他的批判下都成了列宁主义变体。理由是,我们始终将这一潜在的革命主体视为可以通过我们的“启蒙”加以“唤醒”的力量,一种作为“他们”的主体。于是,“你便进入到一种代表他们的政治思考”之中了。显然,我们便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力位置之中了。这样一来,解放何从谈起?因而,他认为,苏联的失败可以从反面给我们的教益是,“苏联的崩溃不仅意味着无数人幻想的破灭,它也带给我们革命思想的解放,从革命与征服权力等同的观念中解放出来”*John Holloway. 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 London: Pluto Press,2010:20,19,19,12.。

第二,从商品出发则意味着我们在这个世界面前停止行动,放弃梦想。“世界的无数人已经放弃了追求一个根本不同类型社会的梦想,无疑,苏联的坍塌与民族解放运动的失败已经使得无数人幻想破灭了。革命的概念与获得国家统治权是如此强有力地等同起来,尝试通过获得国家统治权以改变世界的意图失败之后,导致人们作出了革命不再可能的结论。”*John Holloway. 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 London: Pluto Press,2010:20,19,19,12.之所以如此在于,在一个商品、资本所统治的世界里,人们根本无法扭转,或者说任何曾经承诺的扭转犹如一张遥遥无期的支票,从未能兑现。人们不断地工作,只不过是害怕自己沦落为“落伍的人群”,但即使如此,除了平庸地适应、迎合这个商品世界以寻求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之外,仿佛一切都成了不可撼动的“铜墙铁壁”。套用法国学者居伊·德波的话来讲,即使对那些看起来生活足够丰富,而条件很好的人来讲,不过是对商品世界足够适应与幸运而已,相对于人本身丰富性来讲也不过是一种镀金的贫穷。“希望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放弃了苦痛与愤世嫉俗,而与现实相和解。不可能创造一个我们所希望的自由而公正的社会了。”*John Holloway. 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 London: Pluto Press,2010:20,19,19,12.这一切源自个人在“资本”“权力”面前的渺小。依据霍洛威的看法,就前者来讲,资本所铺展的现代世界成了每个人生活的基本场域,在其中,个人的具体劳动不断地被抽象化为“抽象劳动”,也只有被抽象的,才是被“承认的”。商品、资本的世界成了一个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与我们无关。而后者,即权力对于个人来讲,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对抗的可能性,原先马克思主义那种宏大叙事下的“对抗国家权力”的解放思路对当下人来讲,已经渐行渐远了。这个看法在“宏大叙事”的后现代批判中,我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不过,霍洛威通过引证拉博埃西的话帮助我们澄清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即我们有消除这种权力的可能性。“所有这些降临到你们身上的浩劫、灾祸或毁灭不是来自异国的仇寇,而是来自这样一个敌人:它的强大是你们自己给予的……它拥有的只不过是你们赋予的用来毁灭你们的权力。”*[法]拉博埃西、[法]布鲁图斯:《反暴君论》,第37页,曹帅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第三,从商品出发所看到的将是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世界,我们只是受害者,是不可见的。在《资本论》的一般解读中,资本成了世界的主体,而人始终没有站立在主体的位置上,诚如马克思确实描述了现代个人的位置,不过是在“受抽象统治”下的生存,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遮蔽。人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始终是匮乏的状态,不断地努力通过商品交换世界来填充这种无尽的匮乏,我与商品世界之间的“主客关系”彻底颠倒了,我成了一个作为主体的商品世界的“客体”存在。以马克思对价值的四种形式分析为例,从“简单的、个别的或偶然的价值形式”“总和的或扩大的价值形式”“一般价值形式”到“货币形式”来看,这是一个价值形式不断抽象化的过程,马克思意欲要解释货币的抽象化的秘密,实质上也是在对现代人生活世界抽象化秘密的叙述,从而还原到一个更为丰富的人的生活世界。但是,我们却将这种抽象化了的价值形式所构造的世界看做是独立自治的。也正是从这样的拜物教思路出发,即使我们设想的让无产者联合起来的解放策略,依然是将无产者作为“客体”来考察。所以,任何将人作为“客体”对待的思维都与人的解放的思考相距甚远。那么,从商品出发永远摆脱不了将人作为“客体”这一困境。为此,霍洛威进一步提出的设想是,只有当“我们打算做的事情是以对与其他人相关的创造方式,而不是跟随货币的逻辑,不是跟随资本主义的模式”*John Holloway. Change the World without Taking Power. London: Pluto Press,2010:20,19,19,12.。这是摆脱商品自治世界的唯一道路。因而,与此相随的情形是,我们所看到世界不再是商品所统治的,而是我们自己,我们决定着自己的生活如何;我们也不再是要对抗商品,对抗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它们”,而是一种自我的对抗(self-antagonistic),即用一种人的尊严去抵抗对尊严否定的任何行动,这是一种始终将人作为生活主体的基本生存姿态,尊严即是让不可见的重新可见起来,让所有的作为“客体”存在的人重新成为“主体”。

