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璇
晚清通俗小说序跋的现代转型
刘 璇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3)
通俗小说发展至晚清迎来繁荣发展期,其表现之一便是大量新创序跋的出现,更加敏锐、全面地展示出晚清时代特色。晚清时期的通俗小说序跋反映出的外部世界变化呈现出由点及面、逐步深入的过程,意味着晚清文人知识体系逐渐完成新旧更迭。作者在创作序跋时继承并改造了传统政教观,使小说序跋中的政治观念表达更为灵活自主。小说序跋编创方式的转变则显示出晚清文人对通俗小说的认识渐趋成熟,主动调和其中的商业价值、思想深度和文学趣味。晚清通俗小说序跋在此基础上实现了现代化转型,成为了连接新旧文学观念的纽带。
晚清通俗小说;小说序跋;文人知识体系;文学观念
晚清时期的通俗小说序跋所反映出的外部世界,序跋所表现出的序跋作者创作的思想情趣,以及序跋的编创方式都产生了巨变,不仅更好地体现出“新变”这一晚清时代特色,也逐步实现了现代化转型。不过目前学术界对晚清通俗小说序跋的研究并不充分,换言之,晚清通俗小说序跋尚有较大的探索空间,可以借助目前所能见到的各类晚清小说总集、资料汇编、目录提要类著作,对晚清小说序跋进行一番梳理,继而对晚清通俗小说序跋中所反映出的晚清小说创作、社会变迁的新面貌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逐渐开始朝近代化过渡,大量新事物、新思想的涌入对于传统通俗小说来说无疑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外部世界的变化促进通俗小说题材内容、描写技法、思想内涵等方面的革新早已引起研究者们的重视。作为说明小说出版主旨、作者情况、编次体例等情况的序跋,由于其具有说明功能和理论意味,能够较为客观展现小说从创作完成到刊刻出版的过程,能够较为理性地反映小说著者或论者的思想观念,故而相较小说文本而言,能够更加敏锐、细腻地反映出外部世界的变化。
阅读晚清通俗小说最直观的体验便是大量新名词的出现,许多新名词都与西方印刷技术相关,展现出当时新式书局采用这些技术对通俗小说进行刊刻的情况。
大约在同治中后期,开始有书局以石印、铅印之法刊刻通俗小说。采用西方刻印技术迅速成为通俗小说销售的一大全新卖点,自然会在此时创作的序跋中得到体现。如光绪十年(1884)上海著易堂书局刊印的铅印本《三国志演义》卷首有傅冶山作《三国演义跋》,其中便提及以铅印法刊刻通俗小说的情况:
余游申浦,适有同乡涂君子巢先生精习西法印书之技,余因出箧中所藏善本,托其用西法成铅板一部,以期垂诸久远而无磨灭之虞。刻既成,校勘精审,字画无讹,诚觉爽人心目,所望阅之者,因书板善而追念是书之美,是非独余所深幸,抑是书之幸也。[1]908
傅冶山序提到了铅印法刊刻书籍的优势,相较传统雕版而言,西式铅字硬度较大,故而不易磨损、保存时间更长、刊刻效果更好,并且清晰的书籍版式也能够使读者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因此,无论从成本、销量还是影响上考量,采用铅印技术都是当时书商最好的选择。不久之后,通俗小说刊刻又引入了石印技术。石印是通过照相、转写纸、转写墨等方式将图版印于石板之上,再进行印刷的一种技术[2]。这种技术可以精细描摹图像,又能缩版印刷,故而受到小说出版商和读者的欢迎。在晚清时期的通俗小说序跋中,也多次提及以石印法刊印通俗小说的情况:“袖出《如意缘》一集,谓锦焘氏新撰,而拟付石印者”[1]1330,“余兹精细校正,更作说本,付诸石印,极为爽目醒心”[1]1350,“遂重资求郭小亭先生所著续本,付志石印,粲然大观,美乎备矣”[1]1422等。 由此可见,晚清时期铅印、石印技术在通俗小说刊刻中已经广泛使用。
除了铅印、石印外,序跋还提及了铜版印刷在小说中的使用情况,如光绪三十三年(1907)吴趼人在其创作的《剖心记》凡例中便对小说刊刻作出了如下设想:
李明府为嘉庆中叶人,案既定,仁庙亲制排律三十韵以旌其忠,并敕东抚勒石墓前,以示后人。即墨去此不远,当访得此碑墨拓,及明府遗像。俟全书告竣,印单行本时,用电铜法印冠卷首。[3]
这里提到的“电铜法”即铜版印刷,需要将原稿拍摄成底片,然后将底片贴在铜版上曝光,再经化学药液腐蚀处理后制成金属凸版,即可上版印刷[4]。这样的印刷方式相较铅印、石印更加精美,可以逼真地反映出图像的本来面貌。吴趼人在此则凡例中希望小说图像以铜版印刷,自然是有将自己创作的小说作为精刊本出版的打算,也可见此时的通俗小说作者对书籍出版刊刻过程已经相当熟悉了。
