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斌,王雅林
(1.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北京100084;2.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哈尔滨150001)
社会学中国化内涵的再认识
刘文斌1,王雅林2
(1.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北京100084;2.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哈尔滨150001)
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社会学被引入中国以来,“中国化”(本土化)一直是学科发展过程中的重要议题。有必要批评两种有关社会学本土化的理论观点:一是认为社会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其理论具有科学的普遍性与规律性,因此本土化的意义并不大;二是一种类似于“压迫—反抗”式的观点,将社会学本土化视作各国家各民族在学术上对优势国家文化殖民或学术殖民的被动反抗。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进程是紧紧嵌入进本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状况中的,并呈现出变动性;此外,中国深厚的文明传统也形塑了社会学在中国的独特品质,而且具有稳定性。正是这“变动——稳定”的辩证关系,才能予以社会学中国化最好的诠释。当前,在新的社会现实与历史机遇下,对生活的回归可以成为社会学中国化的重要转向。
社会学中国化;中国社会学;生活的回归
费孝通在其晚年一篇重要论文《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中谈到的一个核心议题就是中西学术资源融通问题。在文中费老说:“中国社会学一直没有特别刻意地去探讨中国延续几千年的‘心’、‘神’、‘性’等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现代社会学研究方法的制约。这些概念,不太容易运用现代主流的社会学的方法去研究,某种意义上正是今天的社会学方法掌握不住、测算不了、理解不了的部分……今天社会学的一些方法,无法和古人进行跨越时间和历史的‘交流’,我们今天的社会学,还没有找到一种跟‘理学’进行交流的手段。”[1]15类似的表述在费老晚年的作品中并不少见。费孝通认为,中国古代思想家们认识事物、认识社会的概念以及方法,与当下的社会学(特别是实证主义传统下的社会学)之间存有巨大的膈膜,这是作为后学应予以克服的障碍。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是费老给后学们出的一道“难题”——发源于西方文明的社会学如何与中国本土文化资源实现融通互补,生出自己的根。实际上,这是一个既老又新的“古今中西”问题,且“中西”问题更为根本。
说此问题“老”,是因为社会学自晚清传入中国起,至今100余年的时间中(解放后一度中断过近30年),有无数的仁人志士都在思考并亲身实践去解决这个问题,其最集中的表现就是“社会学中国化”这一绵延80多年的“学术运动”。说它又“新”,是因为当下面临的问题形态已经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从学科发展史来看,在20世纪初,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无论在自有理论或研究方法层面等学科内部视角,还是从学科制度与公众认同等外部视角,整个社会学在世界范围内都不太成熟;另一方面,从社会变迁的角度看,近代中国社会处于革命、改良、战乱、政权交替、文化存废与兴革的复杂和危机环境中,彼时社会学作为“西学东渐”的一环,欲实现的更多是“救亡图存”的政治目标,并且体现出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而今,随着现代化和全球化的推进以及中国的强势崛起,在对待中西问题上,中国社会学已经转为强调学术自主性的实现以及拓展世界社会科学的发展空间。
然而,检视既有的文献,我们发现,学界对于“中国化”或“本土化”这一重要议题的研究似乎陷入或不以为意、主动忽视(主要表现为视社会学为社会科学的一种,而社会科学又具有科学的普遍性与规律性,因此认为本土化的意义就不大),或只见来回呼号而不见学术真实践(只是强调需要建立中国本土、体现文化主体性的社会学,而未指明进一步行进的方向),或落入拾人牙慧、循环论述的窠臼。笔者以为这些显然不足,我们还需要对社会学中国化有更深入的认识。
在综合前人相关研究的基础之上,笔者认为,“社会学中国化”的内涵必须囊括两个方面:其一,它直接或间接地以中国本土现实的社会问题为导向;其二,它对本国或本民族的文明/文化传统有所体现。前者已经为大多数学者所论述过,后者则是笔者想重点强调的。本文欲批评的是两种有关社会学本土化的理论观点:一是认为社会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其理论具有科学的普遍性与规律性,因此本土化的意义并不大;二是一种类似于“压迫—反抗”式的观点,将社会学本土化视作学术边陲国家对优势国家文化殖民或学术殖民的被动反抗。本文试图说明的是,中国社会学的本土化进程是紧紧嵌入进本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状况中的,并呈现出变动性;此外,中国深厚的文明传统也形塑了社会学在中国的独特品质,而且具有稳定性,正是这“变动——稳定”的辩证关系,才能予以社会学中国化最好的诠释。
“百年前,张之洞尝劝学曰:‘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是时,国势颓危,列强环饲,传统频遭质疑,西学新知亟亟而入。一时间,中西学并立,文史哲分家,经济、政治、社会等新学科勃兴”[2]1。社会学在中国便诞生于此一时期。然而,自初始起,中国社会学的命运就注定在“中西”之间激荡徜徉。以社会学在中国的开创作品——《群学肄言》为例,虽然它是严复迻译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而成,“但造句用词,极富文学意味,无异于严氏本人著作”[2]12。其实不止造词用句,在对斯宾塞思想的转译上,严复凭其深厚学养灌入了大量自己的思想,以回应那个时代的迫切问题。
