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北京与北海

2017-02-24 21:13陈建功
美文 2017年3期
关键词:天桥北海北京

陈建功 作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作协第七届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兼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出版作品《迷乱的星空》《陈建功小说选》《从实招来》 等。作品曾多次获全国重要的文学奖,部分作品译有捷克、韩、日、法、英文版本,在海外出版。

这几年常往北海跑。北部湾畔的那座小城,是我的家乡。记得1957年初到北京的时候,人问“哪里人”,一说“北海”,人皆茫然,闻所未闻的样子。有些牛哄哄的同学还装傻充愣,说:“北海公园?”令我悲愤了很久。没想到到了1993年,那里竟“火”了起来。好几位做房地产的朋友听说我是北海人,问:“没回去拿块地么?”或问:“能回去帮拿块地么?”拿地,我肯定是没招儿的,不过遥远的家乡,让那么多双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倒也令人豪情万丈。

随父母移居北京那年,我还不满8岁。上北京,是我朝思暮想的。虽然我爸回北海之前,我都没见过他;见面没几天,因为我的骄蛮,还挨了他一顿揍。即便如此,为了上北京,我甚至不惜做了我爸的“同谋”:为动员心存疑虑的祖母一同北上,我爸到珠海路去找了个卦摊儿,我看见他和算命的“盲佬”(此系旧时对失明男性不尊敬的叫法,今已不妥。——作者)嘀嘀咕咕,还偷偷给他塞钱,后来就看见我爸把他带到祖母面前,说北京的风水怎么怎么好,富贵寿考长宜子孙……在成人眼里,孩子的智力永远是被低估的,先父在天之灵,恐怕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诡计”早已被我识破。我的祖母当然也不知道里面的故事,但富贵寿考的梦想,最终也填不满思乡的寂寞。只一年,祖母就回北海去了,几年后终老故乡。屈指算来,那都是近一个甲子之前的事了。当年那个8岁娃娃,早已被北京“同化”。被“同化”的证明是,我成了所谓的“京味儿作家”。当然,我知道深浅,对这“封号”老有点儿战战兢兢,唯一有信心的是,说“京片子”还是够格儿的。我的一位老乡到北京闯荡了好几年,至今那“儿”化韵还拿捏不好,时不时就把“倍儿棒”的那个“儿”,说得“字正腔圆”,要么就把“特好”说成个“特儿好”。闹得我忍无可忍,说:“您就别费那个劲儿啦,就算把‘儿闹明白了,您离‘京味儿也还远呢!”我说的是实话。弄明白京味儿,“儿”化韵也好,“双声叠韵”也好,还都是皮毛,要是会夸饰、会自嘲呢,这才沾上点儿边儿。说起来应该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电视连续剧《编辑部的故事》播映之前,剧组举行了一个记者会,有记者问编剧王朔对此剧的自我感觉如何,他说:“顶不济也是本儿《飘》,闹不好还是本儿《红楼梦》呢!”结果到了第二天,报纸上满是对王朔“狂言妄语”的嘲笑和批评。记得后来我还写文章打抱不平,大概意思是,你们怎么就没听明白那是自嘲,人家蒂根儿就是跟你们开玩笑呢!

弄明白北京话哪些是正话反说,哪些又是反话正说,还不算明白了北京人的“精气神儿”。

北京人的“精气神儿”,在他们的活法儿上。

宠辱不惊的处世哲学,有脸儿有面儿的精神优势,有滋有味儿的生活情致,自信满满的神侃戏说……这活法儿从一个“制度笑柄”里孕育出来——“大清国”凋零落幕,“铁杆庄稼”自然就雨打风吹去,甭管祖上是皇族贵胄还是八旗兵丁,当您把最后一只扳指抵给了赊账的绸布庄或酱菜园,就得盘算着全家的嚼谷该上哪儿淘换了。要么,您得悄没声儿溜到天桥儿去,找个茶馆唱唱子弟书、什不闲;要么,您就赁辆洋车拉个晚儿?……皇城根儿“老辈儿”波峰浪谷的人生遭际,挂不住的脸面与贵族的“死扛”,扔不下世代传承的子弟“玩意儿”,却不能不做起士农工商,一边吹嘘着过往的繁华与体面,一面又与引车卖浆者流请安唱喏……渐渐地,它被敷衍成一座城市的生活态度,一种有滋有味儿的活法儿。它造就了平民北京文化的魅力。

