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红玲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1)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1885—1930) 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因其大量的性爱描写而备受争议。近年来,国内外的读者和学者对其的研究也是层出不穷,褒贬不一。然而,从目前研究现状来看,虽然研究成果颇丰,但是研究视角狭窄,而且存在大量重复研究的现象,同时,鲜有人从创伤角度对该文本进行研究。因此本文将运用创伤理论,以《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为切入点,分析该作品中呈现的多样化的创伤表征,并深入探讨其形成的具体原因以及创伤主体进行创伤规避、实现创伤救赎的途径,发掘其深刻的哲学意蕴,开拓劳氏文本阐释的广度和深度。
从词源学角度讲,创伤(trauma) 一词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意为身体上的“伤口”(wound)。创伤理论起源于医学领域,其意义仍然指身体的伤口。19世纪后期,随着工业文明的深入发展,创伤的内涵得以拓展。“创伤与工业化所带来的暴力的联系不仅代表着社会对现代性的关注,而且代表着创伤向心理方面转变的开始。”[1]两次世界大战让人们对创伤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与认知。在理论界,弗洛伊德被认为是创伤理论的鼻祖,他的精神分析学为创伤理论奠定了基础:“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2]到了20世纪80年代,学术界对创伤理论研究日渐兴起。20世纪90年代,创伤理论得到进一步阐释并应用到文学研究领域。卡露丝在《创伤:记忆的探索》中总结并定义了创伤理论:“病理学仅仅存在于它的经验结构或感受中:事件在当时没有被吸收或体验,而是被延迟,表现在对某个经历过此事的人的反复侵袭之中。蒙受精神创伤准确地说就是被一种形象或事件控制。”[3]在该定义中,卡露丝强调,创伤主体在遭遇创伤事件重创之后的精神反应远远大于创伤事件本身,即创伤事件对创伤主体的影响包括身体创伤和精神创伤。另外,当创伤事件对某一社会群体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以致演变为永久记忆的时候,就会产生文化创伤(Cultural trauma)。
劳伦斯生存的年代,人类社会经历了巨大变革:两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世界格局,欧洲工业化进程空前向前推进,女权运动蓬勃发展……劳伦斯本人亲身经历了各种动荡,其作品自然少不了这些因素的影响。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劳伦斯以一个时代作家的冷峻思考向读者展示了这个动荡时代带给人类的各种创伤:从身体伤痛到精神苦楚、从战争的惨无人寰到人类精神的异化,劳氏向读者展示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创伤世界。
1.身体创伤
创伤的本意是指身体上的伤口,在现代文学中,创伤主体在遭受创伤事件之后的最直接反应就是身体创伤。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战争和工业机械重创了那个时代的人们。
克利福德全家参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长兄赫伯特·查泰来1916年战死。1918年,克利福德瘫着回家了,杰弗里男爵为此抑郁而死。第一次世界大战重创了查泰来一家:二死一瘫。希尔达和康妮的德国情人在1914年的圣诞节前都死了;在部队与梅勒斯有着懵懂恋情的“上校”死于战争,梅勒斯自己也差点丧命。死亡催生了恐惧感,也因此消灭了人们在战争刚刚开始时的狂热劲儿。
人们在遭受战争重创的同时,还不得不面对工业机械带来的身体创伤。特德·博尔顿死于矿难。博尔顿太太把她丈夫的死直接归咎于矿井。特德先生自己也痛恨矿井,但是,迫于生计,他爹逼他下井,时代的创伤就这样伤害了一代又一代人,直到特德先生平静地死去。对于矿工来说,也许只有死去,才能摆脱工业机械带来的创伤。
2.心理创伤
朱蒂斯﹒赫曼在《创伤与复原》中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再度迫使大众认知“心理创伤”的存在。战争极大地影响了人们对创伤本质的认识,让人们重新思考并意识到创伤带给人类的重创。赫曼指出,创伤事件最显著的特征是它具有能够激起无助感和恐惧感的威力。人们对创伤事件的正常反应包括“身体和心灵二者的一种复杂、统整的系统反应”。心理创伤是“无力感所导致的一种痛苦”,其共同要素是一种“强烈的恐惧、无助、时空和毁灭威胁的感觉”[4]。
身受战争重创而瘫痪的克利福德虽然渐渐康复并倍加珍惜自己的残生,但是,身体的重创已经彻底地摧毁了他身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渐渐地,渐渐地,灵魂上的创伤开始让人感到创痛,就像伤疤的疼痛渐渐变得剧烈起来,直到这伤痛遍布整个心灵。”[5]克利福德开始变得精神恍惚,对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有的时候一阵阵地坐在那里发呆,变得有些抑郁了,他似乎只剩下一个毫无感觉的“空壳”。