二、“财富”作为起点的合理性:一种文法学的分析

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杂志以及一系列演讲中,霍洛威发表了《解读〈资本论〉第一句话》《我们是谁》等诸多值得重视的文本。财富作为《资本论》研究起点则是这些文本之中的核心论点,当然,霍洛威此种重设研究起点的目的是为其摆脱传统马克思主义左派革命思路做理论支撑。

首先,霍洛威认为,从主语的视角来看,《资本论》的第一句话很容易看出主语并非是商品,因为它仅仅是表现的“形式”。马克思说得很清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但是,在商品社会中,由于物化(Verdinglichung)意识作用,使得人们将在商品交换社会中凸显出来的这种表现形式看做是财富本身,“财富表现的形式导致我们在财富与庞大的商品堆积之间建立了同一性,将他们作为完全等同的物对待”*John Holloway.Read Capital: The First Sentence.Historical Materialism,2015,23(2):5,9.。不过,要知道的是,财富与这种商品之间的同一性并非一种永恒的链接,而仅仅是商品交换社会的特征。因而,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在商品交换这一特定的历史阶段之外,这种社会财富是如何的?关于这一点,霍洛威提醒我们的是,财富实质上对于当下的商品社会来讲,恰恰是一种溢出(Overflows),从而与当下的社会针锋相对(Misfits)。因为,当下的社会是,“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化”。但是财富不同,正如霍洛威摘引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大纲》中已经明确分析陈述的话:“事实上,如果抛掉狭隘的资产阶级形式,那么,财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换中产生的个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产力等等的普遍性吗?财富不就是人对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谓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统治的充分发展吗?财富不就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吗?这种发挥,除了先前的历史发展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历史发展使这种全面的发展,即不以旧有的尺度来衡量的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在这里,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37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因而,现在的贫穷、异化并非是我们去斗争的出发点,而是因为我们拥有“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的丰富性的财富才去不断地呐喊。

