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弱与担当:灾荒视域下的清代妇女及其家庭反哺
——以《流民记》为中心的考察

2017-02-23 19:50闫娜轲
关键词:灾荒妇女家庭

○闫娜轲

羸弱与担当:灾荒视域下的清代妇女及其家庭反哺
——以《流民记》为中心的考察

○闫娜轲

清代妇女身份低微,灾荒史研究中的妇女多是国家政府视角下的被救助者。事实上,清代妇女在家庭生产劳动及家务操持方面尚有较大的自由空间,灾荒困境下妇女经常采取佣工、联姻、乞讨、自鬻、入客店等多种途径开展家庭自救,委屈乃至牺牲自我以保全其他家庭成员的反哺行为多有发生。长居于弱势而不失其家庭担当,这固然与社会经济、文化环境的长期施压有关,更与妇女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有着根本连结。

灾荒视域;清代妇女;家庭反哺;羸弱与担当

清代灾荒史研究中的妇女,多是国家政府视角下的被救助者,是受灾群体中受难的被同情者,妇女抗灾活动则少有论及*清代妇女与灾荒的研究多集中于妇女买卖、妇女恶劣境遇等,主要有:郭松义《清代京师拐卖妇女的犯罪活动》,《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2年05期;赵晓华《晚清饥荒中的妇女买卖——以光绪初年华北大旱灾为中心》,《史学集刊》2008年第5期;艾晶《清末民初女性拐逃防治研究》,《学术论坛》2008年第9期;赵晓华《晚清灾荒中的妇女拐卖及法律惩处》,《兰州学刊》2016年09期等。。但作为家庭中的一员,清代妇女不仅在日常年份参与家庭的生产活动,操持家人生活事宜,维系家庭成员间的情感互动;在灾荒年月,妇女还常常做乳母、入乐籍、去客店等多方佣工养家,甚至决然远嫁、自鬻、毁节、自戕以反哺家庭,换取家人生命的延续。这些灾荒中自我牺牲色彩浓重的家庭反哺行为,反映了小农经济及其保障体系的脆弱、灾荒救治及施赈管理的失察,彰显了传统妇女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及担当,也陈诉了经济能力及律例规范对保障妇女权益的重要性。

清人王庸所著《流民记》分为四卷,依次为甘肃兵荒、陕西旱荒、晋荒附闻、豫荒附闻。“甘肃则但记乙丑省中绝粮一事,附以陇西荒事,及秦而止,以荒后余之所亲经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495页。,首卷主要记载了同治三年(1856年,乙丑年),作者亲历甘肃因兵而荒而粮绝的情况;“陕西则专记丁丑、戊寅旱荒一事,亦以余之所经为次,记三原较详者,以居三原最久也”,“至晋荒与陕同时,时有平遥二三友人,朝夕过从,又有旧好在晋,闲以鱼书见赠,故亦闻其详”,“客汴已久,于汴荒亦略有所闻,爰取情节稍异者,复依类为记”*(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495页。,其余三卷详细记录了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灾民在光绪元年(1876年)至光绪四年(1879年),即“丁戊奇荒”期间历经的种种苦难。《流民记》集中描述了灾后民众四处流离、艰难求存的景象,对受灾妇女群体多有着墨,展现了灾荒背景下小农家庭,尤其妇幼等弱势群体的抗灾实况。笔者结合相关方志、文集、荒政书等文献资料进行系统梳理,以期对清代灾荒时期小农家庭中的妇女自主抗灾活动进行探究。

一 灾荒境遇下的女性及其家庭反哺行为

我国传统社会以自然经济为主导,拥有或租种小块土地的自耕农及佃农,以家庭为单位,形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经济体,农耕、纺织及农副产品加工相结合,维持全家的生产及生活,并向国家缴纳赋税及徭役,构成社会经济运行的坚实基础。清代我国农业劳动生产率及粮食亩产量并无明显提高,许多家庭,终岁勤动而鲜有盈余,一遇灾伤则备尝艰辛。河南扶沟县,“盖自咸同以来,兵燹、旱蝗不一而足,至于水灾,无岁无之”*(清)熊燦等《扶沟县志》(卷一·风俗),光绪十九年刊本。;山东齐河县,“人贫地瘠,家鲜盖藏,田一井者衣不蔽膝,家数口者肉不知味,遇岁旱涝则啼饥号寒,比比皆是”*杨豫等《齐河县志》(卷十二·风俗),民国二十二年铅印本。。

灾荒年月,妇女的处境与其家庭经济条件及成员间关系亲疏有着直接关联,间有个人际遇之不同。有合族成群逃荒者,依靠族中有声望者一路告贷为生;有举家流徙者,沿路或佣工或乞讨或自鬻;有被卖为妻妾、婢女者,辗转千里而生死不明;有厮守故土,存干草面、石碾缝隙积糠艰难度日者;有不忍饥饿、难堪,绝然投河、自缢者;有舍身入妓、救济家人,灾后转生或自决者。父系氏族社会以来,尽管妇女的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社会活动范围都有明显的衰落,赚取家计与打理家事的工作逐渐一分为二,且主要集中并局限于后者,但妇女在生育教养子女、安排家庭日常生活方面始终居主体地位,妇女也自然视之为主要家庭职责,灾荒时期这一职责感表现亦较明显,其反哺家庭的行为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佣工打杂

