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肃与戏谑中轮回
——析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的玄真风格

2017-02-23 21:11王椰林
湖北开放大学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生死疲劳金龙西门

王椰林

在严肃与戏谑中轮回
——析莫言长篇小说《生死疲劳》的玄真风格

王椰林

(华中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莫言的《生死疲劳》以地主西门闹的六世轮回为结构线索,描写了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乡村社会。通过主人公人兽混合的特殊身份,作者在关注个体生命与保持史诗般宏大之间求得了平衡。从动物视角看世界,增加了作品意蕴的丰富性;与此同时,作者采用了两种补偿性叙事策略。《生死疲劳》通过刻画西门屯五十年光阴众生相,凸显生命的“疲劳”实质。“疲劳”是超越悲剧性与喜剧性的生命底色,“疲劳”融汇了精神之玄虚与生存之艰难。

严肃;戏谑;人物身份;视角;故乡

西方世界习惯于把关注意义的目光投向彼岸。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现实只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生命的实质是厌倦,解脱之道唯有死亡或宗教。从萨特的《恶心》和《苍蝇》到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无论采用何种表现形式,所有这些作品最根本的意蕴在于揭示世界的荒诞和生命存在的无价值。

2005年,莫言推出了《生死疲劳》这部全新的、带魔幻色彩的长篇巨著。与西方世界截然不同,莫言的《生死疲劳》不仅是东方的,更是中国的。作为莫言的代表作之一,该作品于2006年7月入围首届“曼布克亚洲文学奖”,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小说排行榜”(榜首);2008年荣获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首奖。据莫言介绍,《生死疲劳》书名来自佛经《佛说八大人觉经》:“第二觉知: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生死疲劳》对中国农村50多年的历史发展过程进行了叙述,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乐观、坚韧、顽强的生命予以了展示。小说的主人公叫西门闹,是一个家境还算不错的地主份子,在土地改革中,不仅他的全部家当被分光,而且他本人还被政府公开枪毙在家乡的桥头。人死了,总是要进阎王殿的;不停喊冤的他被阎罗王批准还生。没想到的是,投胎之后的西门闹先变成了一头犟驴,后又变成了牛、猪、狗等,虽然都很勇猛,但最后也终归死于非命。尽管《生死疲劳》故事情节令人感叹、惊奇、荒诞和怪异,但是其却充满作者对人生存意义的探索与思考,特别是对六道轮回的独特理解和描述,让人反思、冷静和不断回想,从传承和创新的角度,全书诠释了人生哲理,充满了艺术灵气,达到了较高的创作境界。

佛教中的“轮回”概念是穿插在《生死疲劳》中的一个重要主线,也是作品情节结构的基本脉络。关于“轮回”的描述,莫言的想象力和叙事视角天马行空,每一次轮回都是一种视角,每一种视角都是一段完全不同的历史和人生,体现了原汁原味的莫言个性特征。然而,令人唏嘘的是,生死轮回过程中的所谓彼岸,只是主人公西门闹(或西门驴、西门牛、西门猪、西门狗、西门猴)短暂停留的驿站,处在历史编年中的现实人生才是他追寻生命意义的舞台。换言之,六道轮回的佛教观念被作家莫言解构为“轮”(周而复始)和“回”(回归现实)两道工序,莫言的关注重点在“回”而不在“轮”。对主人公西门闹而言,无论驴、牛、猪,抑或狗和猴子,以何种形式回归都不是选择的结果(轮着什么算什么),回归之后如何行动才表现出他的倔强与坚持。正因如此,魔幻成了纯粹形式,如何活着才是问题所在,两者融为一体,形成了整部作品的玄真风格。

