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先验想象之力

2017-02-26 07:28:58
外语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知性先验表象

陈 杰

(上海大学,上海200444)

1 作为感性直观的语言

在康德(I.Kant)先验哲学的意义上,语言是一种感性直观。所谓感性,就是人类通过被现象(appearance)刺激的方式而获得表象(representation)的能力;所谓直观,就是通过感性,知识和对象(object)发生关联,以及思维获得质料(material)的方式①(Kant 1929:65)。感性本身为人们提供语言,因此语言是感性的(sensible)。通过规则,对杂多(manifold)进行联结,使人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扩大概念,最终生成先天的综合知识,语言就必然地要被纳入知性(understanding)的范畴,因此语言是接受性的(receptive)。通过语言,人类被给予一个杂多的世界表象,因此以表象的接受性为基础的语言是被动的。所以,通过语言直观(language intuition),人们只能感觉对象。而人们必须通过知性,才能思考对象。所谓思考,就是凭借概念的认识;所谓知性,就是人类“思维的能力”、“判断的能力”、“概念的能力”或者“规则的能力”(同上:106,112,147)。 所以,以概念为形式将直观的语言统一起来进行规约和综合的能力即语法,属于知性。

作为感性认识形式的语言和作为知性认识形式的语法,二者截然不同,又和同运作,作为生成知识的条件,缺一不可。感性不能判断,知性不能感觉;语言不能思维,语法不能直观。前者被纳入后者的范畴,在一个意识中加以把握和联结。也就是说,语言为语法提供感性杂多,语法则提供规则加以综合,生成知识。没有语法,语言不过是表象的堆积;没有语言,语法就是空洞的运作。

所以,语言和语法相互结合,才能构成人类的知识。但是,语言和语法属于不同质的东西,同质的东西能够“结合”,不同质的只能“混合”。因此,二者之间必然存在一个平台,基于此,语言和语法才能实现互通,获得结合。假如该平台是一个“实体”,那么本文的目的在于证明,它更像是一种“自由基”(free radical)。作为人类的官能结构,它使语言和语法、感性和知性具有较高的活性,由此结合生成知识。这种自由基就叫作“先验想象力”(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其在知识生成过程中所牵涉到的力就叫做“先验想象之力”(the power of 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

2 语言的先验想象之力

康德对想象力的论证摇摆不定。有时他认为,“想象力是在对象不在场时,在直观中表象对象的能力”(同上:165)。也就是说,想象力是一种感性的表象能力。有时他又认为想象力是“先天地限定感性的能力”,因为其机能是将感性的杂多纳入一个意识中进行联结和综合,“在行使着自发性,是限定性的,而不像感觉那样是可被限定的”,所以想象力是“知性对感性的一种作用”,属于知性的综合能力(同上)。有时他又认为想象力属于第三种能力,是“感性和知性这两大人类知识主干所来源于的可能的、不为人知的共同的根”(同上:61)。因此,康德这种论述的不一致使我们对语言的讨论陷入两难之境:一方面,语言和语法完全不同,需要譬如想象力的沟通才能相互结合生成知识;另一方面,在语言和语法二分的前提下,想象力的介入必定会破坏理论的简洁性(simplicity)和完美性(perfection)。

对此,海德格尔认为先验想象力不是联结感性和知性的外在纽带,而是二者的“共根”,二者“受其支撑,因其稳固”,“结构性地根植于先验想象力之中”(Heidegger 1997a:97)。 因为康德并没有意识到先验想象力的重要性,所以在这个未知的“根”面前退缩了(同上:112)。当然,这个意义上的“想象力”并不等同于康德的“想象力”。康德认为先验想象力是一种非此即彼的联结的官能,而海德格尔认为,它是一种“结构上的可能性”(同上:109),与本体相关(Heidegger 1997b:189-190),使感性和知性成为可能。因此,海德格尔的立场必然将语言引入本体之域,而与本文关于语言作为感性直观的旨趣有所不同。