寻常年份,妇女多以家庭纺织贴补家计,除农忙时随家人下田劳作外,单独参与户外其他劳动的情况并不常见。然灾荒时节,家中粮食紧缺、老幼病弱,长居于闺门之中的女性也多放下矜持的一面,抛头露面地到富户、客店等佣工打杂,以缓解家中生活困境。佣工打杂,靠劳力糊口,虽身份卑微,但既可保全名节,又能贴补家资,多为灾荒时期妇女家庭自救举措的首选。

同治三年(1864年),甘肃旱,秦州多处粮绝。某秀才病死,留遗腹子,“适某宦觅乳媪,妇应之。数年所得,薄治田产,自计田之所出再以针黹佐之,便可存活,因辞焉。”*(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02页。妇人归家后教养幼子,继先夫之志,子成童时即入泮。光绪初年,晋地大荒,赤野千里,灾民四处逃散,“又有合家枵腹,食无所出,使少年妇女寄居客店,为客浣濯,为客缝纫,为客供奉烟茶,视一日所得,卜一家之饥饱”*同上,第6515页。,以在客店佣工打杂而换取一家口粮。山西解县,李顺一家因灾粮绝,其妻任氏“扫蒺藜、刮树皮,且为富家佣女工”*曲迺锐《解县志》(卷八·士女传),民国九年石印本。,而救活家人。妇女社会性的各方佣工,为灾荒时期个体家庭渡过难关注入了新的力量。

(二)联姻与远嫁

婚丧为民间礼俗之首重,是个体生命富有仪式感的阶段性表征,仅婚礼就向有“三书六礼”之步骤,士大夫之家多因循守制。小农家庭经济不宽绰,多将其简化,更有“贫民或女未及笄,育于夫家,既长乃成婚,各处亦多有之”*(清)姚之琅等《邓州志》(卷九·风俗志),乾隆二十年刊本。。将女童养于夫家,劳作于夫家,年长后完婚,即俗称“童养媳”。它不仅固化了双方婚姻关系,也减轻了女方家庭的经济负担,是贫困家庭以女儿为质押来减缓困境的权宜之计,客观上也启示了古时女子联姻自嫁以报谢亲恩的惯常做法。灾荒年月,饥馑压顶,家中少女多以缔结婚姻来获取生存机会、缓解母家生活危难,仓促而无奈。

同治三年(1864年),甘肃巩昌田荒粮绝时,“客其地者,无论仕商奴仆,多与本地联姻,或为妻,或为妾。即仕族中女,亦不暇细择……故有女及笄,无资可逃,不论远人贵贱,但问名辄嫁之”*(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01页。,求生的同时,也为家人存活多一份补给。光绪初年,陕西长安,一位女子幼时被人偷去,但记得父名及籍贯。及长,入乐籍,名噪财厚,托乡人捎话其父母欲还家,未得允准。旱荒后家人病倒,女子返乡出资解决了困厄,父母因其失散多年、恐于名节有染,踌躇是否留女。当地一位丧偶名士得闻后,与女子结为连理,“生本寒家族,藉女资,得少康。女又善于作家,无娇惰气,颇为戚里所称云”*同上,第6511页。,女子因灾荒而得以面见父母,然最终因联姻得以留居家乡。

(三)扶老携幼乞行

“四境皆荒,投生无路,一息尚存,谁愿饿死?携老扶幼,背井离乡,或东或西,皇皇靡定……幕天席地,吸露餐风。饥寒中人,疾疠易作,跋涉数十百里,仍不免作沟中瘠、异乡鬼也。”*苏州桃花坞协赈公所编,朱浒点校《齐豫晋直赈捐征信录》,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中国荒政书集成(第八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394页。这段话充分描绘了饥荒侵袭下灾民四出、生死旦夕间的惨烈图景,也是古代小农经济脆弱,农家一遇灾歉,便不得不流徙他乡求食的历史缩影。大灾之下,妇人亦多跟随家人或族人辗转千里,沿途乞讨,照顾老幼。

陕西宝鸡之终南山,属秦岭山脉,东西横亘七百里,一遇灾荒,流民多沿此山进入四川避难。光绪初年,一男子担两筐,前置婴儿,后置行李,其妻搀扶其母跟随在后。日暮便于山涧支起灶火,“夫取柴,妇熱火。炊已,母子夫妇聚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04页。。灾民逃荒途中支釜作炊,一般多在溪边或林下,清水煮野菜,有少加米粒者,亦有无米可加者,甚至无盐淡食者,境况甚为窘迫。