《生死疲劳》所写的历史时空是1950年至2000年的中国乡村社会,土改、人民公社、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一直到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轰轰烈烈、史无前例、波澜壮阔、踏血前行,其间有太多的悬疑、传奇、荒诞和无奈,如何审视、评估、重现都是颇费思量的问题。余华的《活着》攫取福贵的一生来描写是一种视角,张炜的《古船》以史诗笔法来刻画是另一种视角。要关注现实中活生生的个体,同时避免个体生命作为题材带来的单调;要保持史诗般的宏大,也要逃离宏大所伴随着温情脉脉的诗意,莫言以乡下人进城的智慧,编织了“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靠勤劳致富,靠智慧发家”①的西门闹被枪毙后的轮回故事。莫言终于在动物与社会运动中建构起一种玄真的对应关系:土改中的驴、文革前期的牛、文革后期到改革之初的猪、上世纪90年代的狗,世纪末的猴子。

中国的根本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问题的根本是能否拥有土地。农民翻身做主作为建国以来农村题材小说的聚焦点,从《创业史》《暴风骤雨》到《山乡巨变》《艳阳天》,在所有这些作品中,表现土改的正义性与农民在体制变化中获得幸福感几乎成为恒定的主题。地主、富农是反动的剥削者,中农是自私的保守者,贫下中农是先进的历史推动者,总之,由阶级属性决定人物的社会身份,规定人物的道德秉性,铸就了农村题材作家创作中所坚守的思维定式。到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一出,像白嘉轩那样有良知和正义感的地主形象开始走进了当代文学画廊。

如果我们把陈忠实的《白鹿原》与莫言的《生死疲劳》合起来看,正好是20世纪中国百年历史的文学呈现。两者的区别在于,民国时期的白嘉轩在身份上并无多少歧义可言,他只是一个农耕文化背景与宗族制度下的土地所有者,发家致富与传宗接代是他来自本能的人生目标,他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取“马驹”或“骡驹”之类的名字,但他自己完全可以有尊严地在世界上行走。而《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就不同了,西门闹所碰上的时代浪涛不是大革命、日寇入侵或者三年内战,而是需要把他连根铲除的土地改革。尽管他过去“善良、正直”,“堂堂正正、豁达大度、人人敬仰”①,但“剥夺者被剥夺”注定成为他的宿命,其三姨太秋香的反戈一击及其侄女白素素的“一味痛哭”,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搜刮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肉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①这与其说是对西门闹本人的判决,毋宁说对整个乡村地主阶层的社会属性认定。

历史不能假设,对影响到千万人命运的历史事件则应加以反思。西门闹临刑之际抱怨:“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呀!”①还在抗议:“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①均田一旦诉诸暴力,“地主”作为社会身份就必然赋予一种抽象的“原罪”,在多数情况下,这种“赋予”既缺少理性,也违背良知。正是对这种强加其身的原罪激发起西门闹不屈反抗,才开启了他的生死轮回。

西门闹这个名字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从西门豹到西门庆再到西门吹雪,西门种姓似乎既有官吏的清正精明,也有商人的风流蛮横,还有侠者的特立独行。但当西门闹被枪毙堕入畜生道之后,官、商、侠的种种特质就只会渐行渐远,人性与兽性的交融使他只能以异化的形式成为动物王国的尊者和人间世的看客。西门闹在轮回之中经历的一切并非纯粹意义的悲剧或者喜剧,有价值的没有完全被毁灭,无价值的也没有完全被撕破。在整部小说中,生活与戏剧之间泯灭了界限,崇高成了表演秀,滑稽有了沉重感,由此产生严肃性与戏谑性的交响形成了荒诞氛围,进而构成生命无法抗拒和摆脱的“疲劳”。

无论是以别样的眼光描绘动物,如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和吉卜林的《丛林之书》,还是从动物的眼中看人生百态,如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抑或加拿大作家西顿所创作的那些充满温情与勇敢精神的动物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存在,这类作品的价值都不仅仅局限于修辞学意义上拟人和文体学意义上的寓言。

