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韵
王 韵 在《人民文学》《文艺报》《散文选刊》等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60多万字。曾获中国作家协会抗战征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征文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山东首届齐鲁散文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项20多次,多篇作品被转载或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精短散文年选》等各种选刊、选本和年度精选。出版散文集《尘埃里的花》《低飞的诗意》。
琉璃,一个安静清澈的字眼。长一张清新的美人脸,轻轻一念,吐气如兰,如光滑的绸缎,似香甜的奶糖。每念及此,如面对一位长身纤腰的女子,不由人心旌摇曳。
琉璃,古代写作“流离”,最早见于西汉桓宽的《监铁论》。又称“璧琉璃”,见于东汉班固著《汉书·地理志》,琉璃是璧璃的简称,后来加上“王”旁,成为“琉璃”。我国古代自己制造琉璃的记载,在《穆天子传》中所说的天子登采石之山,取采石,使民铸以成器的故事。东汉王充书中有道人消炼五彩石作五色之玉的记载。
我国古玻璃(琉璃)技术萌芽于西周,到战国时期已生产出真正的玻璃。最迟在3100多年前的西周时期,现代中国人的祖先就开始掌握琉璃制造技术。在河南洛阳、陕西宝鸡等地的西周早期墓葬中,均发现了大量琉璃珠。战国时期,琉璃是王公贵族权力的象征。河南辉县出土的吴王夫差剑,剑上镶嵌三块蓝色琉璃,湖北江陵出土的越王勾践剑镶有两块蓝色琉璃,王者之剑的琉璃装饰足以说明琉璃在当时的尊贵性。博山地区的琉璃生产历史悠久,这里有全国最早也是唯一的炉神庙。早在元代时期,博山地区的琉璃产业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及至明清时期,博山地区的琉璃生产发展更为繁盛。
由于琉璃生产对原材料和技术的要求极高,自古至今仅博山和北京两处设有琉璃生产作坊,而博山特殊的山区地质条件造就了琉璃生产所必需的自然资源。又因博山琉璃科学运用了博山特产的鸡油黄、鸡肝石料、亮红料、洋青料、珐琅等名贵色料,进一步创新了生产工艺而在全国独树一帜。
一
走进陶瓷琉璃艺术中心,就是走进了陶瓷的心脏。在这里,看到一件件精美绝伦的琉璃艺术品,让人不禁感叹,真的是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最令我陶醉的是人立墨彩。它将中国传统水墨文化与传统的琉璃艺术结合起来,色彩微妙,意境深远。使琉璃不再只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而赋予了艺术品的意义和品味。
在那些气韵流动的水墨瓶前,我屏气凝神,驻足良久。不同的瓶型,不同的底色,在千度以上的高温下,手把铁线一气呵成这神奇的艺术之作,水墨淋漓,色彩斑斓,鬼斧神工。连那些瓶子的名字和注解都充满了禅意,桃花源记、驿寄梅花、被山带河、白日火焰……在一个题名“世外桃源”的水墨瓶前下方写着这样一段文字:褪去人世的繁华,来到这桃源仙境,顺着溪水行船,可以看到山间的桃花林,两岸花草鲜嫩美丽,远处田野交错相通,可以田间劳作,雾缠云绕,渺渺茫茫,仿佛与世隔绝。