妇孺相依为命,他乡乞食的境况则更为艰苦。光绪初年,某妇二十余岁,怀抱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前有一中年妇女引之乞讨,不久三人都患病不能行走,后母子俱死,只留中年妇人俯卧尸旁,泣曰:“此吾媳与孙也。吾姑与吾及媳,三世寡居,惟此子耳。前者姑死于病,今媳与孙又死。”*同上,第6507页。不几日,妇人亦病故。某妇背负一子,两手拱一盘,膝行于大道旁,哭诉曰:“姑死未敛,已两日矣。”*同上,第6508页。来往过路者多投钱到盘中周济之,妇人哭谢,子亦呱呱作泣。灾荒之际的四处流徙,是饥馑压境下的仓皇逃生,异地就食一定程度上减缓了赈济迟滞造成的灾伤,妇人搀老护幼、他乡乞讨以寻求生机也较为常见。

(四)自鬻与卖女

“夫凶年而卖妻子者,禹汤之世所不能无也”,*邵之棠《皇朝经世文统编》(卷六十六·赋税),光绪二十七年上海宝善斋石印本。古代社会,妇女作为男权附属品,没有自主权,因灾被卖的现象普遍存在。受灾女子在佣工不能、联姻无门、乞讨不得时,也多选择自鬻以救济家中忍饥挨饿的老弱子弟。自鬻和被卖,虽然都是弃一人于危境而求他人之生机,但在情感上有自愿和被迫之分,在人格上有自主与奴役之别,甚至是获罪与否的界标。

咸丰年间,河南光山县大饥,西阳村“家有两子妇,愿以身养舅姑,次妇先去渡汉江,至所鬻之家,是夜投缳死”*姚兆平《光山县志约稿》(卷四·艺文志),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光绪初年,某商客居于河南周家口,散步河上时,发现有船满载妇女、顺流而下,其中有面容似其妻者,便尾随相访,得知船上皆山西饥民,“因登船细审,果其妻也。问其故,则父母无所养,妻以三绵,为牙人所得”*(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14页。,商人偿还其值及沿途费用,妻幸免于难。某商路过山西,见女子卖价低廉,竭其资买下十余人,行数百里后,银两用尽而无法前行,又惧怕官府“不得弃妇幼于路”的禁令,“遂自寿阳入山,于人迹罕至处,尽弃诸女而去”*同上,第6514页。,一人贪虐而枉送数人性命。自鬻者被人买去后,有转身自尽者;有途中折磨丢弃,坐以待毙者;有辗转千里,继而坠入烟花苦海者;有官府解救送还者;有路遇亲朋被赎出者;有被买家善待如家人,灾后还家探望者。种种境遇,不可尽数。

此外,妇女为家人生计,卖六七岁、八九岁大的女儿去做婢女也较为常见,部分是自决前托孤于人,部分则是为家里所有人图个活的希望。虽然卖女的初衷并不全出自于母亲,但送别女儿、劝慰女儿跟随买主的却多是母亲。某妇卖女为婢,年八九岁,临别前女泣曰:“母向欲投河,以有我故,不忍也。今舍我去,恐投河矣。”*同上,第6498页。妇人以有钱不投河,数日后再来探望女儿,遂不见所踪。另一六七岁的女孩被卖,其母领钱将走,女亦要走,百般吓唬、劝慰均不留。买者遂多给妇人一些钱,让其每隔两三日来看女儿,以稳定女孩情绪。数日后,女孩便只能在梦中与母相聚。某妇卖女,临行前叮嘱道:“凡事必慎,凡人必敬。骂则听之,挞则受之,委屈在心,勿形于面。今后尔无母,无尔容娇惯地矣。”*同上,第6498页。言罢挥泪而去。

无论自鬻还是卖女,从妇女自身角度来看,或许都是对自我的层层割舍,对夫家及母家的极力保障。但客观上却对这种性别屈辱代代承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传统社会文化的长期施压及社会实践的因循中,卖女眷而保男子,某种程度上已经潜移默化为成年妇女及幼小女童的分内之责。妇女孕育及教养生命,却不得不临机遗弃生命,抉择前的煎熬、送别时的难忍应是毋庸置疑的。女孩仰赖及信任父母,却被父母劝慰、哄骗至生别离,虽有情感上的抗争与不从,但终究无力摆脱,只能默默承受。

(五)“入客店”与作妓

佣工、联姻、乞食和自鬻外,部分受灾女性,尤其年轻且容貌姣好、家里多老幼者,则会选择到客店或妓院舍己求存。“入客店,晋地秽亵语也。平素,良家妇女以入客店为辱。是时,居近通衢者多入客店求活。”*同上,第6515页。妓院多来往客商及达官贵人,灾荒时期仍有继续营业者,成为受灾女子求存、接济家人的途径之一。这些女子,因灾受难而入歧途的原因大致相同,但所临境遇及结果却有较大差异:有岁荒入院,荒退仍为良民者;有因荒落籍,年长后抗争保身者;有毁节入店,灾后舍生雪耻者。