与上述作品相比,莫言的《生死疲劳》可谓独出机杼。于主人公西门闹而言,生命是一场磨难,再世为人成了一个远景。在他投胎为自己的曾孙蓝千岁之前,经历了转世为驴、牛、猪、狗、猴“陌生的、充满了苦难和耻辱的旅途”。在西门闹转世投胎为畜生的一系列过程中,人的情感始终未弃,与主人家庭成员总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1]西门闹第一次投胎转世为驴后,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相互交织:“人世间的变故,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许多人,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跑。通过他们奔跑中发出的话语,我知道,在西门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公所、合作社办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蓝脸和黄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览着一个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银财宝。这个缸是下午在修筑戏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时发现的。我马上联想到,在那样的时刻,面对着从缸里溢出的珠光宝气,人们那种含混而暧昧的眼神。西门闹的记忆如潮涌起,冲淡了西门驴对母驴的眷恋。我不记得曾经在那个地方埋藏过金银细软,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连同封在夹壁墙里的大宗财宝,在土改复查时,已经被贫农团的人起走了啊。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尽苦头。”

当他到了老熟人蓝脸家后,不断做出动作,只为保护曾经的亲人;当见到做人时的妻子白杏在他的坟边哭泣,情不自禁地想喊叫她,但是发出来的话语却是驴的声音,也就是驴鸣。尽管这样,西门闹的妻子白杏还是认出了投胎转世的西门驴,她向它叙说衷肠:“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使你成了一头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中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

由此可见,西门闹的“动物”身份具有特殊性,因为“它”曾经是“他”——“读过私塾、识文解字、堂堂的乡绅”;在投胎为蓝千岁之前的五世轮回中,西门闹固然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驴脾气、牛性子等动物性,但灵魂深处,他依旧拥有属于人的理性、洞察力、想象力,拥有对于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对昔日亲人们的温存与牵挂;作为一个昔日的乡绅,他是生活的观察者;作为一个现实的动物,他也是生活的参与者。透过西门驴、西门牛们的眼睛观察时代变迁与社会动荡,以独特的视角审视善恶与信仰,使整部作品犹如一部特殊形态的编年史。[2]

复仇心和“讨还自己的人身”构成了西门闹堕入轮回的原动力,也使西门闹转世为动物具备了两个条件:其一,他回到自己生活过的西门屯,并且能够与影响西门屯变迁的重要人物厮守,从而有机会成为西门屯历史的见证人;其二,他投生于自己的长工蓝脸之家,与这样一个主流意识的反抗者一道行动,得以顺便发泄其冤死的怨恨。蓝脸过去是西门闹的长工,土改之后娶了西门闹的二姨太白迎春。这样一个环境显然出自作家的精心构思。蓝脸的出身虽是雇农,却毫不迟疑地让雇农这“镶着金边的牌子”“生锈”,“沾染上灰尘”①,他成了全中国唯一坚持到底的单干户;白迎春曾经为西门闹生下一对龙凤胎——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蓝脸和西门龙,外加西门屯支部书记洪泰岳,是整篇小说的结构人物。

从西门驴们的眼中看世界,一方面增加了作品意蕴的丰富性,怨恨与温情、人性与动物性、自由与奴役、驯服与狂野纠结一处,使得相对封闭的西门屯变得立体、灵动而又有几分神秘;另一方面,在描绘人物心理活动和情感世界时,这样一种叙事角度本身不具有全能叙事模式那种无微不至的优势。西门驴或西门牛知觉的世界只有人物的行动和言语,而这行动和言语还必须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对于情节的铺展无疑是一种局限。为了避免这样一种叙事窘境,作者采用了两种补偿性叙事策略:变换叙事人,让动物与人物之间直接对话和交流;间或还插入一个特殊的叙述人——“莫言”。[3]

叙事角度的变换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编年”结构带来的单调性,也使作品在刻画人物心理活动方面有了一定的突破,不过,与对西门驴、西门牛、西门猪、西门狗细腻的心理描写相比,对蓝脸内心世界的呈现就稍逊一筹,而对西门金龙和洪泰岳精神层面的描绘则略显苍白。毛泽东曾经说,在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西门屯里左、中、右的代表人物正是洪泰岳、金龙和蓝脸。