本文是对先验想象力的新诠释和延展,认为想象力以“自由基”的形式粘着于语言直观之上。作为语言的一个“键”,想象力具有较高的活性:一方面与语言存在作用力,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开壳层构型(open-shell configuration),存在着与相应“语法键”②结合的可能,从而将语言纳入语法中,获得规约与综合,生成知识。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首先通过感官接受语言的杂多,但这种杂多不确定、不稳定,只有在自然的驱使下,对其进行综合(synthesize),才能形成纯粹的语言杂多表象。然后,通过想象力将杂多联结(combine)起来,使之成为相互关联的语言(表象)本身。因此,即使对象不在场,这种想象之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经验性的和规约性的。就像“独角兽”、“圆的方”、“金山”或者 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尽管其相应对象不在场,我们仍然可以在经验中找到如“兽”、“山”或者green,作为杂多的或语言的表象按照一定的规则相伴或相继出现。所以,如果我们引出一个[SPEC圆],就必须将这个表象一个接一个与其它的表象,比如[De的]和[NP方],在一个意识中根据某种规则联结,生成[DeP[SPEC圆][De'[De的][NP方]]],即“圆的方”。否则,先行的表象丢失,或者在进入后继的表象时先行的表象没有再现,那么就永远也无法产生一个完整的语言表象。因此,只有经过语言键的“联结前阶段”和“联结阶段”才能最终进入语言和语法的联结阶段。这时,想象力再次发挥作用,“语言键”和“语法键”得以联结,在语法的统一性中,知性的语法对感性的语言进行综合,生成先天的知识。所以,如果意识不到我们正在思维的“圆的方”就是我们先前思维的“圆的方”,那么先前对语言的联结就属于无用功。“圆的方”就仅仅是当下一个新的语言表象,而不是依照规则而成的杂多的语言表象,或一个能够接受语法综合的整体。或者,如果我忘记“圆的方”曾经是如此这般生成的,那么我就认识不到“圆的方”,因为“圆的方”这个概念(本应该)就是知性的语法对语言综合的结果。或者,实际上,通过语法对语言的综合,“圆的方”必定会从“语法键”上脱落,而仅仅作为语言的表象而存在,因为它并不符合知性的判断,也不能从根本上增加人类的知识。

因此,感觉以语言直观为根据,而联结以想象之力为根据。一切语言,不论它们是作为直观的形式还是表象,也不论它们是直接地还是间接地与语法发生关联,如果不能被纳入到知性的语法中,在一种统一性中进行综合,也就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们从经验的语言中剥离出一切经验的东西,或莺莺燕燕,或花花叶叶,那么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语言——一种感知世界的空间形式。因此,对后者的联结就是纯粹的、先天的,属于先验的想象力,而对前者的联结是经验的,属于经验的想象力。先验的想象力是经验的想象力的先决条件,只有按照先验的原则,以这种而不是那种方式对杂多进行联结,对经验杂多的联结才有可能。否则,语言虽然会给出现象,比如“圆的方”,但却不会给出任何经验性知识的对象,也不会给出任何经验。或者说,如果知识要具有客观实在性,即与对象相关,并具有意义(Sinn)和所指(Bedeutung),那么这个对象就必须能够以语言的方式出现,否则这些概念就是空的,即使我们由此做了思考,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认识到,因为我们只是在玩弄语言表象而已。或者说,即使作为纯粹语言的纯粹空间形式,其概念是如何地纯粹,如果没有被运用到经验的对象上,它就不具备客观的合法性,因而就是没有意义的(Sinnlos)和没有所指的(Bedeutungslos)。

3 创制的想象力和复制的想象力

想象力分为创制的想象力(productive imagination)和复制的想象力(reproductive imagination)。(Kant 1929:165)前者作为“语法键”结构性地根植于知性,与知识的生成有更直接的关联,因此称为“创制的”;后者作为“语言键”结构性地根植于感性,与知识的生成有着间接的关系,不及前者那般具有“灵性”,且相对来说表现出一种接受性,因此称为“复制的”。但是,就语言及语法各自联结的主动性而言,二者都具有联结之力,且各自都包含有“先验想象之力”和“经验想象之力”。

