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羽华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艺文寻珠】
《牛鬼蛇神》:一部缺乏历史和思想深度的作品
张羽华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牛鬼蛇神》是马原停笔多年后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多维空间的形式将复杂的历史经验与现实生活的体验艺术化处理,构筑了马原的理想世界,也构成了马原小说的魅力与意义。不过,小说《牛鬼蛇神》在超越与突破马原前期作品的叙事技巧时,也暴露出艺术的贫乏。这主要体现在小说叙事的重复、小说缺乏历史深度意识的发掘与反思以及叙事时空的自我束缚与模仿等方面。这严重削弱了小说反映时代与现实生活的厚度与力度,使得小说缺乏本应该体现出的审美内涵。
马原;《牛鬼蛇神》;时空体
马原长篇小说《牛鬼蛇神》由书商、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联袂打造并闪亮登场,并没有被广大读者看好,虽有零星的批评家参与,那也只能算幕后的特邀嘉宾。“读这种‘为叙述而叙述’的小说,像是观赏一场垂钓表演。垂钓者展示了各种各样的钓鱼姿势后,便宣布表演结束。你若问他鱼在哪里,他便告诉你,重要的是欣赏钓鱼的姿势,是否钓到鱼并不重要,所以他的钓钩并没有诱饵。”[1]这尽管是对马原早期作品的中肯评价,但用来评判《牛鬼蛇神》也不为过。这部小说最初在《收获》杂志(2011年第1、2期)上连续两期刊登,随后于2012年5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实质上,只要结合马原前期的小说来对照阅读,我们就会遗憾地发现这部小说存在诸多瑕疵。也正是这样,笔者作为忠实的读者才有必要对其作出个人的解读和阐释。
与马原前期小说对比,我们不难发现这部小说存在严重的艺术缺陷。叙事的重复和单调不是马原个人的问题,这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创作的普遍现象。生活经验的枯竭、思想资源的贫乏、创作情怀的集体缺失,造成作家不约而同地自我重复。马原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个案。这种小说创作的病根源于他对20年前“叙述圈套”由衷的怀念、执迷以及“归隐二十年间”想象的慵懒。自我重复如果当作一种文学修辞,无可非议,而如果不断地重复已有的叙述内容和叙事模式,实则是作家急功近利情怀和心态的显现。“这种相同的叙事成分在不同作品中的机械复制”[2]在马原的系列创作中同样表现突出。
《牛鬼蛇神》的话语表述、思维方式,故事的内容、情节结构以及叙述手段似乎都与他20年前的中短篇小说惊人地一致。这一方面暴露出马原开先河的“叙述圈套”陷入绝境后的尴尬状态;另一方面也让人感受到马原自我超越意识的淡薄——其实马原自认为是在不断超越自己——半世纪的经历与思考,原来生活就是这样。但事实已经证明,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在某些方面,探讨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问题,固然值得肯定,但如果过分挖空心思想去追寻“怎么写”,不断玩弄小说形式主义的手法,势必走上“工匠化”的创作道路。“马原不厌其烦地耍弄这些花招,就引起读者的讨厌和讥笑,因为魔术师的魔术被观众识破之后就变成一种机械性劳动,再也激不起观赏的愉快和新奇。”[3]这种叙事花招的玩法,直接损害了作家的信誉。
马原不断地自我重复,没有给自己带来片刻的赞誉,反而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经过20多年的修炼,马原的文学技艺并没有明显进步,他依旧停留在理想中的“零公里处”不停地唠叨和絮语。《牛鬼蛇神》的卷0部分几乎全部重复了其早期中篇小说《零公里处》的故事情节。几乎同时,为了操作的方便,马原在打破相关小节的基础上全盘抄袭了《零公里处》的语言文字。为了整个行文的需要,他在必要的地方偷偷地作了修改。这种文学的自恋,这种拼贴、拷贝式的文学创作实在有失名作家的身份。其实拼贴艺术技巧的运用,是马原一种习惯。过度迷信西方和拉美的文学叙事技艺,不是让马原走上文学的高峰,而是跌入低潮。从《零公里处》到《牛鬼蛇神·北京卷》的挪用痕迹,可以随便找出很多例证加以说明:
他终于摆脱了妈妈,坐到这列直达列车的行李架上的时候,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零公里处》)[4]214
大元终于摆脱了妈妈,平躺到这列直达列车的行李架上的时候,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牛鬼蛇神》)
马原把“坐”改成了“平躺”,把“吁”改成“嘘”。
这是一列锦州到北京的直达列车,红卫兵专列。他还是个准红卫兵,但他有介绍信、学生证,还有十二斤辽宁粮票。(《零公里处》)[4]215
这是一列直达北京的红卫兵专列。他年龄还小,充其量也还是个准红卫兵,但他有介绍信、学生证,还有十二斤地方粮票。(《牛鬼蛇神》)
这里直接省去了“锦州”,至于列车从哪里发出,我们不得而知。把“辽宁”改为“地方”正是马原抵制想象的罪证。在《牛鬼蛇神》中,增加了“年龄还小,充其量也”,使得本来能够说清楚的语句变得繁复,抑或是为了拼凑长篇小说的字数?
