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与皈依的诗性历程
——读邹联安的长诗《逃亡者》

2017-02-26 14:42吴投文
关键词:长诗诗性诗人

吴投文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寻找与皈依的诗性历程
——读邹联安的长诗《逃亡者》

吴投文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邹联安的长诗《逃亡者》篇幅浩大,达四千余行,在近年来的诗坛上并不多见。作品的主题内涵具有多重指向,关乎灵魂、爱情与寻找,在表层的龌龊现实与诗性存在的对抗性结构中,隐含着一个逃亡与寻找的深层精神历险结构。逃亡的过程在世俗层面上是退却与逃遁,在精神层面上却是寻找与皈依。长诗看不出作者刻意经营与雕琢的痕迹,情绪作为一气贯通的主线,显示出结构上的别致。长诗的语言介乎传统与现代之间,有坚硬的质地和饱满的张力,使长诗在整体节奏上与作者内心的情绪圆融一致。

邹联安;《逃亡者》;逃亡;皈依

在文学史研究中,长诗似乎向来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缺乏清晰的边界,到底篇幅多长才算长诗,或者长诗在内涵与结构上到底有哪些特殊要求,恐怕很难达成共识,因此,杰出长诗的文学史地位也往往暧昧不明,不能在文学史格局中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型来进行研究,或者简单地把长诗与叙事诗等同起来,认为长诗不过是叙事诗的专利,这样,长诗的内在规定性就无从显示出来。这种对于长诗的误解,使长诗研究与评论在文学史研究中始终不能受到应有的重视。但长诗创作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中国近百年的新诗史上,长诗创作可谓层出不穷,其中不乏厚重阔大的长诗杰作。著名诗评家叶橹先生指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始终不能出现能够抒写杰出伟大的长篇诗歌的大手笔,必定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一种缺憾和悲哀。”[1]确实,长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这也是有雄心的诗人殚精竭虑进行长诗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诗歌严重边缘化的当下文学格局中,我们更有理由期待长诗的出现。

诗人邹联安先生的《逃亡者》就是在这种期待中出现的一部抒情长卷,全诗篇幅浩大,达四千余行,在近年来的诗坛上并不多见。长诗《逃亡者》在多家杂志、文学网站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著名诗歌评论家李元洛认为,邹联安的长诗《逃亡者》有严肃的主题,激越的诗情,缤纷的意象,有欲掣鲸鱼碧海中的胆识,也有抒情长诗所应具有的恢弘的气魄。[2]作者穷数年之功五易其稿的这部长诗,是对其创作的一次整体性提升,在其2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作品的主题内涵具有多重指向,关乎灵魂、爱情与寻找,在表层的龌龊现实与诗性存在的对抗性结构中,隐含着一个逃亡与寻找的深层精神历险结构。逃亡的过程在世俗层面上是退却与逃遁,在精神层面上却是寻找与皈依,不仅作者在逃亡之中,而且每一个人都在逃亡之中,逃离异化的物质世界,逃离虚妄的精神形式:

谁在爱情的天堂歌吟

谁在酒吧斗殴

谁在摇椅上

阅读往事的苦难

谁在梦中

玩味激烈的心律

谁在为谁清洗脚气

谁在窥探他人隐私

谁在知情的背后

谁为死去的影子

高谈阔论

谁为目的垂涎三丈?!

……

逃亡者赤裸着身子

在泥泞中狂奔

在历史的原野里

生死逃亡

另一方面,这种逃亡又是皈依与拯救,逃亡的过程即是寻找的过程,对于精神家园的向往,对于纯粹诗性存在的追寻,使邹联安这部长诗显露出一种深沉的对于人类命运与前景的忧思,也使这部长诗的基本价值取向显露出一种超越世俗层面而指向混沌与无限的开放性眼光:

当我们

即将抵达天堂的时候

天堂的大门

已套上沉重的锁链

不堪回首。我看到

炼狱闪烁着

寒剑的光芒

不过,邹联安笔下的逃亡者这一诗性形象总还显得有些模糊,缺少作为一个思想者所具有的方向感和与世俗搏斗而孤注一掷的决绝意识,因而逃亡者始终流浪在逃亡的路上,他痛苦而充实,同时又感到隐隐的空虚,他享受到战斗的快乐,但又四顾茫然,他的逃亡是一种没有归宿的逃亡,因此,逃亡者同时是一个迷惘者,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表征。这是作者的发现,也是作者的困惑,显示出作者直面现实的思想穿透力,却也显露出作者思想上的迷惘,他终究不能为逃亡者指出一条道路来,不能为逃亡者安置一个家园式的精神归所。