某客店有三妓,容貌一般,言语莽撞,过客少有问其名者。店主人道:“三人为姊妹,乃某村某某女。一家十余口,皆恃此三人为命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15页。过客怜之,遂多赠送她们钱资。某妓颇有名,私蓄也多,旱荒后,周济并救活邻里多人。邻居饿急要杀驴,女子用数倍价格买下他的驴,听闻的人皆笑其痴傻。某父老曰:“一邑有此十数人,则人物皆得遂其生矣。彼不能于人物有济者,皆由不痴也,痴顾可笑哉?”*同上,第6514页。某院有两妓,年少而貌美,因灾荒落籍,“稍长,不甘自污,鸨母凌辱万端,志终不夺。事为大宪所闻,委首县某廉其情,为之削籍”*同上,第6519页。,后相继完婚,其顽强抗争终得善果。

某客商与某妓交好,次年夏归来,见某妓倚于民宅内,客商隔墙示好不应答,便入门上前,遭到女子大声呵斥,且旁出数名男子饱以老拳。客商狼狈而出,“及访之,实前妓。盖因荒入院,继得资,仍出院为良民矣”*同上,第6515页。。某妇寡居,旱荒以后,家人渐次病倒,妇与姑商量:“为燃眉计,惟妇一身……今欲卖身救急,且图长久,惟有入客店耳……一家性命,毙在旦夕。苟死中犹有生机,不敢爱一己之名节,坐视不救也。”*同上,第6515页。妇人辞别家人后,一有所得就交由家人,灾情减退后却不知所踪。家人才惊觉妇人以全合家性命而忍为失节之人,早已抱定必死之决心,“毁其节,救八人之命;捐其生,雪一门之耻;隐其死,安合家之心。亦豪侠,亦精细,须眉男子对之汗颜者多矣”*同上,第6515页。,乡人想要为之旌表,终不能成。

由上可见,灾荒年间,人们对于妇女因灾入妓的理解与宽容,对名妓救灾的认可和褒扬。这在某种程度上,使得部分舍己为家的妇女于灾后,能够走出泥淖,为家人与乡邻所接纳,过上正常的生活。而坚贞守己的女子,则要为毁节持家的救急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其生平事迹无法得到官方的任何旌表,只能口耳相传于乡邻街坊,低回于士人的见闻杂记。

二 清代受灾妇女反哺家庭行为的社会文化探析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宋)范成大著,富寿荪校《范石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4页。,农业劳作虽紧张而辛劳,但男女老幼各有分工、春播秋收也不失为田园之乐。清代妇女更是无论长幼贫富,多勤于纺织及其它女红,为家人制作日常衣物外,昼夜赶织棉布以售卖,分担家庭开支。家庭而外,单就棉麻丝绢等纺织业的发展,也足以说明妇女生产劳动在社会经济发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然一遇灾伤,四境之内的妇女往往群体性地遭遇天灾与人力的双重袭击,饥寒交迫地佣工、逃荒外,还要承受改嫁、被卖、为妾为婢为妓、自经等惨况,或甘愿远嫁、自鬻、毁节、舍生等种种,力求家庭职责的最后分担,个中缘由复杂而沉重。

(一)社会家庭中妇女力量羸弱与职责宽泛的相悖

东汉班昭所作《女戒》,为古代“女四书”之首,被历代女教者奉为圭臬。开篇即“卑弱第一”,强调女子应以卑弱为第一要义,婚后主要负责事人、执勤、继祭祀之职。而卑弱之根本为“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黄嫣梨《女四书集注义证》(上),香港: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9页。。明人王相注解:“卑弱,女子之正义也,苟不甘于卑,而欲自尊,不伏于弱而欲自强,则犯义而非正矣。虽有他能,何足尚乎!”*同上,第9页。历代女教内容均从职责上要求妇女事夫、事舅姑、和叔妹、慈稚幼、奉祭祀等,态度上一味单向地事事屈从、损己利人,实践中却又极力压制、鄙薄妇女能力的锻炼与提升。其结果便是危难时刻,妇女除了割舍自我,便再无可用之力。而惯常强调妇女坚守贞操节烈的力量,一遇危困便易瞬间逆转,将妇女推向毁节、弃生的再嫁或烟花之地。

嘉庆十八年(1813年),河南许昌县小召镇人李成国,武生、家贫,遇灾卖尽田产衣物,欲卖妻子以养亲,妻尤氏闻之,“愕然呆视,旋泪下如雨,已而放声大哭,成国亦大哭,涕泣告曰‘夫妇中离谁忍哉,今诚不得已’,乃卖之得钱十二串,双亲赖以不死”,而尤氏“早定全节之计,朝归贩客,夕已自缢,烈矣哉”*王秀文等《许昌县志》(卷十一·人物上),民国十二年石印本。。丈夫涕泣从情感上回应了妻子,但这不仅没有动摇卖妻的既定安排,反而将其推入慨然赴死的抉择之中。山西解县,知县李应高侧室张氏,知书达理,通《女孝经》,“为女时,荒年自鬻以活父母。应高死,誓殉,家人防之,遂不言,忽于葬应高之前自经”*曲迺锐《解县志》(卷八·列女传),民国九年石印本。,未嫁前自鬻以救母家,婚后夫死,自缢以殉夫,几经生死全系于他人之安危。