马原小说的重复远不止于此,结构和人名的重复也特别突出。马原在《牛鬼蛇神》中提到的另一个人李德胜,实质上就是《零公里处》中的胡刚。马原为何把人名改了呢?首先胡刚是马原的老乡,辽宁人,如果继续运用只是一个符号意义的“胡刚”,那么马原的叙述就只能停留在辽宁,而不会有卷三中海南一系列故事的发生,那么《牛鬼蛇神》也就失去了作为长篇小说的分量和重量。
在《拉萨河女神》中,作者任意插入话语,干扰叙述者的讲述。“为了把故事讲得活脱,我想玩一点儿小花样,不依照时序流水式陈述。就这样吧”这样类似的语言表达在《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鹞的三种方法》《虚构》《西海无帆船》中俯拾皆是。其实,只要稍微有点阅读经验的读者就不难发现,马原的这种叙述语调和方式,与克洛德·西蒙、罗伯·格里耶的某些作品在叙述形式和叙述话语上都达到惊人的一致。20年后,马原仍然记得这种已经过时的叙述方式:“既然我已经把故事讲到这里了,我不妨继续讲下去。讲一讲总不能就算做是抄袭,要写成小说之后再发出去,以后才有是否抄袭的问题。”(《牛鬼蛇神》)
在小说中,马原喋喋不休地卖弄一些生硬的哲学知识,自以为增强了小说的思辨能力,却恰恰使原本丰富的社会生活染上了作者强烈的主观印迹。文学的哲学性和思辨力,不是依靠作者强行进入,自我张扬,而是通过作者的语言叙述,含蓄地表露出作家的哲学理念。“所有文学文本的目的,这也正是它们真正的‘哲学’,就在于语言与自身的非结合性,即一直分离人们所说的内容与我们对该内容的评价及思考的这种差距:文学文本让这种虚空和根本空白得以呈现,而一切思辨正是建立在这种空白之上,它引导人们以相对的方式对待这种特殊的表现。”[5]马原高估了自己的哲学天赋,他自告奋勇地跑出来大发议论,畅谈哲学理论和见解,冲淡了文学的审美性。在《牛鬼蛇神》中,小说的第〇章几乎都在阐释他的人生哲学观念。观念的根本来源仍然可从他的前期中篇小说中找到影子。观念的重复比文字重复更可怕。某些不负责任的著名评论家随意下断论:“三十年后,这部在此起彼伏的文学浪潮中湮没的《零公里处》意外地重新复活,成为马原新长篇《牛鬼蛇神》的起点。”[6]这里的“重新复活”实则就是重新复制,“起点”或许成了终点。
马原《牛鬼蛇神》大量地自我重复和自我抄袭,根源何在?我以为关键在于经验的贫乏和想象的慵懒。马原经验化的写作直接导致了结构、情节、文本的重复。同时,想象的懒惰也凝固了作家的思维。依个人看来,尽管《牛鬼蛇神》中充斥着干瘪的哲学思想,但马原并没有把这些哲学思想真正消化,而只是技巧性地挪用了一些名作家和哲学家的语言。“任何对于历史生活及现实生活的理论阐释与描述,都有初始的具象基点,都与所阐释与所描述的相关想象密切相关。”[7]如果这种想象脱离了历史生活和现实生活的具体语境,脱离了“具象”的基点,就会变得僵硬,失去艺术活力。活跃的想象力是一个作家尤其是作为一个名作家必备的素质,“通过想象力把自己抛向前方危机四伏的紧张状态中,这种状态把我们从现存的框架中解放出来,最终使我们具备了宇宙观这一根本的认识论”[8]。很可惜的是,马原没有这种写作的潜意识。
想象的慵懒主要还是归结于作家抱着很大的现实功利性,过分看重成功带来的美誉。“思维的惰性在形成之前是一种取得过良效的思维,正是成功的先例助长了它的优越性和排他性,一种相对正确的思维模式经过实践的多次验证之后被凝固化,表现出停止不变、任意移植扩大的特征时,惰性就基本形成。”[2]惰性的思维一直跟踪在马原背后,陈旧的叙述圈套注定了马原这部小说艺术的失败。狄尔泰说:“富有想象力的诗所具有的最一般特征,在于它来源于丰富多彩的生活感受、来源于人生的经验,而不是文人们从书本到书本的抄袭。”[9]诗歌的创作如此,小说的创作已然。难怪乎最近有批评者对《牛鬼蛇神》作出强烈的批判,就小说里的哲学讲述而言,也就是东拼西凑地罗列一些哲学知识,生硬地塞进文本中,自以为高明地显示了自己丰富的哲学知识,可惜流入了无意义的言说陷阱。颠倒叙事情节,不断转移视线,生拉硬扯跑进叙述的现场,抽象地讲述人生哲学原理,这些弊病注定给读者带来不愉快的审美感受。