当西方刊印技术推广之后,书商、作者、读者逐渐对这一技术习以为常,小说论者开始发现印刷技术提升所带来的弊端,晚清通俗小说的序跋作者认为大量文笔较差、趣味恶俗的小说充斥于销售市场这一现象与石印技术的推行有着密切关系,并对这一现象颇为不满。但颇有意味的是,虽然序跋作者不满于此种现状,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建议选择铅印、石印之法刊刻通俗小说。如晚清石印本的《五续今古奇观》卷首序说:
越自石印风行,坊中说部汗牛充栋,大都淫词艳曲,徒炫庸人耳目,欲求忠孝节义,炳若日星,有益于世教者,实鲜矣。今幸友人以《醒世奇书》见示,披阅之余,倍觉齿颊生香,不忍释手。……获者不惜重资,抄校精工,付诸石印,以公同好。[5]259
也就是说,晚清文人们已经认识到,虽然技术门槛的降低使通俗小说流通市场产生了一定混乱,但不选择石印技术便意味着没有市场竞争力,故而他们也不得不遵循商业市场的流通法则。这一现象反映出,西方科学技术以商业化的方式迅速发展,已经渗透进入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通过晚清通俗小说序跋中石印、铅印、铜印等新名词的使用情况可以明确感受到,西方刊印技术从宣传卖点到出版常态的变迁过程,这也正是晚清社会在洋务运动开展的背景下,面对西方科技的传入,从惊惧排斥到努力学习,再到适应利用的缩影。
西方先进科技传入中国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西方先进思想的传入,晚清文人的视野也随之打开,许多文人学者都有了阅读西方书籍、甚至出国游历的体验,他们对于西方的认知从被动接受转变成为主动学习。此时出现了许多具有国际视野的通俗小说序跋,这些序跋或着眼于世界局势变迁,或阐述西方思想观念,无形中扩大了通俗小说序跋的表现范围,提升了通俗小说思想内涵,也反映出开明文人学习态度的变迁。
刊刻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的杭州尚贤斋《万国演义》卷首附有沈维贤、高缙的两篇序及凡例、世界各国名称中英日对照表及地图,通过这部小说及卷首所附序跋、资料可见传统讲史小说发展至晚清的新变化。沈维贤是晚清时期致力于边疆历史研究的学者,著有《两汉匈奴表》《晋五胡表》《唐书西域传注》等。在这篇序文中,沈维贤的观点不仅揭示出《万国演义》的撰写缘由,同时也展现出甲午战争后晚清学者们的学术转向:
今学者当务之急曰中国古近史,曰泰东、西古近史。自迁、固以降,暨乎圣朝,载籍尤博,搢绅先生能言之。若乃赤县神州之外,我中国历史,目之为四裔,于其风俗政教,得诸重译,参以荒渺不经之谈,及国朝徐继畲、魏源氏译述《瀛环志略》、《海国图志》,乃始罗列东西洋欧美诸国,虽有疏阙,然大辂椎轮之功,不可泯也。海禁既启,舌人交错,于是有西教士印本,有和文译本,或详于地志而短于事实,或备于工艺而略于宪政,虽有涑水之才,欲网罗散失以为泰东西通鉴,未之或逮也。[1]1073
《万国演义》的撰写目的是希望利用小说这一文体介绍各国民族、政治、宗教、经济、文化概况,这种理念体现在序文中即表现为对外国版图和历史沿革情况的重视,希望最终使普罗大众均能通过通俗小说接受有关世界历史的普及教育。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惨败打破了中国“天朝上国”的幻梦,也使一些开明人士意识到了解世界格局、紧跟世界变化的重要性,这种变化体现在历史小说的创作中,便表现为描写对象的转变。与此相应,通俗小说序文也体现出对中国之外世界的好奇心,正说明当时的普通读者已经开始对中国以外的世界产生了兴趣。
而随着对身外世界的逐渐了解,文人们向西方学习的理念便不止于知晓其概况,转而开始对西方政治体制进行深入了解。燕南尚生作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新评水浒传序》便是例证,序文中展示了清廷最后几年间社会思潮的一系列变化,其最直接的表现便是西译著作的引入塑造出了近代文人的政治观念,序文中说道:
仆自初知人世,即喜欢《水浒传》之戏剧,取其雄武也。八九龄时,喜欢《水浒传》,取其公正也。迨成童稍知文理,知阅金批,遂以金为施之功臣,而不知已中金毒矣。年至弱冠,稍阅译本新书,而知一国家也,有专制君主国、立宪君主国、立宪民主国之分。又稍知有天赋人权、物竞天择等学说,恍然曰:《水浒》得毋非文章乎?本此以摸索之,革故鼎新,数年以来,积成批评若干条,不揣冒昧,拟以质诸同好。[1]1505