清代妇女藉由商品经济的发展,昼夜纺织以顶起家庭经济半边天的情形日趋普遍。上海等南方地区“民间男子多好游闲,不事生业,其女子独勤苦织紝,至达旦不休,终岁生资,率仰于织作”,“俗多游手,藉妇工苟活”。*李伯重《问题与希望:有感于中国妇女史研究现状》,《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第155页。寡居守节者多数十年如一日,纺织自给、代夫养家,如山东历城县儿子早逝之家,“以妇代子,舅姑皆以天年终,嗣家计日窘,则以纺绩给衣食,从未干人升斗”*毛承霖《续修历城县志》(卷四十八·列女传),民国十五年铅本。。清代妇女经济力量虽稍有改善,但相对于千余年来的文化压制、礼教规范、思想控制、社会捏塑,妇女的人格力量、生命力量及自主独立力量仍处于极端孱弱的境地。古代社会,农耕经济与宗法血缘纽带双重制约下的个体,男子深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王权宗法约束,女子则被禁锢于“夫为妻纲”的小小庭院之中,个人意志、人格及才情缺乏基本的被尊重被认知,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臣服与随时的牺牲。长期的文化压抑、熏陶,沉淀为性情中的曲顺、忍耐与盲从,日常生活里的人情往来、纠纷裁定如此,灾难关头的骨肉分离、生死抉择亦如此。

清代为强化统治,更是将宋代以来对“节妇”的褒扬推崇发展至极致,守节殉夫的行为被当作尽妇道的最高标准。相关研究表明,清代节妇烈女数量为各朝之首,二百六十余年的统治时期内,受官方旌表者约为100万,未受到旌表者与之相当,共计200万妇女因夫亡而被剥夺了再婚甚至生存权利。*转引自李伯重《问题与希望:有感于中国妇女史研究现状》,《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第155页。是以,妇女力量的强大,改善男女社会分工结构、提高女性经济力量为重为标,剔除戕害妇女自主意志的文化流毒、树立夫妇互尊互爱的婚姻制度方是根本。

(二)妇女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临危激增

“有贤女然后有贤妇,有贤妇然后有贤母,有贤母然后有贤子孙。王化始于闺门,家人利在女贞,女教之所系,盖綦重矣。”*(清)陈宏谋辑,五种遗规译注小组译《教女遗规译注》,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年,第21-22页。古代女子虽然身份卑微,但女子为人女、为人妻及至为人母,在个体家庭尤其家族的传承延续中占有重要作用。历朝历代莫不重视对女子的教化,女教内容渗透于国史、女教专著、家训家规等文献中并口耳相传,“即至村姑里妇,未尽识字,而一门之内,父兄子弟为之陈述故事,讲说遗文亦必有心领神会、随事感发之处”*(清)陈宏谋辑,五种遗规译注小组译《教女遗规译注》,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3年,第22页。。思想教化之外,更有官府旌表的节烈孝贤牌匾、女性长辈的言传身教为之树立榜样,三从四德、贤妻良母已逐渐内化为妇女的家庭职责及社会使命。

光绪四年(1878年),江南士绅在河南原武放赈时,“来者多老妇幼孩,问之,知壮男则乞食他方,少妇则半被人买去矣”*孙传鸬撰,赵晓华点校《汴游助赈丛钞》,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228页。,少妇自鬻以济家,老妇则多厮守故土。妇女随家人逃荒,途中因食物、房租、疾病等欠钱,自卖或作抵押者亦不在少数。河南省偃师县李李氏,年二十八岁,“因翁父病重,卖身医病”*苏州桃花坞协赈公所编,朱浒点校《齐豫晋直赈捐征信录》,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八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659页。;张王氏,杞县人,年二十五岁,“随夫逃荒,因欠商丘朱姓秫粟六升,连伊女一并扣留”*同上,第5653页。;张古氏,渑池县人,“因逃荒短少房饭钱文,将氏抵押,转卖于汴城杨姓”*同上,第5661页。,官府赎出后均交由其家人领回。

同治初年,甘肃皋兰粮荒,某买一婢女,常闻其思念家姊,问之则称:“姊在某处,俟丰年后,父母偕弟来,赎吾与姊同归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498页。仍寄希望于灾后一家重聚。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春正月,河南信阳大雪,薪、米隔绝于城外,官府及时举办平粜,隔三日一粜,籴者每人限一升,“中家以下争趋恐后,妇女或被挤堕胎,乃更分设女平粜所于三蜀公馆……当平粜时,人众之家,妇孺分途籴米,每次积得五六升”*陈善同等《重修信阳县志》(卷十一·大事记),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妇幼身力虽弱,但其信赖家人、竭力维系家庭之心力却较强韧。一方面,家庭出现危机时,妇幼最易受到损害而无力摆脱;另一方面,妇幼尤其妇女因其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母性情怀及社会性别意识激增,也较易临危而上、舍己而存家。