我们首先来看《牛鬼蛇蛇》封腰上的一段话:“作品中的两位少年,李德胜和大元,一个山民、药学奇才、理发师傅、冥纸工艺师傅,他拥有悲惨生活,却有着清晰的人生,他以天才的敏锐与透彻,从乱象迷雾中抵达生命的真意;一个记者、作家、制片人、大学老师,他拥有大千世界,却不可自知,在似是而非的真相中苦苦思考追寻,最终回归生命本身。”这种广告式的商品宣传,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价值,也没有引起读者的多大兴趣,倒是马原的这种叙述方式给广大读者带来很大欺骗性。
“牛鬼蛇神”仅从词语来看,只要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主要指特定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前期的一种政治游戏,为“文革”时期的特定用语。这在小说第57页大元与李德胜对专政对象——牛鬼蛇神的交流中有所触及。按照常理说,马原应该怀着对历史的责任感去展现相应的历史场景、事件、人物或某种氛围,去展示那段难以诉说的时光给人们带来的灾难和精神的创伤,去以文学艺术的形象还原历史的本原,抵达历史的深处,给人以警示。“对于作家来说,每一种文学选择必然都伴随着特定的情感体验和价值判断,其复杂的心态结构和精神活动具有着关联社会学、心理学、文学思维学等众多精神领域的泛文化内涵。”[10]作家应该透过历史的迷雾,以现代思维去表现历史场景中的某种精神气质和精神境界。而《牛鬼蛇神》的标题借用了历史的名义来叙述故事,以很小的篇幅占据小说中的第一部分。一部长达35万字、380页的小说,讲述大串联的部分仅占64页,难以揭示历史在小说中体现出的主体性价值。尽管马原以叙述者的身份把“牛鬼蛇神”粘贴到大元和李德胜的身上,但是从他们后来的日常生活表现看,也没有体现出他们对历史的深刻反省。
更不可思议的是,马原为了显示其叙述才能,在小说最后谈到“牛鬼蛇神”的来历时,作了这样的叙述:“牛头突然让我来了灵感。小儿子与外公都属牛。牛,我一直喜欢与牛相关的意象,我的第一幅大画就有一只金牛,标题是‘躲藏在云上的金牛 偷偷窥望那葡萄紫色的大海’,与牛相关;有了,牛鬼蛇神!牛头马面不如它,牛气冲天不如它,对牛弹琴不如它,就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如果结合小说第一卷的前言看,叙述者对“牛鬼蛇神”的理解很有问题。难道是现实与历史的错位?我们也很难从中理解到作者的用意。这种出乎意料的运思,虽然体现了叙述者的才智,但也让读者捉摸不透,不明其理。
我们或许能够揣摩到马原这种叙述方式的用心,即以敏感的历史词语去穿透历史的时空,揭示时代的荒谬,在人生的追逐中思考“人与人、人与兽、人与天地神灵”的辩证关系,但马原试图用以点带面、画龙点睛的叙述技艺去透视历史变化给人带来的种种生存焦虑,却扰乱了读者的思绪。《卷0 北京》的卷首语“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一九六六年佚名创作歌曲:《牛鬼蛇神》”。这类历史词汇的导入,本可以强化叙述的历史感,可是行文中讲述的是13岁的大元与17岁的李德胜在北京串联并相遇。写大元与林琪的偶见,大元与串联的人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伟人的接见,这些人物的涌现都让位于对大元与李德胜的精心叙述。当然这为叙述者继续讲述故事作出了必要的铺垫。问题是,以马原式的思维方式和叙述方式,脱离了大串联的具体历史语境,照样有他们相遇的时空地带,作者为何偏要打着历史的幌子吸引读者的眼球?从小说的后三卷来看,它们在叙事逻辑上也没有任何联系。小说始终围绕大元和李德胜的人生历程来叙述,但在后三卷中仍没体现出对历史的反思。