由于晚清文人知识体系的改变,在阅读通俗小说时往往会产生与前人不同的见解。接受了西方政治体制普及、民主思想教育等新式思想的文人,在阅读《水浒传》时,不自觉地将其对国家政体的理解注入其中,便使得小说序跋呈现出了鲜明的时代性。通俗序跋中所描绘出的外部世界,经历了由新名词到新格局再到新理论的更迭过程,意味着晚清文人知识体系逐渐完成了新旧更迭,这些被认为属于西方的思想著作、变革理念,已经被文人内化为其知识体系的一部分。这些具有新思想、新观念的政治家、文人、学者已经进入社会,而这也正意味着晚清社会即将迎来新旧转变。从晚清小说序跋所反映出的外部世界变迁,能够了解到晚清文人们从学习新技术到学习新思想,再到形成自我知识结构、独立思想观念的过程。
在通俗小说序跋中寄寓自身感慨的创作现象,大约出现在明清之际,如《魏忠贤小说斥奸书》《樵史通俗演义》等时事小说序跋,都体现当时文人寄托于通俗小说之中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寄托。这类序跋的出现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明清易代之际,具有责任感的文人、不满清朝政权的隐士,在创作阅读历史小说、时事小说时往往心有所感,故而以序跋的形式记录他们的感受。发展至清代,借序跋创作抒发情志的倾向则愈发明显,已经成为当时通俗小说序跋创作的普遍思路。清代前中期的通俗小说序跋中,可以看到许多详细解说小说创作过程、解说小说主旨大意的文字,可见序跋作者都迫切希望读者了解其对小说创作缘由的解读,小说序跋创作已经普遍具有了自我寄寓的意味。
而到了晚清时期,清朝统治陷入各种内忧外患之中,唤起了文人们对于政治现状的思考,既而引发了新一轮时事小说的创作潮流,通俗小说序跋中的自我寄寓意味也逐渐从个人情感的抒发回归到对政治事件的评价、对政治立场的表达。以往研究者论及此现象时,常将原因归结为晚清重大政治事件的刺激和“小说界革命”的推动,却相对忽视了晚清通俗小说的创作思想实际上经历了一个渐变的过程,社会局势的动荡和小说界革命的提倡只能算作具有催化性质的外因。以晚清时期创作的通俗小说序跋作为参照,便可明显感受到作者、论者在创作、评论通俗小说过程中逐渐生发出的政治叙事意图。
晚清社会初期,通过序跋创作来表达自身政治理念的意识就有所显现。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往往比较容易留意到庚子国变之后出现的思想观念较为先进的通俗小说背后所寄寓的政治观念,却往往忽视了那些创作时间较早的、被认为立场保守的通俗小说其背后也是具有政治寓意的。如《荡寇志》一书,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思想较为保守的作品,其作者俞万春也是晚清时期保守文人的代表,他站在维护清廷统治的传统士大夫立场,认为晚清时期的社会动荡是由于“盗贼作乱”所致,而《水浒传》正是乱民迭出的罪魁祸首,故而他在《结水浒全传引言》中明确表示,其创作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1]1517。 胡适曾在《〈水浒传〉考证》中说:“不懂得嘉庆、道光间的遍地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6]此言颇有见地。结合俞万春的生平可知,他虽为诸生,一生未曾任官,但却在青年时期随父出征,镇压珠崖、桂阳一代的乱民起义,并以战功受到清廷嘉奖,鸦片战争时也积极献策,一直在积极参与政治,其创作《荡寇志》也是其参与政治活动的方式之一。
咸丰、同治年间,《荡寇志》多次重刻出版,为其创作的十余篇序跋作者都指出了俞万春在《荡寇志》中试图表达的政治寄寓,并肯定了俞万春的观念在实际政治生活中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如清咸丰三年刊《荡寇志》中的古月老人序指出:“自来经传子史,凡立言以垂诸简编者,无不寓意于其间,稗官野史亦犹是耳”[1]1517,即肯定了通俗小说寄寓意识的合理性。至于这种寄寓意识的具体所指,在陈奂所作《荡寇志序》中也得到了引申:“只有遵命圣谕,孝顺父母,敬事师长,早完国课,做好人,行好事,共成个熙熙暤暤之世界”[1]1521。 