以严复为例,是想说明社会学在中国传播伊始便具有的一个鲜明特征:时代为纲,中西并举。而今,社会学已在中国走过了100余年的历史,在这期间,人才辈出,学派林立,更为重要的是在不同的时段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呈现出不尽相同的特征。因此,对社会学中国化的历程进行一个分段式的分析也就显得很有必要。既有的研究依据各自的标准与历史事件节点,将中国社会学史分为不同阶段。如韩明谟的发轫期(1891—1910年)、幼苗期(1911—1927年)、成长期(1928—1951年)、停滞期(1952—1978年)与恢复期(1979—至今)的五阶段论[3];阎明的划分基本与韩明谟类似[4];杨雅彬对解放前社会学发展的阶段则分为传入期(1919年以前)、传播期(1919—1927年)、成长期(1927—1937年)、建设期(1937—1949年)四阶段[5];还有包括郑杭生、李宗克、缑文学等都做过三阶段或五阶段的划分。本文依据中国近代以来的变革阶段,将社会学中国化的历程分为四个阶段加以论述。在这四个不同的阶段,社会学在中国的命运、面临的问题及表现形式等不尽相同,笔者试图凸显的是社会学中国化进程中的“时代性”。当然,这种分类并不是绝对客观的:一是在不同阶段之间社会学的发展亦具有相当的连续性;二是即使在同一阶段之内,中国社会学也可能在不同时期表现出迥然相异的风格。
(一)晚清:融通与担当
社会学是作为“西学东渐”进程的一部分被传入中国的。诚如胡适与叶启政等所言,自清代中叶以来,中国在军事上的节节败退与经济上的衰落崩溃,让国人终于认识到了西方国家的强大与自身实力的不济。因此,为了救亡图存与富民强国,晚清开始了其模仿和学习西方的过程。最早以洋务运动为代表,学习西方的科技(胡适曰“器物”),企图通过“师夷长技以制夷”、“中体西用”来增强国力,并维持既有政治体制与统治形态;此后,国人发现单纯学习西方的器物还不够,它们的政治社会制度更为重要,更值得学习,康梁变法即是一例;再后来,随着探索得深入,发现问题的根源在文化上,造成中西之间如此巨大差异的原因是思想、观念、价值、终极意义等一些更深层次的不一样,这种反思和批判在五四运动中达到顶峰。社会学的移入便是这一过程的典型。
对于这一阶段的论述,大多数学者都以“传入”、“输入”、“移植”等词来描述。确实,社会学产生于西方,用这类词在语义上当然没错,不过一个易忽视的问题是:我们可能只强调社会学东进的“外因”——社会学被动的引入中国,而忽视“内因”——本土社会土壤与文化资源的迎合。当然这并不是说离开了西方社会学我们就可以发展出中国自己的社会学,而是说社会学在中国的兴起绝对离不开中国本土社会和文化中的某些元素。社会方面,正如吴飞所说:“如果没有中国社会亟待解决的问题,社会学这门学科就既没有产生的可能,也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6]194文化方面,即使我们一直强调中、西文明具有截然不同的特征,但借用温奇(Peter Winch)的“语言”、“规则”[7]等概念,我们可以认为,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在各自的观念体系、认知模式中都存在一些人类基本的共通之处。在当时,明末清初以来的“实学”风气,便是“西学东渐”的文化思想土壤[8]86,实学源自孔孟儒学之经世致用的传统,崇尚“崇实黜虚”,提倡“实事求是”,反对明清占据社会主流的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空谈性理的一面,强调学术的实践性和实用性。梁启超于1923—1924年作为讲义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就特别提到颜习斋和李恕谷的“实践实用主义”[9]132-170。这两位明末清初的大儒认为,“在事物上求学问,则非实习不可”,并且讲学问最重效率,“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用世之心极热,凡学问都要以有益于人生、可施诸政治为主”。无怪乎梁启超认为,习斋学风,多务实际,少谈原理[9]142。由此不难发现,明清实学颇有美国实用主义之风,这对于传统中国接纳西方学术具有重大的引介作用。
在当时,整个中国面临的基本问题有三个:一是解救民族危机,二是寻求富民强国之道,三是与西方的关系如何相处。而康有为、梁启超他们此时开始提倡“群学”、教授“群学”(如不少人认为社会学在中国的开端就是由康有为开启的,他在1891年于广州“长兴学舍”讲学时,所教授的“经世之学”下就有“群学”)。实际上,正如丁乙[10]、姚纯安[11]等所言,康梁此时所谓的“群学”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社会学”,甚至他们本身对舶来的社会学并不很了解。但重要的是,康梁觉得当时的中国社会,在面临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亟须变革,而要实现他们政治变革的重要途径便是“合群立会”以及“群学”之倡导。正如梁启超在《说群自序》中所说,“道莫善于群”、“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群之道,群形质为下,群心智为上”……“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才有学会”。“若违乐群之公理……则非洲、印度、突厥之覆辙,不绝于天让。”①梁启超的《说群自序》最早刊于《时务报》第26册,1897年5月12日;几日后又刊于《知新报》第18册,1897年5月17日。此转引自丁乙《西方社会学初传中国考》,载《社会学研究》,1988年第6期。