它们全身是晶莹的,透明干净圆润的,透出了美、欢愉和安静。这些琉璃作品兀自高贵地站在那里,把这一瞬间延长了,它延长了生命,超越了可以感觉的范围,定格了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现象。作家无法描摹的瞬间的美,却被琉璃艺术家永恒地定格。同行的一位文友被这种美震撼了,她抱着手,一言不发,没有与同道窃窃讨论,也没有迫不及待按下相机快门,就这么安静地站着,站成了与眼前的艺术品一样的风景。一种让人平静地去享受这份销魂的美,并由此获得内心的欢悦和满足及对美的膜拜。当我们在观赏美的时候,心头会产生一种骚动感,这种骚动感是渴求净化自己内心的前奏,仿佛雨、风、繁花似锦的大地、午夜的天空和爱的泪水,把荡涤一切污垢的清新之气渗入了我们的灵魂,从此永不离去了。忽然觉得,艺术是无法用语言讲述的。所有与文学,尤其是与散文相邻的艺术领域,绘画、建筑、雕塑、音乐和琉璃制作,都能够丰富散文作家的心灵世界,并赋予他的散文以特殊的感染力,使之充满绘画的色彩、建筑的和谐、雕塑的线条、音乐的节奏以及琉璃艺术对具象的捕捉和意象的表达。
琉璃身,艺术心。从站在这里,用眼睛注视着它们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跟你的心和解了,心底澄澈,安详宁静。此时,你只需怀着儿童般的纯朴和热心人的专注,听从一个更伟大的力量——自然的力量的调遣。你的心是平静的,同样也是充实的。你的眼和手,与头脑、四肢同时并用,急切地寻觅,开悟。一种无止境的美的享受与追求促使我们产生耐心,却细细揣摩。欣赏那两只天鹅脖颈的线条,荷花叶脉上的褶皱,体会行云的色彩,翠鸟的灵动,烈焰炙烤下沙漠里的点点绿洲。我们最为珍视的那些美的想象,此前一直在一种朦胧的抽象中保存着,在心灵深处保持着的纯洁完美,此刻瞬间被启发点燃了。
在展厅灯光的反射下,每件作品无不晶莹温润,光彩夺目。那些在我们想象中所描绘的,呼之欲出的物体获得了形态,形态的美又转变成实质的美,而世界的梦想和光荣也变得既可看见又可感知了。在这里,可以看到戈壁滩上游走的生命,飞翔的精灵;夕阳西下,斑驳的石壁间的缝隙也被残光映照得气势恢宏;田野里蛰伏的小虫,或憨态可掬或桀骜不驯的十二属相,无不惟妙惟肖,姿态各异。从真正艺术的眼光看来,自然中并不存在庸卑下的事物。艺术的精雕细琢和自然的精细微妙是没有止境的,精细作品随处都可以把美创造出來。
二
工坊里,工人们手持一杆长长的空心金属管,顶端放置材料,将其伸入1300℃的高温炉中烧热,迅速拖出,一手拿蘸料的铁吹筒,一手迅速拉出造型,反复锤炼——“火里来,火里去”。
工坊院子有些破旧,四周是一些古旧的房子,古朴,温暖。靠近北边车间窗前有几棵树,阳光直射下来,一束金黄色的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作坊里气温很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个穿灰色短袖T恤衫的工人正在制作琉璃,他坐在马扎上,身体看上去很结实,湿透的衣服贴在后背上,明显有一片深深的汗渍,仿佛能拧出水来。那人没有看到我,他在一块长长的取料器上慢慢地、静静地摆动,身子几乎一动不动。我走了过去,向他打听琉璃的制作工艺,并认真地看他在那里塑型,时不时到高达1200oC的高温炉旁淬火加料。他说正要做一只白色的兔子,并说工匠想做成什么,想加多少料,什么颜色,全在于匠人自己心里的构思。他说话不多,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又略带自信的微笑。时不时站起来,去高温炉里取火,淬型,雕琢。他说琉璃制作需要娴熟的吹制技术和造型技术。吹制技术是利用琉璃在一定的温度范围内具有可塑性的特点,使用中空的铁棍从炉中挑出玻璃料,在冷却过程中不停转动手中的铁棍,吹制琉璃的形状。琉璃造型则要求十分严格的工艺,工匠手持一根带有小钩的长铁杆,将材料钩住送进温度高达1200oC的火炉中,材料熔化后,迅速拖出放在铁墩上,一手用工具拉着高温材料,一手用钳子拉出造型。