以现代的研究立场视之,这些序跋所肯定的观念并没有认识到当时社会的核心矛盾所在,但却不能否认他们通过小说的创作、批评寄托其政治观念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文人们通过通俗小说传播正义观念、扭转社会风气的政治期待得到了清廷的肯定,如咸丰二年(1852)南京官员徐佩珂决定出资重刊《荡寇志》,并为其撰写了序文,此本还邀请到经学家陈奂为小说作序,可见《荡寇志》序跋中反复强调的政治影响力得到了官方权力和正统学术的双重肯定。在与清廷对立的太平天国政权处,对小说中政治寄寓思想的反应也十分强烈。太平天国军队横扫江南时,对《荡寇志》的书板一律销毁,可见俞万春及其他序跋作者们的政治观念倾向遭到了底层人民的强烈反对。在小说创作中寄寓政治理念,通过序跋强调政治理念已经成为晚清时期通俗小说创作、批评的常见思路。不过此时序跋作者们所强调的政治理念仍是对传统政教观的肯定,可谓“新形旧质”,故其观点在现代读者和研究者们看来显得较为保守,也局限了小说思想深度的发展。
庚子之变后的晚清社会的政治状况更加复杂,政治体制亟需转型,清廷政府逐渐意识到政治改革的必要性,故而接受了开明文士所提出的维新变法请求,开始政治体制上的改革。维新变法准许自由开设报馆、学会,使得言论出版更加自由,文人们参政议政的热情也更为高涨。
111111此时小说创作的政治寄寓意识更加显见,在梁启超小说界革命思想的指导下,此时出版的小说大多以现实政治生活为题材,序跋也开始直截了当地进行宣传政治观念,表达方式显得更为直截了当。吴趼人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月月小说》中撰写《上海游骖录自跋》,便描述了清朝最后几年,文人借小说创作讨论政治状况、宣传政治见解的景象:
意见所及,因以小说体,一畅言之。虽然,此特仆一人之见解耳。一人之见,必不能免于偏,海内小说家,亦有关心社会,而所见与仆不同者乎?盍亦各出其见解,演为稗官,而相与讨论社会之状况欤?[1]1735
此时的文坛领袖鼓励通俗小说作者以创作参与政治生活,借创作表达政治理念,更号召作者展现不同社会见解,因此,在清朝最后十余年的通俗小说序跋创作中,可以看到各种政治观点的交织碰撞。如迟云在《官场现形记序》直接抨击了清廷诸官员,认为他们“子女玉帛,自鸣其识,功成名高者,精力衰颓,但求无过。八股出身者,泥法先王,不通时务”[1]1720,表达其对朝廷官员碌碌无为的愤怒,认为清朝政府衰败的的根源在于官员的腐化落伍。项苍园作《家庭现形记弁言》中,将家庭视作立宪改良的基本单位,号召自下而上地进行社会改良运动,此观念实际上是对民主运动应如何展开的思考。章太炎作《洪秀全演义序》赞扬太平天国起义动摇了清朝统治,借此宣传其思想,“夫国家种姓之事,闻者愈多,则兴起者愈广”[1]1059,为其所倡导的资产阶级革命造势。 由此可见,晚清文人利用通俗小说序跋进行政治宣传已经成为时代风尚,同时也可见当时文学创作、思想碰撞之激烈。此时出现的各类通俗小说序跋中的政治观念,大多是文人学习并认可了西方政治体制观念,试图对清朝政府、社会领域和思想文化进行改良,可谓“新形新质”,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故而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
晚清时期,通俗小说序跋中的政治表达经历了由隐到显、由模糊到具体的演变过程,其所传递出的政治观念逐渐呈现出多样化、具体化的趋势,实际上是小说家们从传统观念中认为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的思想传统出发,赋予小说更多的社会意义的必然结果。不过发展至成熟阶段的晚清通俗小说创作与前代相比有了明显不同,此时的文人不再需要攀附于经史来寻求肯定,不再需要将创作通俗小说的社会意义与传统政教理念相联系,而是纯粹出于表达观点的自我需要、参与现实的社会需求,自愿自主自发地进行创作。以晚清时期通俗小说序跋创作观念的演变为案例,可以窥见此时参与到小说创作、批评、出版的文人对传统小说观念的改造和继承,有助于理解晚清通俗小说质变背后不易察觉的量变积累。
依照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我们倾向于认为先有文本而后有序跋,序最早被称为“书后”,即是说明序这一文体是对文学作品创作过程的总结,对于通俗小说序跋而言也是如此。而随着晚清小说报刊的创办和发展,以及思想界梁启超倡导的“小说界革命”的影响,晚清时期的小说序跋创作,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种规律,有时在小说未完全创作完成之前,便先有序跋出现,成为晚清小说序跋新变的又一种表现形式。