严复在《原强》中亦说:“天下源流溯源,执因求果之事,惟于群学为最难。有国家者,施一政,著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惩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历时久而曲折多,其厉害蕃变,遂有不可究诘者。是故不明群学之理,不独率由旧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张者,乃愈误,因循卤莽二者必与居一焉。何则?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误人家国者也。是故欲治群学,且必先有事于诸学焉。……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郅治馨香之极盛也。”[12]
由此可以看出,社会学传入中国,有着基于现实层面的考量,其指向的是当时以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政治诉求及社会改良的需要,这体现了那个时代学人们的担当。而在文化的融通方面,社会学作为一门非传统学科,如果没有本土思想的译介转化,是很难为当时的人们所接受的。因此,在社会学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一定存在着中西文化的相互解释、转化,这一点往往为后来的学者们所忽视。丁乙、韩明谟、杨雅彬、景天魁等人则在这方面作出了一定贡献。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找到了第一代社会学人的一个重要思想来源——荀子的“群”思想。如杨雅彬指出严复在《群学肄言》的“译余赘语”中,认为东西方对社会的界说是冥合的[5]22。严复对西方的“社会”概念和中国古代的“群”概念之对比有云:“旬卿曰:‘民生有群’。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群有数等,社会者,有法之群也。社会,商工政学莫不有之,而最重之义,极于成果。尝考六书文义,而知古人之说与西学合。何以言之?西学社会之界说曰:‘民聚而有所部勒,祈向者,曰社会。’而字书曰:‘邑,人聚会之称也,从口有区域也,从部有法度也。’西学国界之说曰:‘有土地之区域,而其民任战守者曰国。’而字书曰:‘国古文或,从一,地也,从口以戈守之。观此可知中西字义之冥合矣。”[13]24
在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严复认为中国古代荀子等人的“群”思想与西方的社会概念是“合”的,中国的“国家”概念与西方也并无二致。严复刻意强调中西共通的一面;古今并用,可能是考虑使国人更容易接受陌生的西方的社会学知识体系,同时从中国文脉出发扩展西方社会学知识体系,增加人文性方面当然未认识到“群”与“社会”的本质差别,以及中国的家、国、天下同心圆的国家观与西方的民族国家概念并不完全一致。
关于荀子的“群”思想,其在《王制》、《富国》篇都有论及,荀子有言:“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日: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力多则强,强则胜物……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王制》篇)。荀子这段“合群论”的观点,一是阐明了人类何以异于动物——因人能合群;二是说明了人何以能群——有分有义;三是指明了只有通过“群”人类才能向前发展。荀子这一思想深得英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Radcliffe Brown)认同,也难怪费老一再提及布朗在1936年就曾论断:社会学的老祖宗应当是中国的荀子,比法国的孔德、英国的斯宾塞要早2500年[14]。或许布朗并非很严肃地下此论断,但有一点很重要,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直对人文世界保有重视,特别是人际关系,而它与产生于西方的社会学之间的一些元素具有相似性。
此外,严复亦谈到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与中国古籍《大学》、《中庸》精义有相通之处。他在“译余赘语”中说:“窃以为其书实兼《大学》、《中庸》精义,而出之以翔实,以格致诚正为治平根本矣。每持一义,又必使之无过不及之差,于近世新旧两家学者,尤为对病之药,虽引喻发挥,繁复吊诡,顧按脉寻流,其义未尝晦也。其《缮性》(注:英文原文为‘Disipline’)以下三篇(注,即宪生、述神与成章此三篇),真西学正法眼藏,智育之业,舍此莫由。斯宾塞氏此书,正不仅为群学导先路也。”[13]24
严复认为,斯氏之书实兼《大学》、《中庸》之精义,这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斯宾塞认为,社会生活必须用科学方法加以客观研究,这与孔子的“士”必须通过分析问题取得学识(格物致知为根本),进行修身,而后才适合于统治人民的思想是相近的。第二,斯宾塞提出变迁是在很长时间里发生的,是日积月累的结果,进化论对突变持怀疑态度,而这与中庸观是相近的。
另外,还有谭嗣同的“仁学”。谭氏说:“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于西书当通《新约》及算学、格致、社会学之书,于中国当书通《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孟子》、《庄子》、《墨子》、《史记》,及陶渊明、周茂叔、张横渠、陆子静、王阳明、王船山、黄黎洲之书。”[15]
总而言之,无论是康有为融合了小康大同说、佛教慈悲平等说、卢梭天赋人权说、基督教博爱平等自由说的“大同”思想,还是对西方政治、宗教、历史、科学以及中国的儒学、墨学、史学、老庄及佛家思想均有所见解的谭嗣同创立的“仁学”,抑或是在迻译西方思想家的著作时掺杂进大量自己的观点见解的严复的“群学”思想,都体现出他们这一代人对国家、民族的担当精神,以及他们穿梭、游走于中西之间并试图融通中西思想之意,社会学即缘起于此。
(二)民国:继承与深化