如果从宾语来看,我们将目光盯着这个政治经济学的世界,一个已经不断消解、否定人的丰富性的财富世界,因而,所有的阐释“只有这个可怕的政治经济学世界”。但是,马克思资本论的副标题是清楚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故而,“商品作为起点的结果只是我们研究沉入到狭隘的、黑暗的政治经济学领域,我们却忘记了政治经济学领域之外的丰富的世界,忘记了我们自己、我们的批判、我们的压迫,以及真正的起点”*John Holloway.Read Capital: The First Sentence.Historical Materialism,2015,23(2):5,9.。应该说,这是霍洛威基于价值形式批判传统的一种坚守。依据“形式批判”来看,整个资本论所揭示的正是一个形式的世界、“抽象化”的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真实、丰富恰恰是被遗忘的。我们知道,法国学者德波的“景象社会”正是通过“表现”的形式化世界的描写而大获成功,景象世界即是将每一个具体的丰富的个人生活抽象为一个形式化精致的世界。*Guy Debord.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Zone Books, 1994:17.但是,德波也指出了面对这样的世界的一个急迫的问题,那就是对于形式化的世界只能是“静观”(contemplate)的,我们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霍洛威坚持的形式批判正是要对这个只能“静观”的世界给予裂解,不再从这个形式的世界出发,而是从一个丰富的世界为起点展开“形式批判”,所有的反叛不再指向形式的销毁,而指向丰富性本身的坚守。从这一点来讲,霍洛威比那个开枪自杀的德波要乐观一些,因为,他给自己找到了解放的方向,这个方向具体在《裂缝资本主义》中。他基于马克思的看法,通过人类普遍性的行为(Doing)与商品社会中的抽象劳动(Abstract labour)的界化加以具体化论述,否定以往的解放的希望铆钉在抽象劳动上,并认为应该朝向丰富性的行为(Doing)这一基点上,从而开启了全面的“尊严的抵抗政治学”(Anti-Politics of Dignity)。

更有趣的是作为谓语的“表现”。霍洛威注意到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句中用了德文词“erscheint”,即中文的“表现”或“显现”,应该说这是国内《资本论》解读中依然重视不够的一个论题,这个“表现”蕴含着马克思整个方法论的秘密,不过,却几乎在现有的著作中都被忽略了。国外学术界倒十分不同,霍洛威仅仅提示了哈维的《与马克思的〈资本论〉同行》、新马克思阅读的重要成员海茵里希(Michael Heinrich)的《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的三卷导论》及克利弗的《政治性地阅读资本论》中均已重视这种“表现”所呈现出来的形式批判及其形式斗争的理论思考。当然,除他指出的三本之外,德文文献中也有一些研究,例如埃默斯(Sven Ellmers)的《卡尔·马克思阶级理论的形式分析》(Die formanalytische Klassentheorie von Karl Marx)便是这方面的代表著作。毫不夸张地讲,这一方法论已经被视为解读《资本论》最有前景的方向之一。那么,霍洛威如何认为对这个概念的理解有助于我们将《资本论》的起点重新安置在财富之上的?

在他看来,作为表现形式(现象)的“商品”并非是一种假象,表现的形式与实在本身之间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表现形式是真实的形式,具有普遍有效性和稳定性的特征,并非是我们一旦指出它是一个假象就立即消除的形式。因而,霍洛威将形式看做是一个历史建构起来的事实,因而正确地指出,这种形式(现象)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所产生的。这里霍洛威以作为“关系”的“形式”分析了从商品出发根本不是原初起点的看法,而应该更深入一步在作为实质的“关系”之中加以深化,便可以推论出从财富出发的合理性。其次,之所以遗忘了财富,在于现实的商品“同一化”过程的普遍有效性,人们对待财富的方式如此真实地与商品、资本链接在了一起。诸如当问及一个教授的财富,人们脑袋一闪而过的观念是,他的房子、车子、票子,而他作为人的全面发展的丰富性能否作为财富的标准则成为问题。这是阻碍我们从财富出发最为现实的拜物教难题。瓦解拜物教的视野需要我们进入到财富的视野,否则在商品的世界里面逗留,依旧是被拜物教所合理化的形式世界。再退一步讲,如果马克思没有超越资本主义商品世界这种财富的表现形式的话,那么,他的《资本论》第一句话的写作是如何可能的呢?霍洛威认为,“斯密与李嘉图的思想限度并非是错误或缺乏智力的结果,事实是聪明的脚步与大脑被锁定在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之中。”因而,并非马克思因个人聪慧而具有此种超越性,而是他采取了“形式批判”,一种“溢出”“格格不入”,与表现形式不相容的剩余的立场,由此进一步在实践中打破这种形式。*John Holloway.Read Capital: The First Sentence.Historical Materialism,2015,23(2):12,13.可见,正是“剩余”才使得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第一句话成为可能。“表现为”并不表示一种同一性,仅具有同一化的过程的含义,这个过程并非完整的,因为它也面临着一种相反的方向的运动,即一种抵抗。于是,霍洛威终于抵达“形式批判”理论最为核心的论点:“表现的形式与非形式之间是一种对抗的关系”。一方面是不断地表现、形式化、抽象化、同一化的过程,另一方面是不断地出现反同一性、溢出、格格不入。*John Holloway.Read Capital: The First Sentence.Historical Materialism,2015,23(2):12,13.这样一来,从财富出发,就是从溢出开始,与形式对实质吸纳做相反的运动,不再是那种只有商品交换世界对财富同一化、单向的悲观过程,而是拥有了真正希望的空间。