创制的想象力发生在“语言键”和“语法键”的联结阶段,知性的语法将感性的语言纳入到一种统一性中进行综合,生成先天的知识。这时,如果语言表象属于纯粹的空间形式,那么联结的结果就是先天的、纯粹的、综合的判断。虽然我们可以凭此自认为先天地知道很多,但实际上它们只是我们脑中的臆断。就像“灵魂不死”和“上帝存在”这些命题,我们并不能就此认识到任何东西;或者,它们其实就等价于纯粹的语言表象本身,无法引起我们对经验世界的任何联想,也没有任何客观效力与意义。但是,如果纯粹语言的空间形式获得经验的表象,那么创制的想象力就必定会自由联结,生成先天综合判断。也就是说,这种判断是在创制的想象力下,由“经验想象之力”在“先验想象之力”的基础上促成的。所以,我们只有在思维中画出一个点,才能思考一个点,只有在思维中引出一条线,才能思考这条线,最后经过联结和综合,生成先天的综合命题:“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同上:198-199)。先天综合判断只有跟“语言键”的“经验的想象之力”发生(间接的)关联,才能实现其综合的客观有效性。

复制的想象力发生在“语言键”的联结阶段,由杂多的语言表象过渡到语言表象,表现为“先验想象之力”和“经验想象之力”。“先验想象之力”决定语言表象之间必须依照这个而不是那个规则联结。比如I love you这句话,如果从规则的角度考察,那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句子,即[IP[SPECI][I′[I(PRES, SING)][VP[SPEC Ф] [V′[Vlove][NPyou]]]]]。 其中,[Vlove]和[NPyou]首先进行联结,生成动词条[SPEC,VP],然后[Vlove]左向移位后与[I(PRES, SING)]合并,满足性数一致的要求,最后动词条在[SPEC,IP]上联结[SPECI],这样大致上就生成 I love you(SVO)这句话。语言之所以这样而不那样联结完全是先天设定的(configurational),而不是后天约定的(conventional)结果。所以,一方面,通过先验想象之力对(杂多的)语言表象的联结,先行于一切经验性的想象之力;另一方面,经验想象之力以先验想象之力为驱动力,使后者的联结具有客观实在性。否则,就会出现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这样的句子:它虽然完全符合先验想象之力的规则,但由于没有现实的经验加之于其上,因此它甚至就不是一个判断,而只是一个“空壳结构”,神气收敛,却无法成形。即使在想象力的创制阶段与“语法键”联结,也无法形成稳定的价键,而只能脱落还原为语言表象本身。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这与逻辑学家们提出的“Snow is white是真的,当且仅当snow is white”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二者都基于经验,受制于经验,同时又要与理性建立关联,进行匹配。但是,与创制的想象力不同,复制的想象力的自由扩展性要大于规约性,这在“经验想象之力”上表现尤为明显。在“经验想象之力”的作用下,(杂多的)语言表象相互联结固然遵照一定的规则,但却不是按照前后相继的次序来规定的。所以,如果我们设定先行的语言表象La,然后将不是必然跟随其后的语言表象Lx联结其后,那么其结果就只能是“经验想象之力”的癫狂游戏。尽管它们与经验有着更为直接的关联,但它们也只能是寻常人的胡言乱语,智障者的痴言癫语,或者失语者的只言片语。