我是在“寻根文学”风生水起的时候,感受到其中魅力的。

我在人民大学的大院儿里长大,其实离老北京还隔得很远。18岁到28岁之间,到京西挖煤,算是混到了京郊的底层,但对北京的了解,也边缘得很。那时,忽然读到一本张次溪先生著《人民首都的天桥》,感到发蒙启蔽般的震撼。这本书是张次溪对旧京游艺场天桥的调查。它一一列数了近半个世纪的“天桥人物”——几代“天桥八大怪”和其他“撂地抠饼”的艺人们,它还记录下尽可能搜集到的相声段子和俚曲唱词。一首一首地读下来,你仿佛能看到那暴土扬烟、人头攒动、百艺杂陈、嬉笑怒骂的现场……重要的是,这本书引领我读到了北京平民的生活哲学。记得这书是李陀从北影图书室借出来的,文不对题的书名,倒让我看出作者欲借“正能量”的名义,保存旧京民俗的苦心。据说,这苦心好像也没修得“正果”——李陀告诉我,此书只有20世纪50年代初“内部发行”的一版,数量极为有限。“内部发行”的理由是:这哪里是“人民首都的天桥”,分明是旧社会的天桥!平心而论,这“判决”倒是准确的,尽管它遮蔽了一个学者沉潜于平民文化而焕发的心灵之光。我却循着这光,找出属于我的激情来。

30年前,我沉浸于“京味儿”中探胜求宝的时候,做过一个演讲,题目是《四合院的悲戚与文学的可能》。我描述了“四合院”那牵儿携女的家庭序列的瓦解,叹息传统的情感方式和思考样式所面临的挑战,当然,最终那话题谈的是,文学在这进程中可能做些什么。

30年后,我發现当年采访过的人物已经先后离去,曾经名满天桥的艺人“大狗熊”孙宝才,由我介绍为金庸先生表演过“叫卖”的臧鸿,给我讲过家史的“爆肚冯”第三代传人冯广聚……和他们一起消失的,是我曾经非常熟悉的那些胡同和大杂院。用一个北京“老姑奶奶”的说法,现如今城圈儿里哪儿还有北京人哪?“老姑奶奶”家由皇城根儿搬到了天坛根儿,现在都搬到六环根儿上去啦!

那些有滋有味儿的地方和有滋有味儿的人,仿佛一夜间没了影儿。

就像那句老歌儿所叹,“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我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到六环根儿上的公寓楼里,找那些皇城根儿的老街坊们?我去过几次,发现真正的京味儿,还可以在楼上楼下邻里之间感受得到,但可以预见的是,它马上就会消失在历史的天空。

我为自己的失落而胆怯,这是落伍于时代的信号。

最终我发现,只有回到北海,才能找到那种暌违已久的滋味。这是一种“落伍者”的欢喜?

