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 同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自古以来,日本文学具有“超政治性倾向”,女性文学更偏好风月,少问政事。但是,二战之后的日本文学,特别是女性文学开始大胆涉及政治,作家通过文学作品书写战争,意在揭示历史,引发社会思考。“文学作为重现与消解历史的载体,被认为是再现历史的最佳媒介”(丁跃斌 2017:121),日本现代文学中存在很多“军人”形象,人物活动既包括战争期间,也包括战争前后。
山崎丰子作为日本女作家,在“寡作期”(1973-2013)的约四十年里,坚持长篇小说的文学创作,偏好现实主义题材。在此前“尝试期”(1957-1958年)、“发展期”(1959-1964年)、“巅峰期”(1965-1972年)的各阶段文学创作中,她的作品几乎均有“军人”形象出现,最早可追溯至第二部长篇小说、直木奖获奖作品——《花暖帘》。但是,在“战争三部曲”——《不毛地带》、《两个祖国》和《大地之子》之前,“军人”并未成为主要描写对象。在历时近20年创作的“战争三部曲”中,山崎将“军人”作为主体进行书写,从人物心理到语言,既描写工作,又记述生活,战后时期是写作的重点。
《不毛地带》的主人公一岐正生于1912年,15岁开始先后进入东京陆军少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学习,21岁担任日本陆军少尉,后进入陆军大学。毕业后,于陆军部作战课等处任参谋等职。1945年,一岐被派往中国东北地区,后随投降日军被送至西伯利亚。经过11年的劳役生活,一岐于1956年回到日本,进入近畿商事工作。凭借个人能力,在商界屡创佳绩,地位迅速上升,仅用16年便由一名普通社员跃升至副社长,成为近畿商事的二号人物,实际的掌舵人,下任社长的不二人选。
从小说的结构来看,一岐的军旅生活以倒叙的形式、通过回忆、联想等方式展现出来。在全书32章中,仅有8章涉及一岐的军人生活,讲述个人经历,揭示性格形成,为他在近畿商事的各种活动做出铺垫。从中可以看出,一岐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是以“军人”的身份和个性度过的。即使回归社会,其言行仍充满“军人”色彩,内心保有军政时期理念,因而无法完全过普通人的生活。
《两个祖国》的主人公天羽贤治20世纪初在美国洛杉矶出生,是第二代美籍日裔。从小学3年级到中学毕业,天羽在日本鹿儿岛接受教育。重回美国后,天羽成为当地日文报刊《加州新报》的记者。在日军偷袭珍珠港后,天羽与众多在美日籍、日裔一起被关进沙漠中的战时收容所,人身自由受到极大限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在美军劝说下入伍,进入由情报部成立的日语学校,培训美军士兵日语,还曾作为外语兵直接参战,为美军破译情报。二战结束后,天羽随美军来到东京,担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审监听译员,审判结束后,天羽深感被美日双方怀疑,身心俱疲的他最终在空无一人的法庭内吞枪自尽。
与《不毛地带》中的一岐相反,天羽短暂的人生一直是以美国公民的身份度过的。时局动荡之际,不得已加入美军,本以为自己美籍日裔的身份能有助于美日关系的缓和,以减少甚至避免灾难的发生。然而,看似可以成为两国纽带的他,最终反而无法获得任何一方信任,甚至因此失去亲情、友情和爱情。天羽生前虽未真正获准离职,但他早已厌恶军队的种种行为,决意与之划清界限。自杀虽显无奈,却最大限度地表达了他的抗争情绪。直到离开人世,天羽仍未能认清战争的本质,为此长期备受煎熬,身心俱疲,由此反映出二战前后众多美籍日裔的共同苦恼。
《大地之子》中的松本耕次是日本长野县人,受到日本政府鼓动举家迁往中国东北地区,进行所谓“拓荒工作”。作为早期侵入该地的日本人,松本成立长野县民众会,继续召集在日民众。随后,他应征入伍,随日军侵略中国南方。二战结束后,松本侥幸回到日本,却将妻儿留在中国东北。逃难途中,妻子、幼子死去,长子胜男、长女敦子被中国人收留,生活在农村地区。敦子取名张玉花,因病早逝;胜男被陆德志一家收养,取名陆一心。退伍后的松本进入商社,20世纪80年代开始参加中日合作钢铁项目,担任日方上海事务所所长。在华期间,偶遇陆一心,劝其回日,未尝所愿。