由于对历史的任意撕裂和日常生活的拆解,马原小说丧失了历史的厚重感和使命感。通看这部小说,我们发现他并没有付诸叙述者任何思想和哲理内涵。尽管他自作聪明跳进文本中信口开河地讲述一些看似高深的哲学知识,实则证明了叙述者的无知。挪用西蒙类似的叙述技巧,把杂乱的日常生活生拉硬扯进大元与李德胜的交往之中,显得过于僵硬。这种重复性的叙述,本身就是对作家个性消解的有力证明。一个真正学会思考和探索的作家,他会在小说的创作中不断思考历史与未来,更好地体现出自我对现实社会历史的审视和批判。
非常遗憾的是,在认真阅读这部小说过程中,个人没有感受到作者所要体现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批判意识。一个作家,如果在小说中,缺乏了必要的思想和批判精神,那么这部作品无论怎样玩弄新花样,其内在的艺术感染力总是显得苍白无力。尤其是作者尽量驱除“牛鬼蛇神”时代人的精神世界和表现状态,大量地任意穿插一些不必要的故事情节,冲淡了历史本应有的浓度。作者尽管对大元那些身边琐事和朋友的故事作了一些肤浅的日常性描述,但没有深入到历史的纵深处。马原“为了证明作品故事情节确实逼真所花的大量劳动,不仅是浪费了精力,而且是把精力用错了地方,以至于遮蔽了思想的光芒”[11]。
我们为马原这部小说对历史浅层次的叙述深表遗憾。马原以平面化的方式、表面化的狂欢消解个体特有的精神生命,不负责任地触及历史,来展现当代语境下人的精神标识和价值体系,同时对历史观念和精神标识的逃离与弥散,明显地体现出马原式的虚无与荒诞。这种去中心化、去深度、无主体性、无确定性、继续玩弄叙述圈套的思维方式,都逐一体现在这部小说中。当然,这不仅是马原一个人问题,而且是最近20来年整个当代作家创作的通病。在冷静地审视历史和注重人性挖掘的同时,作家显然缺乏思想深度与历史感,缺乏一种真正融合进艺术的哲理性思考。
马原的的叙述观念,或多或少地影响了《牛鬼蛇神》的叙事力度和深度。马原否定“那些终生都在奔波的人”获得的经验,其实又是在自我否定。无论从北京到海南,还是从西藏到海南岛,叙述者都是从现实生活中获取的直接经验,但是由于马原自我否定这种经验,要求“经验省略”,所以小说遂出现了主体中心的缺失。大块大块地拼贴日常生活琐事,消解了人物的个体性,抹煞了历史的沉重感,祛除了作家对社会现实的使命意识,进而摧毁了小说叙述的终极价值。
其实,马原追求经验的阅读性,却在《牛鬼蛇神》的叙述中出现了知识性错误,这让马原天马行空的叙述个性、掉书袋的叙述方式大打折扣。作家在卷1海南岛的第一章《关于上帝造人》部分,提到“神与上帝”的关系,是违背常识的。马原依据《圣经·创世纪》说出上帝的疏忽,“水居然不是上帝造的”。马原以叙述者的身份认为这是他的第一个发现,把这个观点发表出来,“可能引起基督教世界很大的震动。”马原卖弄知识,可惜判断失误。有学者在一篇小文章中随便列举了几个名家名作就推翻了马原的结论,认为“马原先生‘负责任’地发表了可能会引起基督教世界震动的观点,其实早经人道,已不新鲜”[12]。
如果把马原对每一卷每一章每一节最后的大段议论当作马原人生价值观的体现,那么,把这些毫无必要的议论全部抽离出来,小说的主体部分依然成立,并且丝毫不影响小说的思想内涵,以空白的形式还可能为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可惜马原却以35万字的叙述篇幅,让读者不知道他最终要表达一个什么目的?这种无根的、没有任何历史与文化根基的思考和叙述,只是消解了作者的个性心理。“把极为严肃的问题与极为轻浮的形式”[13]媾和在一起,冲淡了小说的主题思想,混淆了历史的本质叙事。在这里,我不由得想起叶兆言的长篇小说《一号命令》。同样是写文革题材,《一号命令》只有84 000字的篇幅,读来却句句经典,写出了世事沧桑、人事变迁的残酷惨烈场面,令人扼腕痛惜。但马原的这部小说没有体现出这样的历史沉重感。