更进一步来看,在浩瀚的《资本论》的诠释文献中,为什么人们阅读第一句话并无太多的呐喊、悲愤以及自我批判?这就在于我们的意识已经被商品同一化所吸纳了、物化了,所以,霍洛威的形式批判中蕴含的“相反方向”,即反同一性的运动,首先针对的就是自我思维的批判、自我存在方式的反思。当然,这也是霍洛威对阿多诺的辩证法的一个运用,即阿多诺所认为的,“辩证法不仅是一种进步,但同时也是一种倒退的过程”*Theodor W. Adorno.Negative Dialektik. Suhrkamp Verlag,2015:159.。霍洛威认为,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的时候便处于形式化的同一性运动之中,有时候他将重点放在世界的形式上(商品—货币—资本),从而忘记了居于其中,反对并超越这种形式。到这里,我们很容易看到的是,霍洛威认为,马克思虽然明白地触及了财富起点,但是有时候又不太明确,这是一个需要后来人不断加以补写的努力方向。依他的诠释原则,人们在阅读《资本论》的时候,不要希望找到一个真正的马克思或一种正确的解读,而应该将文本作为能够成为你自己矛盾性存在的一种刺激物。

三、“希望的空间”:以“否定的辩证法”守护人的尊严

既然将《资本论》的第一句话翻转为“财富”作为起点,那么革命的策略便是对“商品交换”这种同一性运动的逆转,即反同一性的过程。进而,霍洛威借助马克思的劳动二重性理论,将反同一性的革命具体阐释为“行为(Doing)是抽象劳动(Abstract Labour)的危机”,从而彻底实现了他所认为的从反对抽象劳动的传统马克思主义革命中撤离出来,革命只能是对行为本身的自我批判。行为怎么成为抽象劳动的危机呢?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具体的劳动是一切社会形态中人的行为特征,但是,抽象劳动仅仅是在特定的商品化社会处境中生成的。抽象劳动对行为的抽象化、同一化的过程,正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着力的方向,今天资本逻辑的阐释当然也是对这种同一化过程的当代呈现。但是,这种解读的缺陷在于,没有能够将这种同一化看做是一种充满否定的紧张关系,没有能够将其中的反同一化过程即行为对抽象劳动的反抗过程揭示出来。