小说中,松本是除陆一心外的另一条主线,它与陆一心线索部分重合,独立成章,辟径各表。因“军人”身份,松本的人生轨迹受到战争影响,精神层面留有战争伤痕,尤其是战后得知妻儿或悲惨死去,或远隔千里,松本万念俱灰。这也引起松本及与他具有相同经历的人们的思考:作为日本军人,在助纣为虐成为历史罪人的同时,也葬送掉自己和家人的幸福。即使侥幸留存于世,重逢亲生儿子,并企图通过实际行动弥补过错,都无法完成自我救赎。(鲍同 姜毅然 2012:117)长子陆一心等众多战争遗孤的出现,正是松本这样的“军人”一手造成的;战争遗孤的存在,反证日本的侵略行径,也是对日本军人、日本政府的有力质问。
与传统文学不同,日本现代文学中的“军人”具有特殊身份。“他们”经历过战前、战中和战后,而战后是作家描写的重点,主人公通常会被褪去人物“军人”背景,反而突出悲情色彩、冠以悲情化的结局。山崎丰子的“战争三部曲”便是如此。
“战争三部曲”中的“军人”数量庞大,身份不同,个性鲜明,命运迥异。作为拥有近15年记者经历的社会小说作家,山崎更注重人物形象的平民化,刻意将人物塑造得平实、鲜活,以弱化“军人”身份。为此,山崎将笔触重点放在日常生活中,描写他们于日本投降之后的社会活动。
在《不毛地带》中,除一岐外,还有川又伊佐雄、兵头信一郎、秋津纪武、秋津清辉、谷川正治等“军人”,他们或在日本军校、或在侵略战争时期与一岐有过交集。战后,有的接受审判,有的从商从政,有的赋闲于世。除热衷石油开发的兵头和西伯利亚日本劳役者团体“朔风会”会长谷川外,一些人引咎自缢,一些人皈依佛门,这是战后日本社会中“军人”的真实写照。
为进一步淡化这些人物的“军人”身份,山崎在连载过程中不断修订写作方向,尝试将这些人物的活动变得“高尚”:为所谓的“国防需要”,一岐甚至反悔誓言,以代理商的身份投身到购买军用战斗机的政府活动中;在《两个祖国》中,天羽从参加太平洋战争担当情报员,到以战胜国军官身份进驻日本,再到以监听译员的身份参与审判,虽身在美军,却时时挂念日本亲友,甚至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工作可以帮助受审人员;在《大地之子》中,松本在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怀揣复杂的心情来到中国,希望通过援建中国增进两国友谊,补偿过往。这些描写使“战争三部曲”中的“军人”逐渐摆脱负面形象,令读者误以为战后“军人”是日本社会和国际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
“坚毅”是日本民众对“军人”的一般认知。但是,在“战争三部曲”中,山崎重视对战后“军人”的感性描写,屡次出现他们动情落泪的场景,借“物哀”突出人物命运的悲情化。
“物哀最显著的特征是蕴含着浓厚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已经成为文学心灵价值符号的代码。”(张锦 2016:174)在《不毛地带》中,一岐曾经无数次濒临死亡,无论是在西伯利亚长年劳役,还是担任近畿商事要职面对生死攸关的商战,他都毫不示弱。然而,当他踏上返回苏联、寻找日本军人遗骨的旅途时,却“落下大滴的泪水”(山崎豊子 1983:622);在《两个祖国》中,曾因日本人身份被关押的天羽自由受限,忍受凌辱。在加入美军之后,天羽仍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然而,无论生活条件怎样艰苦,工作环境如何简陋,天羽从未气馁,仍鼓起勇气坦然面对。但是,当他接到有关幼时挚友梛子尸检的信件时,内心泛起涟漪,“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信上”(山崎豊子 1986:568)。在《大地之子》中,失去妻儿、等待孤独终老的松本,在生活上、工作中无论怎样不如意,都会坚强度过。然而,当他面对阔别数十载的亲生儿子、聆听其在不同时期的各种遭遇时,“松本无法言语,泪眼滂沱”(山崎豊子 1994:44)。悲剧情节符合日本受众的审美情趣,“泪水”柔化主人公个性,令故事显得真实。但是,作为战后“军人”,他们的动情会令一些读者产生误解:这样的泪水是否带有忏悔之意。
不仅如此,山崎还沿用日本传统文学的物哀手法,以倒叙、插叙的方式将3位人物的妻子命运描写得十分坎坷:一岐于事业攀升时,目睹含辛茹苦的结发妻子遭遇车祸、不治身亡的全过程。这种打击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天羽的妻子惠美子在战争期间留守美国,于加利福尼亚州经营旅馆,在白天出行时被美国白人奸污,此后一蹶不振,每日借酒消愁;松本的妻子同日本侵略者一起来到中国东北,于战后带领子女开始逃亡生活,客死他乡。作为普通民众,主人公妻子的悲惨命运会影响读者的理性判断,日本“军人”的战时罪行甚至可能被忽略甚至被宽恕。
