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出版社前不久出了我的一本小书《异乡人》。提起《异乡人》,可能有人想到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缪的同名小说(另译《局外人》)。比较而言,加缪语境中的“异乡人”主要出于人生荒谬感,我这本小书中的“异乡人”,则更多出于乡愁或家园情结。
在日常生活中,异乡人这个说法也可能让人联想到进城打工的农民。的确,农民兄弟们背井离乡,来到人地两生的城市打工谋生,即使十年二十年,绝大部分人也很难为城市所接受。对于城市,他们确确实实是异乡人、外乡人。反过来说,对于他们,城市自始至终是动辄“闭门谢客”的外乡、异乡。说得文学些,可谓“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现代版。
那么相比之下,城里人就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受吗?未必。我忽然觉得,在宏观叙事层面,我们所有人都未尝不是异乡人。不错,如今不少城里人在许多方面享受著现代生活,并且已不再满足于国内消费,开始去国外吃喝玩乐。其排山倒海无坚不摧的支付能力,甚至催生了“爆买”这个流行语。可是,夜深人静时分沉下心来细想,隐约觉得人家接受的,较之我们这个人,恐怕更是我们的钱包。
我们产生了文化焦虑。在这点上,亨廷顿或许是对的。这位西方人曾断言:“最终影响人们的不是意识形态或经济利益。和人们密切相关,人们也愿意为之战斗为之献身的是忠诚和家庭、血缘和信仰。”亨廷顿将这些称为文明。对于中国人,这种文明即是传统文化。
历经百年风风雨雨,我们好歹明白过来:只有我们曾经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的传统文化才是我们的身份证,才是我们的血统证明书,才是我们的DNA和自我同一性(identity)。换言之,只有传统文化才能医治我们的文化焦虑症,才能慰抚我们这些异乡游子、异乡人的乡愁,才能让我们避免成为穿着西装革履开着“奔驰”、“宝马”的精神漂泊者。能够真正释放我们心底精神焦虑的和抚慰我们心灵的,不是伦敦塔、卢浮宫、巴黎圣母院,不是塞纳河、富士山和美国大峡谷,而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说白了,吃饱了,喝足了,玩累了,买够了,该回家了,想家了。想家就是对家园深情的回望,就是乡愁,就是对异乡和异乡人的疏离。
除了宏观层面的,日常层面的一个表现,大约就是时下方兴未艾的乡村旅游热。这完全可以解读为城里人对中国传统乡村生活方式的向往与回归。或者说,城里人是在迷恋现代化、城镇化前的安详与宁静,迷恋杏花春雨、炊烟晚霞的美丽与温情,迷恋人类永远无法返回的童年和庇护童年的故乡。一句话,拒绝异化,偎依乡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大有可能是我们所有人挥之不去的世纪情绪。挪用村上春树的说法:“无论置身何处,我们的某一部分都是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