通俗小说序跋创作方式的转变,与晚清报刊上搜书、征文广告的出现有着直接关系。光绪三年(1877)十月十七日《申报》刊寓沪远客的《有图求说》广告征求小说,这是目前可见最早的小说征文广告[7],虽然在当时应者寥寥,但却开辟了以报刊为主体、面向社会全面征集小说创作的先河。随后《申报》《时报》《神州日报》等都刊登了征集小说的广告,逐渐吸引晚清文人积极创作新小说。报刊出版与作者创作逐渐形成良性循环后,征文广告中对小说创作的要求也逐渐清晰。小说作者为求发表,自然会以征文中的要求为纲领撰写小说,因而晚清通俗小说在写作时便会带有主题先行的意味,小说作者会通过序跋对这种较为特殊的创作过程进行说明。因此,晚清通俗小说的序跋可作为对报刊征文广告的补充,使后来读者能够更好认识到主题先行的创作方式对晚清通俗小说的影响。
光绪二十一年(1895)五月初二英国传教士傅兰雅在《申报》上刊登了《求著时新小说启》,征求有关描写鸦片、时文、缠足之弊的时新小说,截至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一月二十九日共征集到162篇文章,这些文章现存150篇,其中小说52篇,非小说98篇。从数目上看,这是晚清一次较大规模的征文活动,所取得的成绩也是较为瞩目的,故而有学者对傅兰雅此次时新小说征文的评价颇高,认为这是一次影响到晚清小说近代化发展的活动[8]。
在这52部小说中,共有25部小说附有序跋。如果将傅兰雅的时新小说征文要求与这些小说中的序跋对读的话,便能发现小说作者在应征文要求创作小说时,对小说主旨的诠释是完全建立在征文要求基础之上的,故其所创作的小说序跋本质上是对傅兰雅征文的复写,从这一层面看,时新小说序跋核心观点的产生是早于小说文本的。如傅兰雅在《求著时新小说启》中认为:“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气习不难为之一变”[9],对小说传播效率进行了肯定。应征文而创作的通俗小说序文中有不少对此进行再诠释的片段,如洪肇谟《时新小说序》中说:
窃以变动人心,莫如小说。何言之?小说但取浅近,不尚希奇,苟能随时讲解,虽妇孺易于听从。则此一举也,其大有裨于中土也可知。用特贯穿为部,立案演说,务使世人阅之心为感动,力为革除,庶不失文人立言之本旨,并不负泰西善士之热情也夫。[10]
此文对傅兰雅的观点进行了复述,认为通俗小说用词浅近,可用口头方式随时讲解,故而较易传播推广,此外对傅兰雅的小说价值论作出了扩展,将其纳入传统文人言志传统的范畴。在这种重写重论的语境下,小说自序者同时也是小说作者不但接受了傅兰雅对于小说价值的论调,而且在写作中逐步强化了此种意识。从这一层面上看,通俗小说序文对征文观念的重复叙述为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观念展开奠定了基础。
如果说在征文广告刺激下创作而来的通俗小说序跋,是序跋作者对时代变化的被动反映,那么适应报刊、杂志出版形式转变而产生的连载小说,则激发了通俗小说序跋作者主动对创作方式进行调整。光绪八年(1882)上海《字林沪报》创办,成为最早连载小说的报纸,光绪十八年(1892)第一份小说杂志由韩邦庆在上海创办,此后接连出现了各类连载小说报刊。许多小说都是先在期刊、报纸上进行连载,而后再以单行本出版的,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通俗小说读者阅读已经刊刻成册的书籍的传统阅读习惯。连载这种形式,要求作者要在撰写之前提前构思,对所写小说的人物构成、情节走向有所规划。因此,一些小说会在连载正文前,以序或例言的形式解说其创作目的,也就意味着小说作者通过提前撰写序跋,主动改变了传统小说创作方式。
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绪言》和吴趼人的《两晋演义序》都是序跋先于小说文本的代表,细加比较能够发现两篇序文及其创作动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首先,这两篇序文都是梁启超、吴趼人为自己创作的小说所撰写的自序;其次,梁启超、吴趼人不仅是小说序文、正文的作者,同时也分别是连载这两部小说的《新小说》《月月小说》杂志的主编;最后,《新中国未来记》和《两晋演义》最早分别连载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新小说》第1期和光绪三十二年(1906)《月月小说》第1期,均刊登在小说杂志的创刊号上。