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的“荷马”与史诗

2017-02-25 09:44
中国国家旅游 2017年2期
关键词:荷马神农架女娲

站在笔架山顶俯视,会发现神农架的山形像个锅底,它混杂了华夏民族的四大文化种类,保留着“发达”地区早已散失殆尽的文明碎片,比如:西北的秦汉风骨,东面的楚文化,北方的殷商遗风,西南面的巴蜀传说。是的,神农架并不像人们通常想象得那样封闭,它处在文明四聚的心脏地带,千百年来,各种文化的溪流在此交融,使这片土地得到浸潤和影响。

似乎是无意之间,一个山民打捞起这些文明的碎片,引来了全世界关注的目光,甚至被称为“石破天惊”。这个人就是神农架林区文化馆干部胡崇峻,他从这个神秘世界中捞起的是一部民族史诗。

命运因史诗而改变

雨夜,神农架林区辖镇松柏镇,四面青山在夜色里更显得莽莽苍苍,仿佛没有尽头。我和胡崇峻找了一家小餐馆喝酒。我们用那种能装三两的玻璃杯喝白酒,斟了大约三分之一杯,胡崇峻就不让我倒了。但我能看出来,他是有一些酒量的。之前我们已经聊了一个下午,意犹未尽,我原本的如意算盘是,酒酣时他的话能多一些。

一杯酒下肚,再给胡崇峻加,他坚辞,我也不再劝。在这个按年龄算是我父辈的汉子身上,我感觉到一种沧桑和沉重,他是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

传说中的胡崇峻是个神奇的人物,被誉为“中国的荷马”。与他面对面时,感觉他有点像一座山。

拜访胡崇峻之前,听说此人不好接近,我担心会吃闭门羹,到松柏镇后,专程请当地朋友带我去他家。曲里拐弯来到一排小平房,走进他家,直观感受是落魄,一种无法掩饰也遮掩不了的窘迫,说家徒四壁一点也不过分。他从阴暗的小屋里晃了出来,单薄、邋遢、羸弱。从体态和神情看,这个人是一个固执、坚强、淡泊、宽厚、茫然、无奈的矛盾混合体,神思仿佛总是游离在身体之外。就是这个瘦弱的汉子,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1982年,他在神农架的深山老林找到了汉民族首部创世史诗《黑暗传》。

胡崇峻的眼神有些迷离、飘忽,正如神农架的重重迷雾。我们围着没有几丝热气的炭火炉坐下。他的话很少,简单聊了些简历之类的,便沉默了,只是一遍遍招呼我喝水。说起《黑暗传》,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2011年,《黑暗传》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不管学者们将《黑暗传》的地位定得有多高,我心里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其实不怎么感兴趣,我好奇的是眼前这个汉子,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和这部史诗的关系是什么?

胡崇峻两次婚姻的不幸都与《黑暗传》有关。在周围人看来,自从他后半辈子与这部史诗有了瓜葛以后,就一直生活得很惨。由于长年累月在崇山峻岭、田间地头游走,顾不上家,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可避免地极度贫乏,第一个老婆离他而去。第二次婚姻带点传奇色彩,他在武汉参加改稿会,结识了一个年轻女作者,说是从报纸上看到他的事迹,对他很崇拜,后来就嫁给了他,再后来,也不堪忍受那样的日子,离婚了。

胡崇峻生于1943年,松柏镇唐坊村人,祖籍浙江定海,祖上考中举人做官到了湖北,阴差阳错落在神农架,家道渐渐中落,到祖父一代已经是农民了,他算是家族的第六代。他的学历不高,初中没毕业,曾在小学、夜校做民办教师,1972年他的诗作在《湖北日报》发表,在这个闭塞的大山深处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他的才华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1981年调入林区文化馆。照这么发展下去,他本来应该可以奔向小康生活的,但是,1982年8月,胡崇峻搜集民间歌谣时,从松柏镇敬老院张忠臣老人那儿得到一本长达几千行的《黑暗传》手抄本,他后半生的轨迹就此改变。

这个手抄本以七字一句的民歌形式叙述了史前至明代的重大历史事件,胡崇峻凭直觉认为价值重大。千百年来,神农架地区以口头传唱、手抄本、木刻及粗放印刷品等形式流传着一部长篇诗歌,是以五言或七言为主的韵文,朗朗上口,易记易唱,胡崇峻已先后拜访过200多名民间歌手和民间艺人,收集过很多版本的资料,但这么长篇幅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欣喜若狂。