其实,北海并没有“落伍”,它的变化也是吓人的。我不想沿用某些写新闻的朋友欢喜的句式——欢呼北海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发展成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城市。满满的正能量固然令人振奋,但这“泡沫时期”的误读,已被国家确认的“历史文化名城”所正名。我欢喜的是,北海虽变,但仍有许多足以唤醒内心波澜的东西留在那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我,已经不被看作是北海人了。在公共场所,好几次都听见当地服务员用北海方言来喊话:“喂,给那桌的‘捞佬儿上壶茶!”等等。“捞佬儿”是北海人对北方人的统称。据说新中国成立之初,来自北方的汉子们逢人便称“老兄”,被北海人听成“捞汹”,便称他们作“撈汹佬儿”,久之,便以“捞佬儿”名之,其中并无不敬。每逢此时,我常常出其不意地用北海话问他们:“有没有搞错?哪个是‘捞佬儿?”北海乡亲见俚语被我戳破,先大窘,后大笑,我几乎猜得出他们的心思,定是惊叹:“这‘老嘢咁‘肥,惦解仲系北海人!”(这老家伙这么胖,咋地还是个北海人?)事后回味此事,笑自己:难道就为这点儿“得瑟”,你才时不时往北海跑?

这当然不是主要原因。人在故乡所感受的那种更深层的得意,实在是很难一言以蔽之的。譬如那条老街,在我看来,真是一个百看不厌的所在。每次回去,我会到街口的一家咖啡馆喝杯咖啡,俨然要先品品“百年”的醇香。然后就站在当街,眺望那由近而远的,中西合璧的骑楼。曲曲折折的屋脊,在湛蓝的天空上勾勒出一对棱角起伏的线条,延伸向遥远的天际。除了大长假,一般的日子里,老街并不熙熙攘攘。三三两两的游客,在自拍或者被拍,有的则用塑料袋裹着刚出锅的虾饼,一边吃一边闲逛……而我,更愿意在夜半更深时走进这里,好像还能听见石板路上的木屐声和木栅的关门声。每走过一个路段,或想,这个骑楼底下,就是60年前那个“盲佬”的卦摊呀;或想,当年这栋楼里住着我的外公外婆,或许现在还供着他们的遗像呢……借郭德纲和岳云鹏的口气:“我是有故事的人!”走在这街上,你不能不自恃优越,你自认为比所有“到此一游”的人都有滋有味儿。

但我知道,更吸引我的是,回到这里,有重新回到8岁时的快乐。

顿悟是在刹那间产生的。

那天清晨,我骑着自行车,到不远的侨港海滩游泳。惯常的做法是,我在家里换上游泳裤,骑车到海滩,脱下套在外面的短裤和T恤,锁在车前的网筐里,再把单车锁在一个牢靠的地方,通常是海边的铁栅栏或电灯杆。我一般会在海里游1千米左右,耗时35分钟。这是我在游泳馆里测出的速度,因此我也会在35分钟后回到岸边,套上短裤T恤,骑上车回家。可是这天的“35分钟”过后真令我尴尬:游泳裤小兜儿里装的钥匙竟少了一把——那个装衣服的网筐的钥匙,丢了。那挂锁虽小,弄开并不容易,也没工具,再说家里还有一把,我何苦在海边劳神?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也只好选择——穿着游泳裤回家了。就这样,我光着膀子,面无愧色地穿过侨港镇,又面无愧色地骑在金海岸大道上,最后面无愧色地骑入我所住的小区。如果不是这“面无愧色”被人发现,我会永远面无愧色。有趣的是这一切被一个女大学生在她家的阳台上看见,此即冯艺、张燕玲夫妇的女儿相宜——现在是陈思和教授的博士生,也已经让大家读到她很好的批评文字了。冯艺夫妇在北海和我是邻居,这次趁着暑假,携女儿前来小住。相宜见她熟悉的“陈叔叔”骑着单车,赤膊出现在小区的甬道上,花容变色,惊叫道:“爸妈,快看陈叔叔呀!”适逢当晚我们与北海的文友们小聚,大家在海边排档烹鱼灼虾,把酒言欢,冯艺夫妇就把这事当笑话说了出来。张燕玲说:“哈,原想讹一笔,忙着去拿手机来拍照呢,结果你进了楼!”相宜说:“陈叔叔豪爽,如入无人之境!”

听着故事,我和大家一起笑,说:“到了北京,警察会以为‘行为艺术又出来了呢!”

这时,该用方清平的口气收场了:“我当时以为自己还是8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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