认识和改造世界,对个人素质的发展及完善有着重要的影响。而古代妇女被剥夺了政治权、经济权、受教育权,长居于庭院四壁之中,生活里少有的外出农忙帮辅、踏青郊游、寺庙敬香等活动,也多紧紧围绕农业收成、诞育子嗣、祛病祈福等家庭议题。清代妇女囿于“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等传统礼教及社会分工模式的制约,只能依赖家庭并着力于家庭的维系与传承,由此形成了孕育生命、家庭本位的社会性别意识,多将毕生心力灌注于家庭的衣食温饱与和谐有序、灾难危急之时的自我奉献与牺牲。

(三)小农经济脆弱,社会保障及借贷体系缺失

农耕经济“靠天吃饭”而收入微薄,清代华北大部分小农家庭丰年犹勉力支撑,一遇旱涝灾伤则备尝艰辛。陕西兴平县,“男力于耕,女勤于织,为关西最。士人类多能芟柞,女子自十岁或十五岁,举能纺丝织布,虽贫寒家而数椽之屋、数亩之田,皆有以立足也”*王廷珪等《兴平县志》(卷六·风俗),民国十二年铅印本。;河北清苑县,“若农工悉衣大布之衣,尤属朴陋,至于饮食,农家率食粗粝,或且杂以糠秕,食麦粉者每岁不过数日,或高年之人而已”*蒋良骥等《清苑县志》(卷三·风俗),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河南襄城县,“吉凶婚丧之需,有无相助,丧虽陈设过丰而柩不久停,婚虽妆奁加勉而嫁不愆期,童蒙知悉儒业而不悻于傍歧,里民惟谨盖藏而不矜……至于宴客、筵会、结社、路祭,靡费不赀,盖起于丰不知俭,所以小有凶荒,多不能支”*(清)汪运正《襄城县志》(卷一·风俗),乾隆十一年刊本。。小农家庭多以农耕、纺织为经济支柱,日常衣食用度颇为节俭,然婚丧大礼、蒙童求学、宴请宾客及祭祀神祇等方面,开支繁多而不吝惜,常处于拮据度日而少有富余的境地。

经济上长期困顿,偶有灾伤疾病等非常之事便朝不保夕,社会保障及借贷体系薄弱,使得高利贷大行其道,缓一时之急而遗数年之累,甚而导致家业破败。山东诸城县,民俗“喜华丽、好宾客,不斤斤为衣食蓄积之计,故每有所入不敌所出,而称贷以益之”*(清)宫懋让等《诸城县志》(卷十一·风俗考),乾隆二十九年刊本。;陕西洵阳县,“重息如立银一百两之券,必以半货配之,高其价值,至期无偿,又加息改据,由此操纵在手,虽罄田宅难厌也”*(清)刘德全等《洵阳县志》(卷五·风俗),光绪三十年刊本。;河南嵩县,“二月新丝,五月新谷,预支银钱,名曰‘买青’,核计本利几四五倍,以致终岁勤动,麦秋两熟皆绝,他人囊蠹,地方穷疲,民用拮据,半由于此”,因此乡间多流传“省俭不求人,设有窘急,宁可典质衣饰房地。既经肉痛,用必加省,将来纵不能赎,较债利受逼,仍鬻房地者,已享数年”*(清)康基渊《嵩县志》(卷九·风俗),乾隆三十二年刊本。之语。农业经济结构单一,保障及借贷体系缺失,高利贷肆意欺凌,民户为求长久之计只能加倍克勤克俭,情急时典押田宅及自鬻妇幼以渡难。

(四)赈济迟滞及管理失察,削弱了救灾实效

我国自古灾害多发,因此形成了一整套严密的报灾救灾制度,并不断完善之。但境内幅员辽阔,北旱南涝、旱涝交替、灾变兵燹等时有发生,古代交通不便、通讯迟缓,灾荒上报、受灾户口统计、钱粮发放等各环节委任官员良莠不齐,胥吏劣绅上下其手,赈资难免力有不逮,救灾实效易受折扣。是以,灾荒来袭,民众多被迫开展各种家庭自救,典押或变卖服饰、家具、土地、住房等一切可卖之物,濒临绝境时甚至售卖家中妇幼以延续朝夕,其中尤以卖妻女者居多,妇女几乎成为家庭“避险资产”*陈志武、何石军、林展等所作报告《清代妻妾价格研究——传统社会里女性如何被用作避险资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2015年。。而妇女除坐等被卖外,就必然会先期采取多种方式积极自救,力保家人有口粮而不离散。