胡崇峻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广请林区的歌手传唱,同时大范围进行资料搜集,足迹遍及神农架的高山河谷和荒野丛莽。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年他一共搜集到8种内容不尽相同的《黑暗传》残本,使这部作品由最初的几千行逐步增至万行。

第一个发现《黑暗传》真正价值的,是华中师范大学副教授刘守华,他1984年1月撰文时认为:《黑暗传》的发现,证明汉民族有神话史诗一类的作品在民间口头流传。

不久,中国神话学会会长、著名学者袁珂先生读到刘守华的论文和《黑暗传》的片段之后,兴奋地说:“《黑暗传》的发现是个新的突破,汉民族也有了自己的史诗。”

在此之前,一个世界人口最庞大的民族,具有五千年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却从未发现自己民族的宏伟史诗,这使史学家和文学界共同感到遗憾和迷惘。而《黑暗传》之珍贵,就贵在数百年前就有人将神话传说和历史连为一体。

1984年7月,在全国少数民族神话学术讨论会上,刘守华向全国学术界介绍了这一民间文学的重要成果。当时的中共湖北省顾委副主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李尔重撰文说:“《黑暗传》比《离骚》的铺叙与想象能力,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其内容之丰富,文采之光华,能使《昭明文选》《文苑英华》之类的著作为之逊色。”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有关学者肯定了汉族首部创世史诗《黑暗传》对于研究中国传统民间文化有极大的价值。

1987年,湖北省文化厅和省文联等四家单位,为发现、整理、注释《黑暗传》的胡崇峻颁发了“屈原奖”,胡崇峻成了“中国的荷马”,神农架则成为华夏文明最后的“保留地”。

一部史诗的分量

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巴比伦有创世史诗《埃努玛·埃立升》,埃及有《伊希斯和俄塞里斯》,印度有《罗摩衍那》,古希腊英雄史诗《伊利亚特》《奥德塞》在世界文学史上产生了巨大影响,传说是古希腊盲诗人荷马根据流传颇广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整理创作的,马克思称之为“一种规范的和高不可及的模板”,具有“永久的魅力”。

世界上哪一个古老民族没有辉煌的史诗呢?汉族是压根没有史诗?还是史诗已经失传?

20世纪,中国相继发现了三大史诗——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及《布洛陀经诗》等,全是少数民族的史诗,而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也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汉族,却仍然没有发现史诗的影子。难道真的像黑格尔不无遗憾地说过的那样:“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史诗,因为他们的观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

《黑暗传》的发现,某种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并且,其中有许多关于地球起源的大胆想象,中外古籍中还从未有过。

《黑暗传》是长篇神话叙事诗,内容丰富,想象奇异,表现手法独特,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关于人类诞生前的描述,极为壮观神奇,堪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媲美,但取材却远远早于它们。

《黑暗传》曰:什么是混沌父?/什么是混沌母?/混沌出世哪时候?/还有什么在里头?/混沌出现多少年?/多少年来日月出?/盘古什么时候来出世?/手里拿着什么开山斧?……

世界各民族的神话史诗,多数都感兴趣于整个宇宙的创造,且大都说到宇宙由一团混沌无形之物中分离出一个或者一对神明,神祇人数不断增加,每一位神都在宇宙系统中发挥作用,创世神以植物、兽类和人这些形态给大地带来生命。许多神话史诗(包括《圣经》,以及印度、古希腊、中美洲玛雅印第安人和美洲约鲁巴人的神话)中都写到了“洪水泡天”,即人类曾被洪水毁灭了一次,最详尽的要属巴比伦的创世史诗《埃努玛·埃立升》。《黑暗传》在写了“大洪水”之后,有这样的段落:七月七日夜/人民尽淹绝/只有女娲伏羲兄妹二人在萌蒿/天下无主人无苗/伏羲问妹道/我俩配夫妻/重把世界造/女娲听了心大怒/说出难题有三条/须弥山上去焚香/香烟果然合拢了/女娲藏到须弥山/伏羲到处找不到/有一金龟道人说/你妹在松梅树下躲……关于伏羲、女娲孕育人类的故事,学术界曾长期有过争论。以伏羲、女娲为中心的洪水遗民故事,过去曾在苗族广为流传。闻一多先生曾认为,这类故事在汉族中恐怕早就有了,当时他只是猜测,如今在《黑暗传》中找到了实证。《黑暗传》的叙述,极大地丰富了关于伏羲、女娲历经波折繁衍后代的神话传说,其价值之大,可谓难以估量。