在《阿多诺与政治行动主义》一书中,霍洛威将财富作为起点的思考与黑格尔辩证法以及其视野下的传统马克思主义革命理念进一步勾连起来。他认为,之所以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只重视同一化这种单向的过程,在于其扎根于黑格尔这种“同一性哲学”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的思维“导致封闭,而不是开放的”,因为,“典型的黑格尔‘正—反—合’的三段式在一个封闭的综合中终结了,这为作为一系列阶段或步骤的历史观提供了基础,综合是对立面的和解,换句话说,是劳资之间关系的暂时性妥协”*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也就是说,这种辩证法始终压制差异、将异质性的多元生活与斗争还原为抽象劳动反对资本的单一矛盾,因而,它也是缺乏内容的。按照这样的理解,霍洛威批判传统马克思主义革命观认为,“斗争的丰富多元性被简化为无产阶级概念(抽象劳动作为资本的矛盾),但是,这个概念缺乏具体的意义,因为,他是抽象现实斗争的丰富性中抽象出来的,并服从于党的纪律,进而,他很容易被融进一个新的资本主义综合体中”*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那么,是否意味着,像哈特奈格里等人一样,霍洛威的“反同一性”的斗争就是主张多元性、斗争的丰富性?当然并非如此。这是他与当代激进左翼学者不同的地方,集中来讲就是对否定和矛盾的理解不同。虽然它认为,奈格里的诸众概念对于建立松散的斗争联盟以抵抗来自于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的压制具有意义,但是,“他们在拒斥黑格尔综合的层面上也一并拒斥了辩证法,这是将洗澡水与婴儿一起倒掉了”;不仅综合被放弃,作为中心概念的否定也被抛弃了,“拒绝辩证法,因为它包涵拒绝否定性,从而导致一个综合的思想,一种将所有一切都置放在主导范式计划之下的想法”*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而且,当代西方激进左翼认为,矛盾观念犹如紧身衣,将无限丰富的生活和斗争紧缩为二元对立的斗争。霍洛威质疑认为,这并非是辩证法的结果,当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这样一个监狱之中,“辩证法是一个逃离计划,一个抵抗监狱的思考,抵抗坏世界的思考,如果我们在坏世界的监狱之外,我们将不再能够理解的思考——但是,我们并非如此,将矛盾的辩证法意识放在一边就是忘记我们身处监狱之中,我们的日常生活,正是无限创造性还原为生产利润的过程这样一种单调乏味的社会组织形式中”*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

由此,霍洛威认为我们应该重新走向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道路,否定的焦躁不安的运动不必导致一个美好的终结,历史不能被看做一系列的阶段,而应该是无尽的反抗运动。这种反抗也诚如阿多诺所说:“辩证法意欲说明的是,在它之中积累的客观化的同一性(Identitätszwang),需要它在对象物中积累的能量去打破。”*Theodor W. Adorno. Negative Dialektik. Suhrkamp Verlag, 2015:159.不过,我们应该保留辩证法,并对其改造;辩证法的意义就在于我们身陷一个坏世界之中。阿多诺来的中心的范畴是非同一性,这种非同一性正是蕴含在对象物中所积累的能量,利用抵抗同一性更能够进一步成为最重要的斗争武器,“非同一性就是拒绝同一性的秘密运动”,由此,辩证法被理解为是一种对现有同一性的打破与开放的运动,也是一种自我创造的运动,是对“是其所是”的一种溢出。因而,辩证法与德勒兹、瓜塔里、哈特、奈格里以及其他左翼学者所拒斥的辩证法相距甚远。*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在《为什么选择阿多诺》一文中,霍洛威激动地提示,“破裂、颠倒、破碎、不确定、开放、痛苦都是阿多诺思想的核心”*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当然,这些正是霍洛威的文本群中最常见的关键词。