西门屯的最高统治者洪泰岳在建国之前是一个乞丐,也是“高密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在西门驴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么多套花样的”“宝货”。他或许真的“给八路军送过情报”,而“铁杆汉奸吴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下”①则出于戏谑。在精神和物质上,洪泰岳堪称阶级斗争和制度变革的受益者,他拉大旗作虎皮,言而无信,口是心非,指点江山,气壮山河。洪泰岳这么一个影响西门屯历史的重要人物,却在以“专政”借口之下奸污西门白氏时被西门猪咬掉了睾丸,又在白迎春的葬礼上以“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①的名义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当崇高、丑陋、虚伪奇妙糅合为一体时,就产生了具有浓郁戏谑色彩的荒诞性。

与洪泰岳不同,西门金龙和蓝脸都只是为“需要”而不是为“主义”生存的人,土改之后,雇农蓝脸重视的是“生存需要”,西门金龙作为地主子女,则必须置“安全需要”于首位。西门金龙是乱世滋生的实用主义者,他既不像洪泰岳那样“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也不像蓝脸那样“顽固地坚持单干”,西门金龙只是一根墙头草,“头重脚轻根底浅”,随风倒是他的宿命。改革开放之后,洪泰岳的“集体意识”失去了存在依据,蓝脸的“单干”失去了独特性,而西门金龙的“随风”本性却乘势而上如鱼得水。从表面上看,西门金龙和过去的西门闹极其相像,他发家致富,也修桥铺路和捐款助学。问题在于,西门闹的财富来自农耕社会中的土地,而西门金龙则聚敛于商品经济下的投机和贿赂;西门闹的乐善好施出于良知,西门金龙的热心公益只是手段。为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的西门金龙被洪泰岳称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者的共同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这种看法虽有可笑滑稽的一面,却并非全无道理。

顾名思义,《生死疲劳》的主旨在于凸显生命的“疲劳”实质。“疲劳”是超越悲剧性与喜剧性的生命底蕴,“疲劳”亦不是通往正剧,而是通往荒诞。为“主义”奋斗的洪泰岳众叛亲离,执着于“土地”的蓝脸众叛亲离,追逐名利的西门金龙血肉横飞,痴迷爱情的蓝开放陷入乱伦,连以复仇和“讨还人身”为使命的西门闹,也在看尽人间百态之后偃旗息鼓。生命以庄严拉开序幕,以叹息画上句号,疲劳的不仅是西门屯的这群“演员”,还包括由西门闹转世而作为“看客”出场的驴、牛、猪、狗、猴。

随着语言狂欢,跟着惯性行动,这是《生存疲劳》大部分篇幅所描写的生存状态,也是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社会生活的缩影。生活不都是选择的结果,在多数时候人们只能在自己碰见的生活中生活。西门驴、西门牛和西门猪的时代,是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当人成为政治动物之后,本性和天资都必然会被政治运动遮蔽。对此,我们从西门闹和洪泰岳的对话中看得非常清楚。西门闹说:“我与你们每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冤仇。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洪泰岳讲:“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我作为个人,非常佩服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换盏,结拜兄弟,但作为革命阶级的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①与这种出自斗争哲学而近乎于痴狂的语言和行动相比,蓝脸朴实的语言与近乎执拗却出于自由意志的行为弥足珍贵。

自由意志作为主体所拥有的对自己行为的自由选择权,是个人需对自己的行为在道义上负责的根本前提。《生死疲劳》中人物的行动多半只是出于盲从,在一定程度上讲,他们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因如此,作品描写了种种人生的苦痛与不幸,却没有塑造真正意义上的反面人物。支部书记洪泰岳,供销社主任庞虎,做过驴贩子的县长陈光第,造反派头子常天红,民兵队长黄瞳,所有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是些天良未泯、人性尚存的人。作品的意义在于“立此存照”,是以谢幕的姿态向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乡土社会告别,而不是高屋建瓴地批判和鞭挞。

当故乡成为舞台,人生就演绎为闹剧,不需要经过培训,多数人就具有了表演天分。常天红不仅一本正经地挥舞着列宁和毛泽东的手势演讲,还能以极其美妙的歌喉试唱《养猪记》里的华彩唱段。西门金龙和黄互助干脆在样板戏里扮演郭建光和阿庆嫂。“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扫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的传出的音乐哼哼。”去暴力之后,“革命”竟然呈现出滑稽的和谐。