自“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之后,社会学在民国战争年代迎来了一个发展时期,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本土社会学家,展开了广泛的社会调查;并且各大高校相继成立了社会学系,建立了专业组织及学术刊物。此时社会学的蓬勃发展有三个条件的助力:一是对早一辈思想家们的继承。主要表现在对康梁、严复及西方传教士等人的学术和精神传承两方面。二是欧美国家的社会学。无论是在学科制度化还是知识的发展方面都日趋完善,而一批从海外留学回来的中国留学生将所学知识带回国内,踌躇满志。三是当时中国社会是一大片亟需学术“开荒”的土地。对于欲实现民族救亡、社会革命或社会改造的人来说,首先需要对中国社会有深入的了解,特别是不为传统士人所重视的基层社会以及“沉默”、“无名”的大多数百姓,更需要借助社会学的力量以达至对其的认识。
所以,种种内因和外因交互融合,创生出社会学的“黄金年代”,在此期间涌现出大批优秀的社会学作品。他们既有一定的中学功底,西方社会学理论知识亦相当扎实;既对西方社会有所感受,又深谙中国现实国情。也正因为如此,“社会学中国化”的口号就是在此一时期提出的。1930年2月中国社会学社成立之时,孙本文便提出要建设中国化的社会学,“采用欧美社会学上之方法,根据欧美社会学家精密有效的学理,整理中国固有的社会思想和社会制度,并依据全国社会学实际状况,综合而成有系统有组织的中国化的社会学”,是中国社会学界“今后之急务”[16]18-19。在此期间更是涌现出中国社会学的三大学派:一是自俄国十月革命后伴随社会主义思潮而引生的唯物史观社会学;二是以吴文藻为代表的、在人类学调查和社区研究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社会学“中国学派”;三是以孙本文为代表的、强调文化与心理因素对社会之影响的社会学“综合学派”[16]1-2。
这一阶段是中国社会学发展史的“黄金时代”,并且对晚清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在学术上的融通和担当精神有了进一步的继承和深化。以李大钊、瞿秋白为代表的唯物史观社会学者,不仅仅将社会学视作一门学问,而且将它当作认识中国社会、改造中国现实和指导政治革命的思想武器;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试图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的社会组织结合起来,以拯救失调的中国文化和社会;还有费老极为推崇的潘光旦的“位育”概念,以及他自己的“差序格局”、“长老统治”等,都是极富解释力和融通性的概念。此外,我们也许知道邓中夏是早期中共著名工运领袖,却不一定知道他也是社会学教授;梁漱溟既被称为最后一位儒者,也是乡村建设的先驱。还有如景天魁列举的“陶孟和的北平生活费调查、李景汉的定县调查、史国衡的企业调查、赵承信的社区调查等,他们既在中国社会学发展史上树立了标杆,又对当时的社会实践产生了积极影响”[17]。所以在此时期,一方面是社会现实的残酷:帝国解体、外强入侵、内战频繁、家园遭致破坏;另一方面是社会思潮的汹涌:西方的民主与科学、苏俄的社会主义、中国传统文化等交织在一起,反而带来了社会学在中国的蓬勃发展,并取得了在中国社会学史上颇为光辉的成绩,无怪乎甚至有西方学者说,在二战以前,中国是除欧美以后的世界上社会学发展得最繁荣兴旺的地区[18]。
(三)改革开放前:贫瘠的土壤
解放后到改革开放前的大部分时间内是“以阶级为纲”或为主导的历史,中国社会学在解放后的头几年接受马列主义改造之后,于1952年随着学科改制开始被撤销。“1957年在吴景超、陈达、陶孟和以及费孝通等人试图恢复社会学的努力未果之后,胡绳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做了《绝不允许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复辟》的发言,认为只能坚持马列主义的社会科学,而恢复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就是为资本主义打开复辟的道路”[19]27。也就是说,在一系列整风、反右、文革等社会运动之中,将社会学与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划上了等号,而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绝不容许出现资本主义的元素。此外,社会学也被认为在根本观点上是与历史唯物主义对立的。所以,社会学在这一阶段完全被中断,一直到1979年才恢复。缑文学总结了社会学在此阶段被撤销的四大原因:“一是社会学自身的原因,未能将社会学与历史唯物主义区分开来;二是中国对苏联高等教育体制的简单模仿;三是毛泽东等中共主要领导人对孔德系社会学的负面看法;四是主流舆论界认为社会学者的理论学说不能正确认识中国社会”[20]53-54。
社会学在此一时期被中断,然而至今我们依旧未对这一历史事实保有足够的敏感和关注。在研究中国社会学史的时候,大多数学者都将其一笔带过,往往是介绍完解放前社会学的黄金发展时期之后,马上就转入1979年后恢复与重建阶段去了。如此而言,我们缺失了福柯意义上的谱系学精神:“记录事件的独特性……关注伴随每个开端的诸多细节和偶然事件,对事件的反复出现与断裂保持敏感。”阎明的 “社会学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sociology)对我们很有启发,即将社会学的发展本身视为一项社会事实,并借此考察其与政治经济、社会结构的互动关系。可惜的是,阎明在以它来做理论工具分析社会学与中国社会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对社会学在中国的中断时期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为什么一门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学科在艰苦的战乱年代没有被禁制、在中西文化大辩论的时候没有被舍弃,反而在新中国成立后却遭到了废除?上述缑文学举的四个理由有点隔靴搔痒,缺乏文明视角的大局观。比如,Pasternak在对费孝通的访谈中就提到,费孝通在多年以后回忆起1957年“向人民伏罪”时的心情,当时那样做,固然是为了减轻来自外界的压力,但那时也的确认为自己错了,并非完全是违背自己意志的忏悔,一个简单的逻辑是:“如果我是对的,那么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说我错了呢?!”[21]。从这里我们可以窥出,即使是反思性很强的社会学者,在当时那个年代也无法逃脱阶级斗争“文明”所张开的巨网。其“文明”的影响并非止于社会学界,而是渗透进社会的方方面面以及人的内心。