嘉庆十八年(1813年),冀鲁豫三省大旱,仅河南一省受灾州县就达七十余个,十数万口饥民嗷嗷待哺,即使在如此严峻形势下,“豫省各处歉收,所报灾区尚有不实不尽……又开封、彰德未经奏准采买,该地方官亦借军需为名,科派草豆”*(清)方受畴《抚豫恤灾录》,李文海、夏明方主编《中国荒政全书(第二辑第三卷)》,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页。,不仅赈粮发放不到位,更有借机巧立名目征派者,使灾民处境雪上加霜。光绪三年(1877年),陕西三原县放赈后,一老民饥卧于道旁,当被问及赈粮时,他道:“列名者村不过数人,大抵皆不贫者耳。盖邑宰深居简出,不能逐户查看……大绅士养尊处优,不肯逐户查看……小绅士则成见在胸,不用逐户查看,乃各出其所知者参办之。饱者一家列数名,饿者数家无一名,甚至放粮者忽为领粮之人,领粮者仍多放粮之子。统一县计之,死者数已过半,皆其人不幸而不为诸绅士所识也。”*(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07页。制度创设尽管严密周备,但执行之人若奸猾不作为,监管形同虚设,自上而下级级传达,实则以公徇私层层盘剥,受损害的终是底层的百姓和政府行政体系的公信力。

三 清代妇女于家庭灾荒危机之解决

灾荒与封建礼教的耦合,催生了灾区妇女命运的多舛与坎坷。但凭一己心力,能保家人周全者,妇女多选择迎难而上、不辞劳苦,甚至付出生命代价。她们中有的人几经挣扎却朝夕毙命,有的忍辱负重后捐生雪耻,有的则因生离死别而烙上终生的创伤,有的渡尽劫难而终归和乐。其解危纾难亦能自存者,多具有一定的自主精神且才情兼具。然个体力量终归有限,惟有以社会之力倡导妇女独立自主,从伦理习俗及法律规制上强大女性经济力量,使其身负社会家庭职责与其社会经济力量相一致,方可从根本上避免家庭危机时,妇女权益因隐忍负重而被肆意践踏,以及社会秩序的严重失范。

(一)以一己之身赴合家之难

“死别长已矣,生别恨无休。恨何无时休,覆水难复收”*姚兆平《光山县志约稿》(卷四·艺文志),民国二十五年铅印本。,无数生命终结在来势汹汹的灾荒之中,饥馑荐臻、四野流离、饿殍载道的惨烈画面也永远烙印在劫后余生者的心中,极大地击打并磨砺着她们的身心及余生。灾荒之际,妇女多以其羸弱之身,分担起救济家人的重任,进而为此殒命或受创。

光绪初年,晋豫奇荒,妇女为家中老弱能够存活,自卖养家者甚多。某妇与夫情深意笃,数年得一子,十分疼爱,夫在外经商,“时值天旱,家所有典质已空,不得已自鬻其身,以所得与子”,将四五岁的儿子托付于邻居,其夫归来寻访之,至则其家云:“妇自入门,即不食,未浃旬已死矣。”*(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14页。某妇寡居,姑老子弱,“旱荒无计,议自鬻,养其姑若子……必以姑家为母家,往来如婚媾,始能从”,该妇人为维持灾荒时家计,不得已自卖,且为保障老幼长期生存有靠,提出买她之人必须待原夫家为娘家,保持日常往来,思虑甚为周全,怎奈“子以不见母渐废食,姑以孙不食亦废食,数日具毙”*同上,第6514页。,妇人遂自缢,令人叹惋。

陕西长安有一妇人,常领一四五岁男童,痴傻不认得人,熟悉她的人道:“合家远逃,惟余妇与子。秋成旋里,过其舅姑与夫死处,痛苦欲绝。及入门,满院零落,伤感益深,遂成此疾。”*同上,第6510页。某女入乐籍,名气很大,但经常虔心向道、诵读经书,有时还携带道服。旁人问及,则称:“某地一庵,庵尼多清修。俟私蓄满千金,以其半为饿死父母立嗣,以其半入庵为尼”,“生我者,与我同生者,无一存焉。触目伤心,不复作红尘想矣。”*同上,第6511页。女子虽已打算入道为尼,但仍坚持为父母择一男孩立嗣,延续家中香火以尽最后的孝道,竭力完成对家庭力所能及的担当。

(二)扶危济困亦自保者多才情兼具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伦理教导下,古代女子的个人才智、创造力被压制,经济力量的羸弱导致她们应对家庭危机时捉襟见肘、举步维艰。临机佣工打杂以分食,或可支持一两人勉强糊口,但对于老幼病弱数口之家则无异于杯水车薪;自鬻或卖女,可缓一时危急但难以为继;入客店或入妓,或可维系长时段的生活补给,但自置死地,灾后舍生雪耻者亦不少。救人亦能自救者,多不拘于礼法,自主独立而才情高远。

陕西长安,旱荒,某生家道中落,惟有田园场圃等废地较多,家人多饿死,仅剩一女二子。饥饿时,女子带其弟到园中掘树根、吃虫子,间获邻人接济,终得不死。及灾情稍退,女子“卖其无用场圃,留其可耕者,招佃雇工,大兴农事。秋成,得利十倍……后连年收获,远近藉藉,谓其家道复兴云”*同上,第6511页。。甘肃秦州某女十二三岁,岁荒入村乞讨,然后寻其亲友,四处借贷,日久有余资,“自蓄一马,能于马上绝尘而奔。暇时出入各营,众呼为女公子。又往来各省,访其父之交好。无家可归,亦绝不作于归计,但以一人一马自豪。各省人物山川,经历殆遍”*(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02页。。她们能够超越礼教束缚,发掘自身的才干与情操,积蓄经济力量,最终使个人及家庭境况得到根本改善。