《黑暗传》里还有一段唱词描述神农氏:神农教民把田耕/出来七十二毒神/满天布下瘟疫症/害得百姓不安宁/神农治病尝百草/山山水水都走尽/一日忽遇七十毒/几乎一命归天庭/幸有药师来相助/又有赭鞭显神灵/识破七十二毒神/纷纷逃進大山林/自古良药平地生/毒药尽在山林存/神衣一追追到底/判出毒神众姓名/以毒攻毒办法好/神农教民识药性……

十二生肖源于何时,今已难于细考,《黑暗传》对此也有解释:“开天辟地之初,玄黄骑着混沌兽遨游,遇到女娲。女娲身边有两个肉包,大肉包里有十个男子,小肉包里有十二个女子。玄黄说:‘这是天干革命地支神,来治理乾坤的。于是,为他们分别取名,配夫妻,成阴阳。男的统称天干,女的则为地支。”

国内外学者赋予这本在神农架山区口口相传的史诗绝无仅有的历史意义,说它是诸多古老而零散的神话的大融合,是中国远古神话、史前记录的总汇和发展,应该看成是寻找文明源头的一条重要线索。当然,中国文化源头的多元,也是事实。《尚书》中有“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政”之说,将中国文明的中心称之为“九有”,即“九州”。《尚书》中的话是说成汤率九州各地人马推翻夏朝的统治。看来,关于“九州”的传说也是多文化中心相互竞争及融合的结果。九州何指?并非专指被称为“中国文明故乡”的黄河流域,至少古扬州、古荆州是在长江流域的中游和下游。如今,《黑暗传》发现于汉水流域(包括神农架南麓的长江流域),为“中国文明的故乡”在黄河流域的结论提出了更开阔的视角和重新审视的前提。

还有学者认为,《黑暗传》是宫廷文学与民间形式并存;神话传说与现实记载并存;中原文化与楚地文化并存;外来宗教与本土宗教并存;少数民族原型与汉民族原型并存;洪荒遗韵与暮世文笔并存,其意义不仅仅是一部民族的史诗。

十几年来,胡崇峻孜孜不倦地在神农架四处奔波,在民间故事、民歌、民谣的搜集整理方面战果辉煌,除《黑暗传》外,他搜集的民间叙事长诗还有《纲鉴》《奇缘传》《混元纪》《荒年记》《三国传》等十余部,搜集的道教、佛教唱本有《女娲尊经》《三皇经》《太阳真经》等,搜集的民间歌谣有《秦始皇歌》《制作史歌》《婚礼仪式歌》等。

胡崇俊说,《黑暗传》目前仍未搜集整理完毕,还有很多空隙需要填补;并且《黑暗传》应该有木刻版本,神农架有的老人曾经见过,可惜他尚未发现过。胡崇峻现在找到的最早的版本是清道光、光绪年间的,而有的老歌师说,《黑暗传》远在唐代就开始流传了。

神农架还有“新东西”

胡崇峻一直渴望有新的发现。但研究越深入,要发现新东西也就越难。他总是抱着一线希望,经常因某人说起的某个线索就不惜跋山涉水,然后疲惫不堪,空手而归。但他仍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随着《黑暗传》名气越来越大,当地人也知道了它的重大价值,于是常常向胡崇峻提出转个非农业户口、掏多少多少钱、找个工作之类的要求,让胡崇峻苦不堪言。

胡崇峻自己的儿子现在也没有工作,他那点可怜的工资还要养活儿子、儿媳及一岁多的小孙子,境况可想而知。

另一方面,胡崇峻说,林区他已经跑遍了,很难找到什么新的发现,再要找,就要走出去。就在我去拜访他的那几天,有报纸报道,巴东县大支坪镇袁家坝村又发现一部《黑暗传》,胡崇峻很想去看看,但是,他没有钱。

好在,《黑暗传》将要成书出版,去伪存精,整理了上万行,虽然胡崇峻仍然不满意。他说,目前主要还是8个片断,还不完整。但他可以因此得到一点稿酬。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这几天,先弄点钱,到保康去一趟,那里有个武装部长捎话说“有新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胡崇峻把我送到那条穿越神农架的景区公路边,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就从他家门前不远处经过,驶向下一个有人扮演野人的人工景区和那些摆满赝品的纪念品小摊。我又想起在胡崇峻的屋子里摆放的那些手稿和古籍。

好在,我们都相信,神农架依然充满生命力,不乏新的发现和新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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