(四)改革开放后:恢复与重建
自胡乔木于1979年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会议筹备处召开的座谈会上为社会学“正名”,尔后1979—1980年之交成立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以来,中国社会学已经恢复重建30多年。社会学的恢复重建与社会风向的转变有关,改革开放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取代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口号,中国由一个政治高压的社会环境开始逐步转变为以发展经济、实现现代化的新社会风尚,社会学也得以从之前的“资本主义代言者”、“历史唯物主义的反对者”的罪名中解脱出来,并且在国家和党的号召下致力于为实现“四个现代化”服务。
1979年以来,中国社会学在学科队伍建设、研究领域的广度和深度以及研究成果的数量和质量方面,都取得了较为突出的成绩。在本土化的努力上,也涌现出诸如“社会运行论”、“关系(Guanxi)、人情、面子理论”以及“‘气’与抗争政治”等论说。然而,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建立起了具有“中国味道”的社会学呢?或者按照应星、李猛的说法:“中国社会学新的传统已经诞生了吗?”[22]1答案或许不令人那么满意。
这30年间,社会学的发展表面上有种类繁多的分支学科、数额庞大的科研经费、门类多样的杂志期刊以及培养出越来越多的专业学生等,无不昭示着一片繁荣景象。然而,这种表面快速、多元化的发展却日渐暴露出我们的“无根”状态:我们总是疲于引入基于他国特定历史经验而形成的社会科学理论,急于参照此框架对我们的历史现实进行裁剪,急于按此标准对我们自身展开批判并美其名曰“反思”。与此同时,经济上的持续腾飞以及国力的强势让中华民族在世界舞台上日渐突出,民族自信心也日益增强。这一“反”一“正”,互相强化,导致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学人开始频繁地呼吁对西方理论进行深刻反思;寻找学术主体性;构建“中国话语”;根据中国的“理想图景”,建立“中国研究范式”等。①对中国学术主体性呼唤的声音在学界已日渐突出。相关研究参见邓正来《中国社会科学的当下使命》,载《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郑杭生《学术话语权与中国社会学发展》,载《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张祥龙《中国研究范式探义》,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吴飞《寻求现代中国学术的成熟范式》,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杨光斌《丰裕中的思想贫困——兼论中国教育—科学管理体制的问题与出路》,载《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5年第1期;景天魁《中国社会学源流辩》,载《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5年第2期等。
中国社会学自晚清随着“西学东渐”之风传入中国以来,历经兴起、成长、中断、重建的风雨历程,几起几落,命运曲折而复杂。本质而言,这也是西方学说与中国本土文化不断互动、搓揉摩荡的过程,或者说是中、西、古、今不断碰撞、糅合的历程。在此过程中,除了如上一部分所陈述的社会学在中国的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尽一致的发展特征,但同时纵观整个历史发展过程,其依然呈现出一些具有综合性、稳定性的性格特征。如孙本文在解放前出版的《当代中国社会学》一书的“结论——回顾与前瞻”部分中,就对中国社会学前五十年发展的特征作了一个归纳:第一,注重实地调查与研究;第二,注重本国资料的分析与印证;第三,注重名篇巨制的迻译;第四,注重社会学理论体系的探讨;第五,注重新学说的介绍;第六,注重社会事业与社会行政的研究[2]。阎明则将中国社会学重建后十年的性格归纳为:主体性格、实用性格、群体性格、开放性格这四类[4];叶启政将社会学在中国的发展置于更广阔的社会文化情境中来审视,认为中国大陆和台湾的社会学都具有实用、实证、移植、加工的性格[23];缑文学则强调中国社会学在本土化历程中形成了实用品质、实证品质、人文品质与反思品质的理论品质。由此可以看出,从大处着眼,中国社会学是可以概括出一些前后一致的典型特征。根据既往研究,笔者从整体主义的视角出发,认为中国社会学的性格特征主要有四个:移植性格、实用主义、整体主义、中西对比。需要说明的是,前三者已为大多数研究者所论,笔者则将重心放在第四者上。
(一)移植性格
中国社会学的移植性格,并非从其传入时期就根深蒂固。以上论述中已经说到,社会学被引进中国不能忽视重要的内部因素:本土社会土壤与文化资源的迎合。第一代社会学者们因其深厚的国学根基,在迻译、引入西方社会学思想时,或者掺杂进大量自己的思想观点,或者将其放在中国文脉(如荀子的“群”思想)中去展开论述。而在民国时代的社会学发展时期,正如孙本文所总结的,其首要特征便是注重对中国现实情况做实地调查与研究[2]293。这些调查研究虽然没有多少理论润色,调查方法和技术较今天也更为简单粗糙,但这一批社会学者们,带着救国富民的责任伦理,满腔热诚,做出了至今都令人赞叹的成绩。社会学虽然是从国外移植进来的,但此时的社会学者多把它当作认识社会、改造社会、撬动现实的工具,体现的是米尔斯意义上的“学术艺师”(intel⁃lectual craftsman),而非“学术技师”(intellectual practitioner)的形象。