逃亡在现代作家的创作中是一个经常性主题,鲁迅的《野草》是作家从茫然到清醒的逃亡,又因过于清醒反而迷失于虚无中,把一种大的哀痛留给读者而显示出思想的深刻与锐利,也显露出作家面对现实难以掩抑的沉痛与矛盾心态;沈从文的《边城》是作家放逐自我的精神逃亡,出走故乡湘西固然是一种逃亡,处身都市而又在精神上退回湘西,潜心建构文学的“湘西世界”,同样是一种逃亡,边城不过是沈从文心造的幻影,他把现实中感受到的悲哀与沉痛用微笑掩抑起来,把一种似乎愉快的心情涂抹在一片桃花源式的风景中,而他自己则隐遁在一个审美的乌托邦中;钱钟书的《围城》所揭示的现代人的生存悲剧与精神困境,同样是一个逃亡的主题,不管是城堡中的人,还是城堡外的人,其实都处于精神上的漂泊状态,而且由于人性固有的弱点,每一个人的内心就是一个封闭的城堡,不仅他人很难进入,其实自己也难以进入。因此,从本质上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立的城堡,不仅与他人难以取得沟通,也往往游离于自己的内心。这样,人就成为自己的地狱,无法找到真正的精神归宿,只能永远流浪在逃亡的路上,或者在进退之间游移。

由于现代社会普遍面临的精神危机,逃亡对许多作家来说,几乎是一种宿命式的选择,尤其是在社会文化的转型时期,原有的道德价值体系和文化范型已经崩溃,新的道德价值体系和文化范型尚未确立起来,普遍的社会情绪是无所适从或反顾传统,在这种精神背景下,逃亡对一些有思想深度的作家来说,就成为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邹联安从自己的全部生命体验出发,在《逃亡者》四千余行的长卷中,以笔为旗,悲悯堕落的生活,呼唤清洁的精神,作品中始终回荡着一个沉重与迷惘的声音:人类灵魂的栖息地到底在哪里?这种声音显然并不仅仅代表邹联安个人的焦虑,而且代表一个时代的焦虑,从中可以发现诗人对于人类命运的紧张思考。他笔下的逃亡者是时代情绪的一个总体象征,在这一诗性形象身上汇聚着时代的普遍精神症结,世界在作者的笔下呈现出一幅精神的世纪末图景:

有人喊叫

有人哭泣

有人咬磨嘴唇

有人撕扭肉体

在怪异的声音里

我无法辨析

哪种声音

发自爱情的喉管

空洞、绝望、梦呓、疼痛与饥饿,几乎缠绕在时代的每一根神经上,成为时代病的典型症状,而灵魂、理想、爱情、信仰与新生是医治时代病唯一有效的药方,因此成为时代的普遍精神渴求,对于时代病相的鞭笞和对于理想品格的张扬,以及错杂在一起所形成的矛盾与彷徨心态,使邹联安的这部长诗显示出复杂的意蕴,对于了解这一时代的精神状况,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作为一部长诗,《逃亡者》包含着许多成功的元素,是近年来长诗创作的可喜收获。由于作者此前已出版过诗集《流浪的情歌》《爱的疼痛》和散文集《乡情悠悠》,已经具有相当丰富的创作经验和驾驭复杂主题的思想能力,但真正唤醒其全部生命体验并表现出个人独特性的创作,还是这部呕心沥血的长诗。他是用全部生命来创作这部长诗的,在如此浩大的篇幅中,看不出刻意经营与雕琢的痕迹,情绪作为一气贯通的主线,显示出结构上的别致,全诗如江河奔流直下,具有雄浑浩荡的气势,在四千余行的抒情咏叹中,将个人的心史与普遍的时代情绪化合为一个具有高度概括性的诗性形象,从对于时代本质的揭示中,裸露出一个深沉的思想者形象,这使长诗在个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从中可以发现作者值得称许的艺术抱负。同时,这种以情绪作为主线的结构方式,尽管有一个逃亡与寻找的象征性构架作为支撑,但由于没有基本的情节框架这种显性叙事标志,读者可能一时难以理清思想的脉络和情绪的推进,这是作者应该注意的地方。长诗的语言介乎传统与现代之间,有坚硬的质地和饱满的张力,铺排性句式的巧妙安排、反复手法的自如运用、文字上的精心推敲,使长诗在整体节奏上与作者内心的情绪圆融一致,在跌宕流转的旋律中,凸显出诗人对于时代变动的深长忧思。作者的忧郁气质使文字的底色似乎显得有些冷淡,然而又由于诗人性格另一面的豪放,文字中又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因而长诗的整个基调是沉郁悲慨、苍凉浑厚,使人感受到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学力量。长诗在对现代诗歌艺术技巧的运用方面,也表现出作者独到的艺术匠心,诸如象征、意识流、通感、变形、意象叠加、佯谬等现代诗歌艺术技巧,在作者别具匠心的驱遣下,不仅能精微地勾画出自己复杂的内心图景,而且能精确地从对于人生世相近乎雕刻般的描画中,达到对时代精神的整体把握。诗人将一颗心置于高处,但却无法抵抗生活本身的庸俗,他将自己的逃亡转化为一个具有广阔精神背景的寓言式象征,对于自身命运的严酷审视和对于人类命运的深情关爱如水乳交融在一起,使《逃亡者》成为一部具有丰富象征性的作品。

《逃亡者》中弥漫着一种忧郁的气息,这和邹联安的整体创作是一致。邹联安性格豪放,在他的诗歌中却浸透一种忧郁的情愫。这种忧郁似乎是挥发性的,弥漫在文字的皱褶间。这与邹联安的日常形象似乎有比较大的反差,实际上却是邹联安对自己的祛蔽。面对喧嚣的现实世界,他的心境是并不宁静的。人们每一天换上一副新的面孔,似乎在舞台的灯光下闪回,来不及辨认别人,也来不及辨认自己。一切都变得非常陌生,荒诞被刻意强化,变成面罩戴在人们的脸上。这些在《逃亡者》中表现出来,就是荒诞的变形和变异以及由此带来的悲愤的力量。从表面上看,邹联安是一个激情型的诗人,但在他的激情后面有一种冷却后的忧郁,因此,在邹联安的诗中,经常有两种相反的东西统一在一起,它是火焰,但在瞬间熄灭;火焰的灰烬在瞬间被风扬起,耗尽最后的热量,陷入生命幽暗的溃散状态;它是激情的魅力,却在冷却后化为忧郁的荒凉;在荒凉中有一声滞涩的叹息,又在瞬间沉寂。邹联安的性格反映在他的诗歌中,是有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的,他性格中的两极冲突是自我形象的不同侧面,他的热烈和忧郁对他来说不是水与火的关系,而是火与火的灰烬的关系。对一个诗人来说,写作不是唯一的行为,但却是至关重要的行为。一个诗人在写作中如临险境,因为他是在火中舞蹈,然后化为火焰的灰烬。《逃亡者》是一首充满激情的长诗,但在激情的后面也有很深的忧郁,这是从诗人的性格中生长出来的一种美学特质。长诗中的逃亡者有一个化身,他的面孔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但我们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也许他的名字就是每一个人的名字。他的逃亡并不是逃避,因为他的逃亡离我们越来越近,他的毛孔印在我们面前的白纸上,清晰可见,似乎血流奔涌。《逃亡者》的创作对邹联安来说,可能意味着一种解脱,就像长诗中所暗示的,他本身也是一个逃亡者。