那么,这种非同一性的抵抗主体是谁呢?我们是谁?“我们”本身不就是一种同一性的言说吗?在霍洛威看来,“当我们说我们是工人阶级的时候,只有当我们将这个无产阶级理解为是对自身同一性爆裂的时候,它才有意义,这个概念炸开了它自己的界限”*John Holloway, Fernando Matamoros, Sergio Tischler, eds. Negativity and Revolution: Adorno and Political Activism. London: Pluto Press, 2009:4,5,5—6,6—7,8,12,14.。这种理解显然是继承阿多诺对同一性的批判,当然,也是霍洛威自己坚持从丰富性(财富)出发,而非贫穷、缺乏的商品世界来理解《资本论》的结果。换句话说,原先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主体的问题正在于,人们总是企图通过灌输的方式来使得“被剥夺者”不断被塑造为“无产阶级”、不断地将各种复杂的多元的抵抗成员同一化为“革命主体”。但是,霍洛威的意思是,革命者首先是遮蔽掉自己的身份,无产者只有炸掉无产者身份才能真正获得解放。这在实践中的效应即是墨西哥的萨帕塔运动(zapatista movement)。正如运动中的外部人指认副司令是马科斯,但他一直拒绝自己是“领导者”“代表者”一样,这场蒙面人运动中的蒙面时刻提醒的是对自身现有身份的否定,这正类似于小埃·圣胡安所说的阶级的“自杀”。*[美]小埃·圣胡安:《超越后殖民理论》,第68页,孙亮、洪燕妮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由此以来,霍洛威通过阿多诺的“非同一性”的否定辩证法进一步完成了其整个论证体系,进而将其落实到作为抽象劳动者反对抽象劳动者身份这样一个抵抗运动上来,即他自己声称的这是一种尊严的抵抗政治学(Anti-Politics of Dignity),*John Holloway. Crack Capit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Pluto Press,2010:16,178,254,254.其基本理念便是停止制造资本主义。作为抵抗同一性过程的策略,霍洛威认为,停止制造的可能性在于“行为与抽象劳动之间的持续紧张”,因为,“行为是抽象的弱点,是对抽象劳动规训的持续威胁,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能够将行为阐释为资本主义永恒的危机”。*John Holloway. Crack Capit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Pluto Press,2010:16,178,254,254.显然,这种危机从资本自身的危机转向了“我们”,主动权就是我们是否停止按照“抽象化的劳动”来对待自身的“行为”,如果说行为被抽象化是消除尊严,那么,逆向的停止制造资本主义就是恢复人的尊严。

停止制造资本主义因而成了我们生存状态翻转的一个支点,“抵抗抽象劳动的行为是向每一时刻开放的斗争,坚定我们自己的决定以反对任何预先的决定,反对所有发展的客观法则”。所谓预先的决定就是“我们必须按照特定的方式行为”。这在商品社会中显而易见,诸如一个菜农的行为被预先决定为必须符合抽象劳动的规则。霍洛威认为,此时,我们应该说“不,不存在预先存在的资本主义,仅存在我们今天制造的资本主义或不制造它”,所以,革命与解放的可能性就在于,我们选择“不制造”,“行为者不再为资本的再生产作贡献的行为去填满它”。由此,霍洛威悲愤地说:“停止制造资本主义,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有道理的、美好的和令人享受的事情。停止制造正危害我们的体系。我们只能活一次:为什么要用我们的时间来毁灭我们自己的存在?我们当然能够做一些更利于我们生活的事情。”*John Holloway. Crack Capit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Pluto Press,2010:16,178,254,254.霍洛威认为,有了这种停止制造就会一次次地使得资本再生产发生“断裂”,这是持续的否定过程,但却没有任何美好的终点。毫无疑问,这也是他对黑格尔辩证法批判之后走向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效仿,“以停止制造资本主义重新理解革命问题不能给我们答案,存在诸多非常真实的压力(压制、饥饿)推动我们每天再生产资本主义,重新理解至少要求我们转移注意力,它使我们首先聚焦于作为资本主义制造者与潜在的非制造者,即我们自己”*John Holloway. Crack Capit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Pluto Press,2010:16,178,254,254.。就是说,我们要从资本所建构的社会参与者,变成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从而便能真正地走向一种解放,才能理解“停止制造资本主义”的意义。所以,霍洛威的策略不仅是要给群众一种传统意义上的革命意识,更是提高无处不在的、对“制造资本主义”的敏感性,并不断地产生出资本与生活之间的“裂缝”,从而为实现人类尊严寻找希望的空间。

【责任编辑:于尚艳】

2017-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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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亮,安徽明光人,哲学博士,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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