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阿峰的娘病了。
娘躺在屋里,有一声没一声咳嗽着。娘病了几日了,滴水不进,阿峰只得送娘去医院。
娘的病好了点,出院回家,变得沉默了,沉默得可怕,几天几夜不说一句话;也变老了,神情恍惚,丢三落四,常常站在院子里发呆。
家里像冰窟一样,冰冷,没有一丝活气。
阿峰知道,自从继父走后,娘就像一头老牛,被活活地抽去脊骨,瘫倒了。
继父是被阿峰赶走的。
那天,阿峰在村口打牌,有人说到高世才在石场打石时发生事故,死了,高世才老婆想改嫁,男人都找好了,就是放不下两个娃。老猫说,改什么嫁,两个不大不小的娃,谁带?不如像老文婆,找个野男人上门,又能干活,又能养娃,晚上又不会旱着,嘿嘿!一举多得,多好!
老猫的话像虫子般钻进阿峰的耳朵,阿峰的脸刹那间红得像块红布,火辣辣地烧。
老猫说的老文婆就是阿峰的娘。
好多年前,阿峰还小,那年五岁,阿峰的爹在工地做建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不在了。娘一个人拉扯着阿峰几兄妹,艰难度日。阿峰几兄妹,像庄稼地里的玉米苗,干着,旱着,一棵一棵等着吸营养。娘一个人,撑着一个家,说多难有多难,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用被子捂着脸,哭。
一个男人走进了他们的家。
男人是个木匠,贵州人。到了高良村,一家接一家做家具。做到阿峰家,娘空闲时同他聊。一聊,才知道他也是苦命人,老婆好多年前就沒了,留下一个女娃,在老家,爷爷奶奶带。
这世界上,苦命人多了。娘感叹。
同病相怜,两个苦命人说着说着,离不开了。
木匠的脚像被胶水粘着一样,粘在阿峰家,再也挪不开步。
就这样,男人留在了阿峰家。
男人成了阿峰兄妹的继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种田种地,养猪养鸡,挣钱养家,家里家外,继父是劳动的好手。
继父对阿峰他们兄妹很好,视若亲生。一次,阿峰半夜发高烧,额头像火一样烫。村里的医生束手无策,继父硬是背着阿峰,十几里的山路,一路跑着,一刻没有停。娘拿着包袱,跟在后面跑。到了镇卫生院,打了针,退了烧,娘才发现,男人的鞋子被磨穿,脚血淋淋的。那一刻,娘哭了。
继父在阿峰家二十几年,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建了楼房。阿峰几兄妹读书,长大,打工,娶妻,出嫁,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日子就像村边的小河流,缓缓地流淌。娘老了,继父也老了。
二十几年,继父只回过几次贵州。继父的女儿出嫁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了。
继父任劳任怨,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腰弯得像煮熟的虾。但此刻,老猫的粗言冷语,像一把锋利的刀,捅进阿峰心里,血流满地。
野男人!我娘找了个野男人!
对,继父就是个野男人!没有明媒正娶,没有三牲酒礼,没有领结婚证,二十几年,就这样搭伙过着日子。
奇耻大辱!阿峰感觉自己像光天化日之下,脱光衣服,一丝不挂。从那天开始,阿峰窝着一肚子怒气,整天给继父脸色,给娘脸色,指桑骂槐,发脾气,摔东西。
继父呆不下去了,跟娘说,要不,我……我回去吧?
娘也无可奈何,什么也说不出。沉默了很久,流着泪,叹息一声,好吧。
继父走的前天夜里,一家人默默吃饭,谁也没有说话。吃完饭,娘和继父回到房间,俩人一直没有说话。娘含着泪,把他的衣物收拾好,另外,把三万块钱放进他包里,说,你走了,为这个家,二十几年,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这点钱,拿着,回去……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好好过日子……
娘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哭了。
继父劝不停,跟着哭。
第二天凌晨,继父走了。
娘就病了。
娘从医院回来后,病时好时坏一直没有恢复。
邻居们指责阿峰,说他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继父老了,没用了,就赶走人家,很不地道。
娘的病一直好不了,医生也无能为力。心病还须心药医,终于,阿峰决定,亲自到贵州一趟,找到继父,把继父接回来。
阿峰开始收拾东西,突然,发现自己的包里有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厚厚的一沓钱,一数,整整三万。
阿峰不知道,那天晚上,娘哭了大半夜,累了,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继父没有睡,一直坐着,天还没有亮,悄悄地出来,佝着背,提着行李,离开家,在大厅,把那沓钱放进阿峰包里。
看着那沓钱,阿峰顿时像被抽去了脚筋,瘫倒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