不过,社会学恢复重建以来,在向欧美学习、“补课”的过程中,却也越来越陷进移植主义的泥淖中。这种移植性格表现在两方面:一是理论移植。我们将基于西方历史经验生成的社会理论不断引入,并用其指导我们的学术实践,甚至根据理论对我们的历史经验材料直接裁剪,而不经过必要的反思和批判,不去考察它们背后的人心和文明基础。二是方法移植。以渠敬东所谓的“方法主义”为代表,认为只要找到恰当的方法,便能够发现和解析一切现实经验及其历史过程[24]。方法移植尤以实证社会学的统计方法为甚,其以看似价值中立、清晰、可计算等特点为社会科学者所青睐,但正如叶启政所说,“统计概念并不是如实证社会学者们一向所以为的,可以超越特定时空场域而有着普遍且客观的有效性。它是特定文化与历史背景的孕生品,也是特定意识形态的产物,一直就沉重地负载着特定哲学人类学预设的观念包袱。”[23]171
(二)实用主义
在中国,实用主义最早由师从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大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胡适在中国大力提倡,他那句“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被广为传颂。叶启政强调社会学在中国自传入起,因前期“国家集体危机意识”和后期“强烈的政治意理”的影响,一直就带着实用主义的旗号前进[23]8。缑文学认为社会学在中国的传入时期、发展时期、解放初期以及恢复重建后都呈现出实用主义的特点,但早期社会学的实用品质是自发的、无意识的,而新中国成立后则是主动地迎合特殊的政治背景和经济建设环境。阎明则认为中国社会学在重建后表现出不单纯为学术目的、注重调查社会现状、解决实际问题、服务现行政策的实用主义性格,并且从问题取向、政策取向和经验取向三个方面进行了论说[4],应星也指出:“中国现代社会学‘经世致用’的旨趣压倒了‘格物致知’的旨趣。”[6]191
不过,实用主义的性格有着深厚的中国本土文化土壤的支撑。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明末清初以来的“实学”风气,一方面是“西学东渐”的文化思想土壤,另一方面导致中国学术本身也具有强调“实践”和“实用”性的特征。
(三)整体主义
整体主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基本倾向,也是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国传统价值体系的一个重要原则。道教主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把阴阳相互依存、对偶互动达致整体平衡当作认识自然和社会的出发点。儒家强调从人及其周边关系来看待人之生命价值。但儒、道两家都秉持着一种模糊的、浑然不分的整体主义思想。钱穆曾言“天人合一”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归宿处。可以说“合”的整体主义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这种“合取进路”为中国文化总体发展奠定了认识论基础,并被历代思想家奉为圭臬[25]。与之相对应,西方文化中“分”的个体主义思维极其浓厚。这一方面是基于古希腊理性哲学主张主、客体二分,强调经验分析,进而走上一条工具理性、科学主义的理路;另一方面也与中古时期希伯来人对超越性的一神论信仰,主张用一种人类中心的目的论模式征服世界和支配世界有关[26]。具体在社会学的发展方面,中西对比最明显的就是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与费孝通的“文明的共存”:前者代表典型的西方“分”的个体主义思维,强调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和对抗;而费孝通以其深厚学养,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主张文明的和谐共存,费孝通的这一思想深具中国传统文化韵味,“大同”也突出了整体主义之思想。
(四)中西对比
社会学中国化的进程中另外一个相当重要却少被提及的品格特征便是强调中西之对比。中国和西欧最早在适应各自物质环境的过程中,因不尽相同的发展脉络,而最终形成了各成体系又截然相异的文明。文明的不同,内涵着中西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经济基础、法律风尚、生活方式、思维模式以及人心民情等诸多的不同。马克斯·韦伯对资本主义的经典考察便是一例。对于为什么那种理性的资本主义偏偏发生在西方这个问题,韦伯进行了一个详细、深入的文明史的比较考察,比如韦伯就将中国的文化特质归为“传统主义”、“神秘主义”、“非理性”[27]18,而只有宗教改革后的西欧才引生出那种理性主义式的宗教伦理。单从韦伯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中西文明/文化之差异甚大。
社会学从一开始由西方传入中国起,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就意识到这个巨大的问题。严复最早在《社会通诠》中就提及“东西二化,绝然悬殊”,正是因为意识到中西绝然悬殊,才在文化保守主义和变法激进主义之间徘徊游走。一方面,严复知道欲救国,一定要变,不变则亡;另一方面,如果急求变而枉顾中西之不同,不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的改造与转化,只求激进的变法,就难以形成社会共识即新的基础,难以凝聚民族人心,而最终也只能走向失败。所以,严复的思想其实极具深度和洞察力,但在那个年代则显得有些曲高和寡,而且至今其受重视的程度依然不如康梁等变法派。