4 想象力的图式

康德对图式(schema)的论证令人费解。有时图式似乎就是想象力本身。比如康德认为,图式是介于知性和感性之间的第三者,是知性的概念将感性的表象归摄于其下时所必需的条件,因为“一方面它与范畴同质,另一方面与现象同质,由此才可能使前者应用于后者”,二者结合生成知识(同上:181)。有时图式似乎是先验的时间规定,因为“一方面,就其是普遍的且建立于先天规则之上而言,它与范畴同质……另一方面,就一切经验的杂多表象中包含有时间而言,先验的时间规定又与现象同质”(同上)。有时候,图式似乎是纯粹的直观,因为“感性的这种形式的、纯粹的条件,知性的概念的应用亦受其制约,故我们称之为概念的图式”(同上)。有时候,图式似乎又是想象力的形式,因为“图式就其本身而言始终是想象力的产物……想象力为概念提供形象(image)的这种普遍的规程(procedure)的表象,我称为概念的图式”(同上:182)。在这个意义上,图式其实就等价于先验的想象力。有时候,图式似乎又是纯粹的空间形式,比如就三角形这个概念而言,“三角形的任何形象,包括直角的、钝角的或锐角的,都无法达到其概念的普遍性……就纯粹的空间图形(figure)而言,(三角形的图式)是想象力进行综合的规则”(同上)。

事实上,康德对图式论证的不一致一直饱受争议。叔本华甚至认为图式这个概念是“荒谬至极,无中生有,闻所未闻”(Schopenhauer 1988:472)。当然,在笔者看来,这种不一致仍旧体现出一种一致,即不论我们如何界定图式,在一个庞杂的理论体系中,图式所出现的地方早已由其它概念填入,因此想象力的图式是多余的。即使在本文提出的“键理论”框架内,想象力的图式也同样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即感性的语言和知性的语法结合生成知识,是因为存在语言直观;想象力作为一个“自由基”粘着于语言直观之上,是为“语言键”;具有较高活性的“语言键”自由联结,在“先验想象之力”和“经验想象之力”的作用下生成杂多的语言表象;然后,同样在这两种力的作用下,“语言键”和“语法键”联结,由知性的语法对感性的语言进行概念规约,最后生成先天综合知识。如果图式与想象力有关,笔者想象不出它将是“键”的何种形式或者何种力。

值得指出的是,康德意义上的“图式”与认知语言学的“图式”有着根本的不同。Johnson(1987)曾根据康德“同质相合”的原理,提出人们主要通过空间相似(spatial analogies),即意象图式(image schemata),来建立感知对象和概念范畴之间的关联,而概念隐喻则是人们理解那些没有直接感觉经验的、抽象的概念和范畴的机制。但是,自此以后,“图式”就被认知语言学界谬传,以至于有人认为图式是空间方位或结构、空间表象、心理现象、地图、语义结构、句法结构、知识结构、知识表征的结构或者是最一般意义上的图式本身。所以,认知语言学对概念使用的随意性有待商榷,其解释效力与对问题的解决也仅仅是想象力的自由组合。

5 结束语

本文以“语言属于感性直观”这个命题入手,论述感性语言和知性语法的关系,创造性地提出想象力是以“自由基”的形式结构性地粘着于语言和语法之上,以此实现语言之间以及和语法之间相互联结的可能。同时,想象力分为“创制的想象力”和“复制的想象力”,二者在“先验想象之力”和“经验想象之力”的作用下自由扩展,接受规约,生成杂多的语言表象和先天的综合判断。最后,作者指出,即使在这种“键理论”框架内,想象力的图式仍旧是一个多余概念,认知语言学对图式这个概念的继承也必然是多余的和不得要领的。

注释

①本文对康德的归纳只注明页码,不加引号。下同。

②如果“语言键”属于“想象力Ⅰ型”,那么“语法键”就属于“想象力Ⅱ型”。因为语言由语法进行规约,前者具有接受性(receptivity),后者具有自发性(spontaneity),所以前者之力必定弱于后者。对此,下文将有详述。

陈 杰.语言:性质和表征——以康德先验哲学为进路的形而上学考察[J].外语学刊,2010 (4).

Heidegger, M.Kant and the Problem of Metaphysics[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7a.

Heidegger,M.Phenomen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7b.

Johnson, M.The Body in the Mind: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Imagination,and Reason[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Kant, I.Critique of Pure Reason[M].London:Macmillan,1929.

Schopenhauer, A.Manuscript Remains[M].Oxford:Berg Publishers,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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