(三)妇女权益亟待律法规范与经济能力的双重保障

“孤霜贫嫠,茹苦含辛……其生平苦节,虽匹妇而有士大夫之行者。扶持世教,圣人以为难,往往出于弱女子,其贞魂烈魄足以贯日星而格金石,忍令其不彰乎?”*曲迺锐《解县志》(卷八·士女传),民国九年石印本。历代《烈女传》无不记载着身为城乡匹妇、行事一如士大夫者的坚贞操行。而灾荒时期妇女抗灾自救、舍身护家的艰辛劳苦,也多散见于灾荒亲历者的镌刻记闻里。从中不难看出,女子自应卑弱无才、忍辱负重的社会文化导向,妇女家庭职责宽泛有余而经济力量孱弱不足的社会分工模式,伦理习俗及政府法律条文的成见偏颇等,导致妇女的经济能力与其家庭职责匹配度较低,家庭危机出现时易受到文化糟粕的误导,自沉泥淖以救人。而社会管理中的疏漏与不察更加剧了这种现象的多发。

某商于牙船上遇其妻及妹,想以原价赎之,后讼于庭,“听者断以倍价赎其妻,其妹竟随牙人去”*(清)王庸著、邵永忠点校《流民记》,李文海、夏明方、朱浒主编《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九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514页。,虽遇亲人受难而解救无门。官方禁止贩卖妇女的指令在执行过程中,“有惜资遣之费者,奉行往往不力。贩者尤多于隶役中潜为润色,即力于奉行,亦无从觉察。故禁虽严,贩者仍踵相接也”*同上,第6518页。,出现严重的政策偏离。光绪年间,甘肃秦州多贩卖妇女于本地为婢女,山西贩卖妇女有市,河南贩卖妇女有市有行,妇女经行过付后,听任贩者分买,而少官府查巡。清代法律虽原则上禁止鬻卖妻子,但特殊情况,如情愿出卖为婢之妻、因贫困而不得已卖妻等都属合法。礼法规劝及律令偏颇,使得因灾因贫卖妻的行为史不绝书,对传统妇女抗争不公、自主把握命运的前景产生了消极的影响,使得她们中的多数转而放弃自我,委身于父母、丈夫及子女的临机需求。

清代灾荒下的妇女,一方面受小农经济脆弱、寻常年月勤苦节俭以勉力维系生计、一遇灾荒则备尝艰辛甚至有灭顶之虞的经济状况制约,出于“贤妻良母”的社会性别捏塑及定位,甘愿多方佣工、联姻、乞讨以保全家人;另一方面长期受礼教及女教文化的约束、官方及地方政府对节烈事迹的旌表倡导、女性长辈的言传身教等传统专制愚昧文化的熏陶压抑,自愿或被迫卖女、卖身、自戕以舍己保家。这种群体性地家庭反哺行为,对国家灾荒赈济不力下个体家庭的保存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充分反映了传统社会女性社会地位的低下。

妇女解放的尺度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随着近代妇女独立运动的发展及我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进行,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和解放区,政府不仅打破了妇女不参加生产自救的社会传统,且从政治上明确了妇女参加生产劳动的重要性,指导女性发挥自身独特优势,广泛开展纺织、生产自救活动,为千百年来传统女性的抗灾自救带来了革命性的曙光,使得灾荒中妇女群体的境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根本性改善。因此,只有以社会之力倡导妇女自主独立、不断修正律法及伦理对妇女权益的疏忽,从社会分工模式上提升妇女经济能力、使其经济力量与其社会家庭职责相匹配,才能从根本上保障妇女在应对家庭及社会危机时,有力有续亦能自存自强。

Abstract:The status of women was lower in the Qing Dynasty.The women in the study of famine history were mostly rescu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ational government.In fact,the women in the Qing Dynasty have a greater freedom of space in the productive labor and housework.They always help their families working as a servant in some houses and inns,or though marriage,begging,selling themselves,sacrificing themselves for the good of their families.They were in weaker position but responsibility for their families,which,of course,related with the pressure from the social economy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but also with a gender awareness of woman giving birth and family-oriented.

Keywords:famine horizon;women of the Qing Dynasty;family nurturing;Weakness and tenacity

【责任编辑龚桂明】

WeaknessandTenacity:theWomenofQingDynastyandTheirFamiliesUndertheSightofFamine——A Survey of theRecordsofRefugees

YAN Na-ke

闫娜轲,历史学博士,北京交通大学中国产业安全研究中心博士后科研工作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明清经济史、产业经济学(北京 100044)。

C913.7

A

1006-1398(2017)04-0118-11

2017-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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