如果说战争和工业机械带给男人的创伤是直接的、显性的,那么女性的身体创伤和心理创伤则是间接的、隐性的。换言之,克利福德的身体残疾间接地导致了康妮的身体创伤。康妮曾经拥有不错的身材。然而,她感觉自己年轻的、仅仅二十七岁的身体已经死了,因为在德国小伙之后,就不曾有健康的人来爱抚她的身体。从这个意义上讲,康妮的身体创伤是生理性的。更糟糕的是,克利福德的身体创伤剥夺了康妮做母亲的权利,对康妮来说,世界上的一切和她的生命都衰败了,因此她渐渐地产生了“不满”和“不公平”感。“随着那麻痹在他(克利福德)身上扩散,康妮感到它也在自己身上扩散开来。某种内在的忧虑、空虚,对一切的冷漠渐渐扩散至她的心灵。”[6]她隐隐地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与真实的、充满生命活力的世界的亲密接触。然而,这种沟通能力的衰退正是长期受创伤者最常有的现象。因此,战争在间接重创康妮身体的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康妮的心理。
在创伤研究中,不同群体创伤受到学者的关注,尤其是某些弱势群体,包括女性群体、黑人群体、犹太人群体等。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群体性创伤表现为男性创伤和文化创伤。
1.男性创伤
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类生活在男性主导文化之中,因此,男性创伤被认为是“公开”的,通常来自于战争、大屠杀等。D.H.劳伦斯热衷于把这种男性创伤体现在其作品中,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大战和工业革命的重创下,作品中的男性角色要么无能,要么充满各种欲望,要么精神虚无。“战火所造成的许多伤害之一,便是粉碎了战场上男子汉的英雄形象。”男人以惊人的数目开始崩溃,其中“心理崩溃占英国战争伤亡总数的40%”[7]。
克利福德在身体创伤恢复之初,精神空虚,在拉格比府的夜晚大多是同他在剑桥读书的三个同学的高谈阔论中度过的。他们同克利福德一样,自认为是时下的青年知识分子,信仰精神生活。他们心声冷酷,谈论天文,婚姻,谈论性,丝毫不顾及身体残疾的克利福德的感受,但又似乎永远也谈不出个子丑卯酉来。
梅勒斯作为创伤主体,经历了战争创伤和婚姻创伤之后,不再想和女人接触,更具体地说,他惧怕与女人接触,因为过去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巨大创伤。康妮感到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黑暗空间”。创伤扼杀了他身上所有的爱和欲望,甚至他的灵魂。
2.文化创伤
当创伤事件对某一社会群体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以致演变为永久记忆的时候,就会产生文化创伤(Cultural trauma)。“不同于指涉个体伤口或是情感经验的心理创伤或生理创伤,文化创伤指涉身份或意义的失缺、社会纤维的被撕裂。它影响的是有一定凝聚力的群体。在此意义上,此类创伤可能不被群体中每个成员所直接体验。”[8]揭露现代工业机械对人性的摧残和迫害一直是劳氏小说的主题。劳伦斯认为,“现代文明的最大灾难就是残害性、压抑性”,“而残害性就是残害生命”。[9]在劳伦斯笔下,工业机械不但无情地破坏了自然文明,而且打破了人类原本和谐宁静的生活。中产阶级和普通男性矿工无疑成了工业文明的直接牺牲品,煤和铁摧毁了他们身上男人应该有的东西和品质。
英国的中产阶级在这个工业化的年代丧失了男性气概。他们心胸太窄,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被劳伦斯称为一群“最小肚鸡肠最女里女气的人”。他们不但失去了男性的阳刚之气,也失去了一个人应有的自然本性。每个人浑浑噩噩,精神空虚。
工业机械重创的另一个群体就是成群的矿工们。他们冷漠、孤僻,人人无精打采,意气消沉,而且待人不善。他们敌视矿主,矿井使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且没有任何沟通的可能。面对强大的机械,矿工们变得震惊和震惊之后的麻木,他们似乎失去了真正的生命,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在劳氏的笔下,他们被称为“一类新人”,他们对于金钱、社会和政治的过度关心使他们失去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自然本能,他们成了半死不活的“丑陋肉体”。
创伤研究者赫尔曼指出,长期受创者最长有的现象就是沟通能力的衰退,在创伤研究者看来,创伤永远无法自行愈合,受创者唯一的选择就是勇敢地面对现实。“如何在批判和自我批判中认识过去的伤痛是克服创伤的一个关键,这也就涉及如何真实地面对创伤”。[10]劳伦斯穷尽各种可能的方式去面对现实,最终通过原始真实的性达到了这一目的。
“创伤体验意味着对一切失去信心,包括自我、家庭、政府、自然以及上帝。”[11]所以,许多受创者不愿或是不敢面对现实,而是选择了自我隔离规避。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受创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树林作为创伤规避的场所。
在拉格比与人隔绝的日子里,康妮感到自己的躁动不安与日俱增。虽然她清楚地知道树林只不过是她躲避其他东西的地方而已,但是树林却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她到树林里看水仙、看小鸡,树林让康妮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忘却了自己的伤痛。梅勒斯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之后,躲到一片树林,过着卖力气的守林人的“自寻逍遥、苟且偷生”的仆人生活。他鄙视中产阶级和工业机械,所以宁可独处,也要远离喧嚣的机械生活。