这三个相似因素叠加起来,便使《新中国未来记绪言》和《两晋演义序》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从序文内容上看,两篇序文与其说是梁、吴二人对单篇小说主旨的阐述,不如说是他们对政治小说、历史小说在晚清社会变革中起到价值意义的概括。《新中国未来记》被认为是“新小说”的开山之作,在《新中国未来记绪言》中,梁启超也表达出对“新小说”较为成熟的见解。他一方面认为此类小说包含政治观点,“于中国前途,大有裨助”[1]1068,同时也认识到连载体小说由于创作周期短、文体杂糅等问题将会出现结构凌乱、观点矛盾、文学性降低等问题,从而降低阅读趣味。而《两晋演义序》也是吴趼人对历史小说的总体评判,他对历史小说创作的虚实关系做出了总结,对梁启超提倡的“新小说”观念表示了认同。
不同于梁启超以小说宣传政治思想,吴趼人更强调小说的教育意义,他认为《两晋演义》“谓为小学历史教科之臂助焉,可;谓为失学者补习历史之南针焉,亦无不可”[1]943。 梁启超、吴趼人都先以序文形式阐述其小说观点,再继以小说内容创作的行为应该并非巧合,二人有过不少交往,且《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之间有着明显承接关系。在文学观念上,吴趼人受梁启超影响颇深,在《月月小说序》中,吴趼人便明确表达出对梁启超小说群治观的继承与发展,在创作小说时都是以“实用”观点出发,在创作前预设了小说的主旨,故而他们所创作的小说序文都有着纲领意味。在“小说界革命”诞生之初,推动者们为了突出其小说创作观念、社会变革立场,主动利用并改造了序跋这一文体,强化其议论功能,使之成为强调小说变革意义的纲领性文献。
序跋编创方式的转变代表着晚清文人由被动接受到主动改造通俗小说撰写、传播方式的努力,小说作者们利用序跋的议论功能指导小说创作,进而推进思想变革。此举虽然有助于提升通俗小说的地位,但却会破坏通俗小说的文学价值,因此在创作小说时,作者引入了“楔子”这一传统形式,使其在不破坏小说结构的前提下承担序文的功能和作用。“楔子”在戏曲中早已有之,宋元话本中也有与之功能相似的“入话”,明清时也有金圣叹评点本《水浒传》《儒林外史》等小说采用了楔子作为过渡引入正文。但晚清小说的楔子却呈现出了与此前戏曲、小说不同的意味。晚清小说中的楔子主题意味更强、更具有象征意义,可视作对创作缘由、小说主旨等的概括。如李伯元《活地狱》正文前的“楔子”一开头便写道:
我为甚么要做这一部书呢?只因我们中国国民,第一件吃苦的事,也不是水火,也不是刀兵。倘要考究到它的利害,实在比水火刀兵还要加上几倍。列位看官,你道是那一件?我不说破,料想你们是猜不着的。现对列位说了吧,不是别的,就是那一座小小的州县衙门。……因此我要做这一部书,把这里头的现象一一都替他描写出来。虽说普天之下,二十多省,各处风俗未必相同,但是论到衙门里要钱,与那讹诈百姓的手段,虽然大同小异,却好比一块印板印成,断乎不会十二分走样的。[11]
《活地狱》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五月连载于《绣像小说》之上,这部分文字与小说的正文情节关系不大,旨在阐述小说创作的缘由,对于理解小说内容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与序文的功能完全一致。
此后,有的小说作者将第一章回目直接命名为“自叙”,以提示此章文字的作用。如梁纪佩《刘华东故事》第一章便是如此,先以两名行人的对话引出广东状师刘华东其人,再以第一人称口吻介绍了小说创作的缘由:“余言此,因感夫文字之流存,而生出刘华东撰状之思想于脑际”[5]45,确实体现出自序的功能。在晚清通俗小说发展过程中,序跋的创作方式经过以上几次转变,展现出的正是一部分晚清文人对小说序跋功能作出探索的过程。他们对序跋创作方式的调整,意味着其逐渐意识到序跋有其独立性,可以作为改良小说的纲领存在,同时也意识到序跋又必须依托于小说文本而生,不能破坏小说文本的文学功能。这些主动对序跋创作形式作出调整改编的作者大多也是小说作者,他们对序跋功能和序跋体例的认识过程更意味着晚清文人对通俗小说的商业价值、思想深度和文学趣味的调和。