天气晴朗,闪烁的阳光从大门和窗户照进来,把他血管宛如珍珠般明晰的色调摹写出来,把健康红润的脸色及其阴影一侧流动的血脉描绘出来。琉璃造型仿佛是魔术一般转瞬间一挥而就的奇迹。要在1200℃的高温下快速定型,需要力气和速度。要在有足够体力的情况下需要精确精准,要处于全神贯注的紧张状态,同时具备艺术的审美和强健的体力。他边干活儿边自言自语起来,笑容温和,我却听不懂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我感觉到,他是进入了一种状态,是将眼前手中的琉璃制品看作了鮮活可爱的生命体,它们能呼吸,会微笑,在它们的体内都藏着一颗玲珑心,懂得倾听他说话,默默地与他交流。在它们灵动的身躯以各种形态彻底成形之前,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它们发自内心的回声,每一个动作都能赢得它们迎刃而解的响应。
正如作家用语言表现一样,琉璃师傅们用这些作品无声地表达着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生命世界,成为以琉璃制作为对象的艺术家。他们不会按照事物为我们所具有的意义,把它作为素材来感觉,而是把它对象化,化为一件血肉丰满的生命来感觉。这些艺术品,如此无意地从观察与劳动中产生。人有一种渴望,渴望以某种形式诉说和表达自己,恰如叙说某种同样真实的事物。人们通过空荡荡的大海,雨天的屋子,枯藤老树,西风瘦马,来表达这种寂寞。激情消失得越多,人类对这种语言理解得越透彻,越会以最朴素最天然的方式运用它。寻找让你心动的东西,在忘我中绽放。此刻,人不再是万物灵长,而是作为一个物安放在众物之间,平起平坐,共同交流和呼吸。在我们的感官吸收进所有这些美的同时,我们的心也沿着智慧与愉悦之路,朝着朦胧模糊的情感隧道前进。这些情感,在心灵之隧分岔,调整,延伸得越来越远,搅起了我内心未曾想到过的其他存在的词汇,启示着一些我们未曾见到过的形式。
三
琉璃,以其温婉含蓄高贵的气质源远流长,历经千载,它一直是美的化身,与美相连。让人忍不住屏气凝神,似乎一声轻咳都会破坏这份静谧安静神秘的美。它战胜了人精神上的追求,会让人体验到正在注入灵魂,体验和沉醉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境界。琉璃工艺不仅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当我们凝视着琉璃时,词语在非人类语言那苍白暗淡的边界地带抬起了他们纤弱的躯体,又在失望中陷落进去。他们必须通过把绿色渐渐变成蓝色和摆弄色块来叙述他们的故事,情感。神秘的,沉默地编织他们的语言,对于美的感受似乎不可思议地敏锐起来。水塘里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反光,光波在一层一层淡下去,表面和边缘那种踱金镶银般的光亮真是美不胜收;山峦那迷梦一样的紫色,冬天的枝干的绝妙的边线,以及遥远的地平线的暗白色的剪影,全都是你心里喜欢的样子。
美隐藏在每个人心中,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标准的美。艺术就在于能使它从人们心中苏醒过来,引起共识。精致的做工,新颖的创意,我们谓之“匠心独运”,匠人就是最好的艺术家。人类劳动无可辩驳地构成历史,劳动者就是历史的创造者,美的缔造者。当你真正拥有了工匠精神,你会很容易感知工作的乐趣,产生有诚意的劳动成果,人们也会从你的作品中,体会你的良苦用心,感受到每一个细节的美感或专业。无论这样的成果是什么,那些真正的艺术家,伟大的工匠们,已经被他们的全身心投入赋予了灵魂。
艺术是无声的,欣赏者也不忍心侵犯其缄默。艺术家无须说话,他竭尽全力去做的,就是为我们清晰地显示那一片绿色和银白色,那潺潺的溪流,那在风中摇曳的垂柳。他应该与我们走得非常之近,但又总该有某种东西把我们与他隔离开来。 “存在两种形式的寂静:一种是语言的安静,另一种是声音的安静。而后者对我们的影响更加深远。"
我想到了有一类人和他们所代表的精神品格。像琉璃工匠这样的艺人一旦进入状态,马上会专注地干着各自的活儿,敬自己的业,努力将每一桩事、每一件东西都干得尽善尽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