作为社会小说,“战争三部曲”在塑造“军人”形象的过程中,未对战争本身和军人行为作出合理解读,甚至忽略战争责任。3个故事结局的非常化体现出这一点。
首先,故事以一岐、天羽、松本身处异地作为结尾:一岐以一己之力扭转公司不利局面,却在公认即将继任社长之际急流勇退,甚至暂时放弃重组家庭,以“朔风会”会长的名义只身前往西伯利亚,找寻遗骸;身为美军军官的天羽踏上战后的日本国土,亲历东京审判整个过程,却被怀疑对美国不忠,遭到审查,还被强行调离岗位。长期的内心压抑使天羽疲惫不堪,拥有日本血统的他却因美籍身份在日本毫无立锥之地,最终导致精神崩溃;松本在经历各种波折、完成宝华制铁中日合作项目的相关工作后,并未立刻返回日本,而是留在中国与众人游览长江,目的是为说服唯一幸存的亲人——陆一心回到日本,却未能如愿。这种故事结局很难将受众的理性思维引向历史反思,缺乏对人物因何而来、为何而悲等前提性、逻辑性问题的思考。
日本现代文学中的“军人”形象特点鲜明,人物形成受到客观条件和主观因素的双重影响。起初,山崎丰子并未对相关人群产生写作灵感,而是通过在美国、中国的学术活动偶然获得信息,产生创作冲动,凭借作家敏锐嗅觉,以访谈、查阅资料等方式充分调研,深挖隐藏信息。“战争三部曲”的外出调研时间累计超过10年,其中《大地之子》的时间最长,共约四年。期间,山崎辗转中国吉林、宁夏、内蒙、上海等数十个地区,访问劳改部门、钢铁工厂等处,获得相对真实的一手资料。此外,山崎还在各部作品的文末附有参考文献,3部作品参考资料共约四百余部(篇),访谈约二百余人,走访日本及海外机构近百家。可以说,山崎笔下的“军人”形象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在调查的基础上,山崎进行艺术加工。山崎的思维方式受社会环境和教育程度等因素影响,体现在作品中有两个特性,一是“崇拜”,一是“史观”。
在“战争三部曲”中,山崎沿袭女性作家描写男性形象的惯用手法,将“军人”塑造得高大坚毅,符合日本普通女性的“仰视”习惯。一岐、天羽、松本在战后化身为“社会中坚”,甚至成为英雄式人物。这种英雄崇拜,受到武士崇拜的思维定式影响,作品中更多的表现为突出“军人”的“忠”,隐藏他们的“恶”。其次,山崎在作品中植入“遗骨崇拜”情节。日本学界通常认为,日本对遗骨的崇拜始于1937年前后,政府不仅负责将遗骨运回、归还给家属,还组织祭祀等活动,甚至在战后的十余年间前往太平洋各岛屿进行遗骨收集,并与苏联交涉送还劳役人员遗骨、协调亲属前往苏联扫墓等事宜。(山折哲雄 2015:3-6)山崎生于1924年,了解日本政府对死亡军人的处理过程,并将其引入作品当中。
对“军人”战后生活的描写,体现出山崎片面的历史观。一方面,一直在日接受教育的山崎无论怎样厌恶战争,仍不能站在反法西斯、反侵略的高度去审视战争,追责日本政府。“战争三部曲”中有多处责难苏联军队,甚至通过“军人”的言行表达出应将美国投放原子弹的行为定罪的意图,这些有悖于普世历史观的痕迹比较明显,对抗国际社会战争观的倾向十分严重,属于质疑东京审判观点的文学书写和个人情感表达。
日本现代文学作家通过写实主义塑造典型人物的典型事件,表现社会场景,描述战后日本,产生较大的社会影响。为强化作品的真实感,山崎长年前往国内外各地进行取材工作,身体力行,影响社会。作品中的部分真实信息,能够帮助日本民众提升历史认知水平,具有对日本学术活动、教育活动和社会活动的信息补偿功能,回应一般民众的获知诉求,体现出“平民作家”的社会责任,为日本社会小说文学创作开辟出新的途径。但是,如前所述,其历史认知具有片面性和局限性,对日本军队的侵略行径未能进行由表及里的客观分析,作品中对战争责任的指向性模糊,偏差较大,缺乏对“军人”一针见血的直接质问,影响日本读者的史实接受。
从国际视角来看,山崎笔下的人物、如一岐、天羽、松本等人缺乏正义品格,较难成为日本现代文学中的典型人物形象,作品的国际影响力受到限制。由此可见,日本作家若以写实主义描写日本“军人”形象,必须借鉴国外史料,建立日本民众与国外民众的沟通渠道,互通有无,通过文学活动传递日本民众友善之意。
本文以山崎丰子的“战争三部曲”为例探讨日本现代文学中的“军人”形象。作为中国学者,在肯定这些作品文学价值、社会影响的前提下,更应重视作品中反映出的相对狭隘的历史认知,通过学术批评提醒、帮助日本民众提高认知水平。此外,中国学者还应尽量展现学术主体性,注意在国际社会的学术发声,在密切关注邻国学术动向的过程中,将学术成果进行国际传播,促使日本民众正视历史、反省行为,引领中日间的友好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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