晚清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这种变革体现在文学界则表现为中外世界、新旧文化不断碰撞融合,而此时的通俗小说正是在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才得以蓬勃发展。在这一时期诞生的通俗小说序跋,作为承载当时文人、思想家、社会人士的小说见解的第一手资料,自然能够敏锐感知到外部世界的变化。通过对晚清时期的通俗小说序跋进行梳理能够发现,文人群体们在内外因的双重刺激下,其知识体系、思想理念和创作方式均产生了裂变。如此种种剧烈变化,均显示出晚清文人在社会转型、思想变革的大背景下,如何在继承传统小说观念的基础上,利用西方技术、思想,对通俗小说表现范畴、思想深度、文学趣味进行改造的过程。在此过程中,通俗小说逐渐实现了现代化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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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w Changes about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Popular Nove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LIU Xu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China)
The popular fictions ushered into prosperit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One of its performance is that a large number of new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appeared in this period,and began to refl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The changes about the external world reflected in thes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presented a gradual processe from point to surface, which meant that the literati's knowledge system gradually develeped.The authors inherited and transformed the traditional view of politics and education, and made the political concepts of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more flexible and autonomous.The change of writing style showed that literati's understanding of popular novels gradually matured, and started to reconcile the business value, the depth of thought, and the tastes of literature.Taking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popular novels as the reference point,it can be more effective to describe the process of the mor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te Qing popular novels.
the Late Qing Dynasty; popular novels;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of Novel;literati's knowledge system
I209
A
1009-1971(2017)06-0081-08
2017-10-12
刘璇(1987—),女,陕西宝鸡人,博士研究生,从事明清通俗小说研究。
[责任编辑:郑红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