克利福德虽然偶尔也会同康妮一起去树林,但是更多的时候他选择规避创伤的方式是躲进自己的虚幻的世界里。他仍然像从前一样用高级裁缝制作的昂贵衣服来装扮自己,仍旧系邦德街上买来的领结,以使自己和以前一样“仪表堂堂”。之后,他开始疯狂写小说;与博尔顿太太整夜地赌牌,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与罢工的矿工们斗争。
创伤不会因创伤的规避而自动消失。“创伤不可避免地破坏了受害者过去对自己和世界的认识,让他努力寻找新的更可靠的意识形态让创伤后的生活恢复秩序和意义”。[12]因此,实现创伤救赎要求创伤主体对自己当下所处的各种环境做出准确的判断。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康妮和梅勒斯非常熟悉自己时代和他们自身的病症,他们开始寻找更可靠的方式克服创伤,实现救赎。如果说树林暂时缓解了康妮和梅勒斯身心的话,那么二人在真实的性爱体验中则实现了身心创伤的救赎。
林中的雌鸟温暖了康妮的心,但是温暖过后,康妮则感受到了更加痛楚的孤独。这时梅勒斯温柔的抚摸触动了康妮冰冷孤独的内心,接下来的第一次性爱使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一变化“意味着从此岸到彼岸的一个大的跨越,对于康妮来说,她获得了重生”[13]。然而,这种重生感是短暂的,因为在性爱的过程中,康妮还隐隐感到了一种奇异感和陌生感。但是,第三次性爱得到了升华,因为康妮再次感受到了性的和谐与美好。在接下来的三次会面与性爱中,二人实现了灵魂上的交流。最后一次性爱之后,康妮甚至感到自己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了。性爱不仅拯救了康妮,也赋予了梅勒斯新的生命。梅勒斯在经历了战争、婚姻等创伤后,逃到树林里隐居。然而在与康妮奇异的温情与陌生感中做爱后,他渐渐地感觉到了自己又成了活生生的男人,同时他也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劳伦斯认为性是人的生命的根基与源泉,因此,在《查》中,劳伦斯大量地描绘了性爱场景,“试图激活人的肉体、本能、欲望、血性等被工业文明压抑的生命本体冲动”[14]。从创伤理论视角出发,自然真实的性抚平了康妮和梅勒斯的身体创伤和心理创伤,性具有了创伤救赎的意义。劳伦斯深信:“只有重新调节男女之间的关系,让性自由地、健康地发展,英国才能摆脱她目前的衰败状况。”[15]
从创伤视角解读《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不但可以较为全面地展示劳氏对战争和工业革命的冷静思考,而且折射出劳氏对现代人的人性,尤其是两性关系的终极关怀。本文运用创伤研究方法分析了劳伦斯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表明了劳氏的这部作品实际就是对20世纪初个体与时代创伤境遇的把握。在劳氏的世界里,性被赋予了创伤救赎的独特涵义。劳伦斯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走出了一条劳氏的创伤实践与救赎之路。
[1]Laurence J.Kirmayer.Understanding Trauma:Integrating Biological,Clinical,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4.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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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D.H.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M].黑马,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40,41,191-192,71.
[4][7][10]朱蒂斯﹒赫曼.创伤与复原[M].杨大和,译.台湾:时报出版社,1995:48-49,30-31,94.
[8]Ron Eyerman.Cultural Trauma:Slavery and the Formation of African American Identity[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2.
[9]闫建华.绿到深处的黑色:劳伦斯诗歌中的生态视野[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38,39.
[11]Kai Erikson.Notes on Trauma and Community[A].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C].Ed.Cathy Caruth.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198.
[12]郭磊.救赎之道:T.S.艾略特诗歌中的创伤主题研究[D].重庆:西南大学,2013:110.
[13]蒋炳贤.劳伦斯评论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197.
[14]刘洪涛.荒原与拯救:现代语境中的劳伦斯小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77.
[15]Simpson,Hilary.D.H.Lawrence and Feminism[M].London:Croom Helm Ltd,198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