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邹联安是一个官员,级别也不算很低,如果他处心积虑地往上走,大概也是一个很风光的人物。他跌落在诗歌里,悲观一点地说,这可能是命数决定的,实际上却是一个诗人的自主选择,他需要在诗歌中寄托自己的情怀。诗人是这个时代的失败者,人们有时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着他们,目光里有一种锐利的东西,似乎能像刀一样切割他们。我想,安于这样的命运,诗人大概没有别的选择。在邹联安的诗歌中,他显然对诗人在这个时代的失败有一种清醒的自觉。我和他相识已久,是在十年前的一次会议上认识他的。记得那时他那种特别的湘西汉子的潇洒使我非常羡慕,他那种很阳光很坚定的男性美,是很容易让女性怦然心动的。我是个非常拘谨的人,但那次相见我们竟然一见如故,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邹联安倒是有一个解释,他说我俩的性格看起来差异甚大,但我们在骨子里还是有某种相同的气质。这种近乎八卦的说法,我觉得并不奇怪,却又暗自心惊,觉得其中隐藏着一份命运的秘密。在他的诗中经常出现骨头的意象,甚至听得见骨头敲打的声音,这显示出邹联安诗歌粗粝的一面。邹联安诗歌的另一面却是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柔情,爱情诗在他的创作中占有不小的比重,是那样的柔婉深情,这真使我自叹弗如。我有一次开玩笑地问过他写爱情诗的秘诀,他笑而不语,显得高深莫测。其实,他的爱情诗不过是至情至性的抒发而已,他的心中有爱,发而为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往深一层看,一个诗人的浪漫情愫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诗人的内心痛苦需要掩饰,一个诗人的现实缺憾需要补偿,这些都是爱情诗写作的内在动因,也许兼而有之,但与年龄似乎无关。如果非要对一首爱情诗进行追根究底的索隐,那不仅是荒唐的,而且是无知的。实际上,在《逃亡者》中,对爱情的咏叹也是一个亮点,这大概可以看做是邹联安对自己创作的一次拓展。

诗歌创作是寂寞的事业,长诗创作尤其如此,往往需要多年磨一剑,在深厚的生活蕴积与长期的艺术积累之外,还需要有对时代的敏锐观察和深刻的思想概括力,这也许是长诗创作不易成功的原因。但在一个时代和民族的整体文化构成中,长诗由于其巨大的思想包容量与概括力,往往代表民族文化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即使文学被时代的大力不断挤向边缘化的位置,也没有任何理由轻视和放弃长诗的创作。毕竟,杰出长诗是一个民族心史的化石,记录一个民族心灵深处无法用其他方式言说的隐秘。另一方面,一个缺乏苦难和包容性的民族,不可能产生属于本民族的伟大长诗,一个缺乏创作个性的诗人,也不可能创作出真正意义上的长诗。中国新诗发展近百年的道路表明,我们民族的现代诗歌艺术在不断走向成熟,也并不缺少杰出的长诗歌者,不过,与我们民族自近代以来所经历的沧桑巨痛相比,我们民族的新诗艺术还应该有更大的作为,这也是我们呼唤长诗创作的一个理由。《逃亡者》是邹联安先生在长诗创作方面的一个可贵尝试,其价值与意义也在这里表现出来,尽管长诗还存在着一些不完善之处,相信仍会得到读者的喜爱。

[1] 叶 橹.呼唤长诗杰作[M]//洛夫.百年华语诗坛十二家.北京:台海出版社,2003:1.

[2] 李元洛.欲挈鲸鱼碧海中:读邹联安长诗《逃亡者》[M]//吴广平.终极救赎:邹联安诗歌解读.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5-6.

责任编辑:黄声波

Poetic Course of Searching and Converting:Reading Zou Lian’an’s Long PoemTheFugitive

WU Touwe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Xiangtan, Hunan, 411201 China)

TheFugitiveis a long poem written by Zou Lian’an with the length of roughly four thousand lines, which is rare in recent poetry.TheFugitivecontains multiple themes such as soul, love and search. There is a deep spiritual adventure structure of fugitive and searching under the opposite structure of superficial dirty in reality and poetic existence. The process of escaping is retreat and escape from the secular perspective while, as regards the spirit, is searching and converting. The poem, taking emotion as the main line, has no deliberate traces of modifying and polishing, and shows its unique structure. The language of poem is between traditional and modern, both strong and vigorous, which ensures the harmony between overall rhythm and inner emotion of the poet.

Zou Lian’an;TheFugitive; escaping; conversion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1.006

2016-10-08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新诗文化的多维透视与实践意义”(13YBA151)

吴投文(1968-),男,湖南郴州人,湖南科技大学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2

A

1674-117X(2017)01-002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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