当“西门屯里的人对演戏发生了浓烈兴趣,每晚排练”时,蓝解放也不甘寂寞,要向西门金龙求情扮演《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作者这样写道:“金龙从大门西侧那个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临时公共厕所出来,双手扣着裤扣,脸上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白雪覆盖的房顶,炊烟袅袅上升。墙头上羽毛华丽的大公鸡和羽毛朴素的老母鸡,夹着尾巴跑过的狗,场面朴素而庄严,正是说话的好时机。”①所谓“庄严”竟然是“从厕所出来扣着裤扣、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字里行间透出作者的戏谑与夸张。下面紧接着是西门金龙的答复:单干户“公然地与人民公社对抗。与人民公社对抗就是与社会主义对抗,与社会主义对抗就是与共产党对抗,与共产党对抗就是与毛主席对抗,与毛主席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墙上的雄鸡撕肝裂胆地长啼一声,吓得我几乎尿了裤子……请你转告爹,入了社天宽地阔,皆大欢喜,人欢喜牛也欢喜,不入社寸步难行,天怒人怨……”①西门金龙的长篇大论显然是形式大于内容,其有效信息可以精简为“不入社死路一条,入了社天宽地阔”,作者之所以采用这种极具惯性、动作性、夸张性与程式化的语言风格,旨在真实地描绘了那个浮夸的年代,同时也在追求一种特殊的“戏剧”效果。

除了像洪泰岳那样的“职业戏子”人生如戏,心甘情愿地倒毙于舞台,西门屯的多数村民在“卸妆”之后逐渐忘记背熟的台词,语言重归于平实。西门金龙感慨道:“活到今天,总算明白了点事,那就是,跟谁过不去都可以,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①“当年许多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再看起来狗屁不是。”①擅长于“革命秀”的西门金龙走出语言迷宫后如鱼得水,竟筹划着要整体开发西门屯红色旅游。

在作家莫言看来,过去是“过分浮夸的时代”,当下则是“矫揉造作、扮嫩伪酷时代”,两者都多了些做戏的成分,而缺少了一种“蓬蓬勃勃的野精神”①。《生死疲劳》中真正能够张扬这种野性精神的是由西门闹轮回转世的那些动物,它们有“驴的潇洒与放荡,牛的憨直与倔强,猪的贪婪与暴烈,狗的忠诚与谄媚,猴的机警与调皮”。令人沮丧的是,当猴子进化为人,投胎为蓝千岁之后,却成了一个患有血友病的大头儿。对土改问题进行质疑,以动物视角审视世界,推崇蓬勃的野性精神,作家似乎告诉我们一个朴实的道理:我们始终走在回乡的路上,故乡却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注 释]

①莫言.生死疲劳[J].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1]马云.莫言《生死疲劳》的超验想象与叙事狂欢[J].文艺争鸣 ,2014(6):153.

[2]刘著妍.《生死疲劳》译本中的叙事聚焦重构[J].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99.

[3]杨齐.“落后”农民形象的嬗变——以欧阳山《前途似锦》与莫言《生死疲劳》为例[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92.

Reincarnation in Serious and Playful World--An Analysis of Mysterious style in Mo Yan's Novel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WANG Ye-lin
(Foreign Language School,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9)

Mo Yan’s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describes the Chinese rural life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which is based on the clues of reincarnation in 6 phases of the landlord Ximen Nao.Through the mixing of special status of hero and animals,the author strikes a balance between focusing on individual lives and keeping the epic greatnes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nimal world,the book increases the richness of the meaning.Meanwhile,the author uses two compensatory narrative strategies.The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portrays the images of the people in 50 years,which highlights the“Fatigue”in real life.“Fatigue”goes beyond tragic and comic life background.“Fatigue”combines mystery and the spirit of survival difficulties.

serious;banter;character status;perspective;hometown

I206.7

A

1008—7427(2017)06—0058—05

2017-04-25

王椰林(1965—),女,湖北武汉人,硕士,华中师范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郝 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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