此后,越来越多的思想家、社会学家都关注到中西之不同,并在各自的研究中都或详或简地展开了中西之对比。如李大钊认为,“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是也”[28]。梁漱溟在《中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谈道:“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29]33他之所以开展乡村建设运动,其根本目的在于重构中国之文化。他认为传统中国是一个“伦理本位”与“职业分立”的社会[30],没有西方的“阶级对立”与“社会组织”,因此,梁漱溟欲通过乡村建设运动在中国的伦理本位中创生出新的一伦——“个人相对组织或团体”的一伦。在具体的社会学研究中,费孝通的中国“差序格局”、西方“团体格局”广为人知,除此之外,《乡土中国》中多有对中西方社会对比的描述[31];瞿同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指出,中国法律具有“差异性”,而西方法律具有“同一性”的特征等等[32]。
社会学恢复重建以来,虽然实证主义逐渐主导了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社会学研究,但仍有不少学者一再强调中西差异。费孝通在晚年提出的“文化自觉”便是一例,《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更是成为一篇经典之作。在该文中,费老鼓励后学们深入挖掘中国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在中国的现实生活实践中探索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论,以扩充整个世界社会学的内涵[1]。文中费孝通就举例说“社会关系”这一最常用的概念就值得深入挖掘[1]11,恰好翟学伟用学术研究给予了回应。翟学伟说:“中国人的关系与权力在理论和实践上有一个基本特征,即它们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限延伸的。”换句话说,“关系没有边界,会引发处于关系网络中的权力也无法限定,它是扩散的、广泛的、可转移的以及流通的;而西方的关系是有边界的、清晰确定的”[33]。还有其他诸类含有中西对比色彩的研究,在此就不细说。可以肯定的是,中西之对比一直在中国学术界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也推动着无数学者不遗余力地砥砺向前。
回到本文前面提到的两类关于社会学本土化的观点上。我们以为,那种基于实证主义视角的科学观,认为社会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其理论具有科学的普遍性与规律性,因此本土化的意义并不大的观点,实则没有考虑到不同国家地区的学术思想是基于特定的历史社会背景沉淀而来,将它“放之四海”极有可能造成认知上的偏差而不自知;另外一种将社会学本土化视为各国家各民族在学术上对优势国家文化殖民或学术殖民的被动反抗的观点,笔者以为确有道理但不够全面。文明的特质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它们各自社会学的性格特质,诚如苏国勋所言:“中国文化传统看待社会,从来不是科学化的,不是社会学理论的视角,而是从广义的社会生活(即人的生命)视角来看待社会的。如果说社会学研究的中心自转移到美国后表现出行为科学化和工具——实证主义的特征……那么它在欧陆具有深厚文化传统的主要国家(英、法、德等)则表现的是社会科学化(主要是社会人类学化)、政治哲学化、神学化的特征。”[27]11。可以说,文明的特质对各地区社会学性格的塑造具有重要影响,这并不一定就是边陲国家针对中心国家文化、价值观、学术取向等的输入而被动地反“文化殖民”或“学术殖民”,而是在一定程度上说,深厚的文明传统和文化基因导致各国学术自发、自主的就具有这样的品格。
本文一方面试图论证作为一门生产知识的学科,社会学的本土化进程是紧紧嵌入本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状况之中的,并且呈现出“变动性”;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文主义、整体主义以及儒家重经世致用等文明/文化传统,是中国社会学舶来性格、实用主义、整体主义以及强调中西对比这四项性格特征形成的重要原因,并且这些性格特征具有“稳定性”,正是这“变动——稳定”的辩证关系,才能予以社会学本土化最好的诠释。
在当前,可以认为中国社会学至少受三种文化或意识形态的影响而呈现出复杂的品格特征: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二是苏俄与马列意识形态;三是西方理性文明。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大特点是强调人文与道德伦理性,这在费孝通、苏国勋等人的著述里表现得非常明显;苏俄与马列意识形态对中国的影响集中体现在解放后至改革开放前的时段里,社会学在中国的中断,也与当时中国的学科发展受苏联专家的援建影响有很大关系,甚至到今天,意识形态化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依然存有余地;①这里说的只是僵化、教条的马克思主义。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内容极其丰富,其中包含着很多理解现代社会的真知灼见,相关的社会科学理论也极具深度,我们依然需要秉持着学术良知之心去理解、挖掘和创新马克思主义学说。西方理性文明对中国社会学的冲击则更大,社会学自诞生起便具有实证主义之性格,加之工具理性席卷全球,使得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区的社会学都有工具——实证主义的品格特征,“它使这门学科摆脱历史主义和整体论的思辨,从宏观叙事转向微观行动分析,重视量化研究的技术手段和程序设计,过度依赖经验观察和归纳推理的直观性,也极大地简化了对社会现象复杂性、多维性的理解”。
那么,社会学中国化进一步的路径在哪里?或者有哪些道路可以走呢?在我们看来,承继着费孝通“从实求知”以及传统文化对人生活强调的一贯思想,王雅林之“生活论”的系列论述可以作为一条可欲途径,对“生活”的回归可成为社会学中国化的重要转向。②王雅林的主要观点是:赋予“生活”为社会科学的一个基石性概念,并且认为“生活”是社会的本源和内在核心结构,要理解社会结构和变迁,我们必须返回到对生活的研究当中。相关论述见王雅林《从生活出发诠释社会意蕴——论费孝通教授对社会学的重大理论贡献》,载《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生活范畴及其社会建构意义》,载《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等。这里的“生活”主要有三层意涵:一是对“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超越。改革开放以来,国家的号召目标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而今,中国的经济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但是人民的生活似乎并未如同经济那般飞速发展,反而涌现出大量的社会问题。因此,对“生活”的回归应是学术研究的重要转向。二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生活具有生命、活动(行动)和社会性这三种属性,并且体现为物质属性和精神属性、生活需要的生产活动与满足活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实然生活和应然生活、现实生活和虚拟生活以及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这六对范畴的统一[34],在此基础之上理解“生活”概念具有重大启示意义。三是对“此时此刻”的超越性。在这个意义上,“生活”概念体现出历史和文明的内涵,生活并非凭空建立起来的,它是各种文明因素的交叉体现,对现实日常生活世界的关注,其眼界是延伸到过去、延伸到传统,它要求我们具有历史和文明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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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understanding of Connotation of Sociological Indigenization in China
LIU Wen⁃bin1,WANG Ya⁃lin2
(1.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Harbin Engineering University,Harbin 150001,China)
Since sociology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and early 20th century,in⁃digenization has been an important issue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ubject.This article criticized two view⁃points about the theory of sociological indigenization through document research.One is that the sociological theory has scientific universality and regularity as a scientific discipline,hence indigenization is not very meaningful.The other is a kind of view which is similar to the“oppression⁃resistance”.In this view,the nativ⁃ist illustrates that countries and nations resist cultural colonization or academic colonization of dominant coun⁃tries.This paper presents first,the process of the sociological localization is firmly embedded in the native po⁃litical,economic and social structure;second,the characters of sociology in different countries are shaped by their respective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last,at present,with the new social reality and the historical opportu⁃nity,it is an important turning point for the indigenization of sociology to return to life.
indigenization of sociology in China;Chinese sociology;the return to life
C913
:A
:1009-1971(2017)01-0050-10
[责任编辑:唐魁玉]
2016-11-22
刘文斌(1994—),男,江西九江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劳工社会学、生活方式研究;王雅林(1941—),男,黑龙江齐齐哈尔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生活方式、社会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