马原是一个很注重时空叙述的作家。20世纪80年代,他天马行空的小说叙事,赢得了文学批评界的高度赞誉,从而也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由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很多读者和文学批评家对整个文学创作失望,对传统的文学叙述已经出现审美疲劳,马原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阅读兴趣,进而改变了他们对小说写作的看法。但是马原的叙事时空一旦定型,在不能超越自己后,实则是写作的倒退。
巴赫金认为:“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联系,我们将称之为时空体。”[14]269言外之意,如果一位拙劣的作家不注意长篇小说的时间和空间形式的把握,尤其是把握不了在时间和空间形势下人的复杂存在状态,那么他在叙述上肯定是不成功的。尤其是一些作家凭借耍小聪明毫无节制地玩弄叙述技巧,不注意叙事时空的有效节制,这势必会影响小说的审美理想。时间是个体存在中的人对社会和自我的认识过程,而空间的存在又是个体对生存体验和审美感知的具体存在场域。显然马原的这部小说犯了同样的错误。
初看《牛鬼蛇神》体会发现,故事的叙述时空确实闪现出马原的叙事魅力。他将零散的故事洒落在1966年到2011年这条时间轴上,不断地来回滑动,探寻生命的生成、演进、流变与发展;把很多人物洒落在北京、西藏、海南岛,并触及辽宁和上海,几乎贯穿整个中国大地,赋予特定的社会时期以生命的意蕴和历史的内涵。但是这种具有地理学意义上的文学叙述缺少地理环境中特有的地域文化气息,这就使得马原的故事讲述缺少鲜活的力度和深度。对马原而言,北京、西藏和海南岛只是一个地理符号而已(虽然任何一个符号都表征一定的意义),尤其是书写后期的生活更为如此。如果把故事的空间撤离海南岛,小说的整体风格和结构框架也不会发生大的变化。
按照巴赫金的理解,我们完全有理由把《牛鬼蛇神》看成是具有“道路”意味的小说。他把感情和价值建立在“道路时空体”上。道路是偶然邂逅的结果,它在空间的路途和时间的进程中偶遇。两位来自不同地域的陌生少年大元和李德胜因为时代的错乱连在了一起,他们被指定在北京郊区住下,有组织地到天安门感受伟人的气魄。红卫兵们对神奇的“革命”格外关心和支持,他们忍受饥饿和疲劳,深受政治运动的启发和教育,“他们带着渴望而来,他们带着满足归去”。“道路”上的意外收获,改变了大元的人生道路。因为“道路”的存在,消除了大元和李德胜以及大元与比自己大几岁的林琪“复杂而具体的社会性隔阂”。毋庸置疑,“道路”在马原的小说中起着重要的情节作用,让“道路”(大串联行走的道路)获得了如此丰富的社会隐喻意义。随着时间的流动,它的隐喻意义更加丰富和深刻。这里不仅是历史时代政治指挥下的道路,也是将来大元和李德胜们的生活道路、心灵道路以及苦苦追索人生叩问人生哲理的道路。这在马原对《牛鬼蛇神》时空结构的营造上是一次突破,获得了叙述的成功。
当然,马原在“道路”意义上的叙述,寓意着历史与未来,显现出过去的“我”与现实中的“我”对世界本原的看法和思考。昨天、今天和明天这三种时间记忆错位的叙述,暗示了马原对世界生活无规则的错乱表现。“道路”上的相遇,推动了整个小说的时间和空间叙述的进程。大元和李德胜在北京的偶遇,成为主宰情节的主要线索。也就是说“道路”成为组织小说基本情节的中心。于是,“道路”的情节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可是,马原这一叙述法则的成功,却忽视了叙述的另一层面。在巴赫金看来,时空体的重要性还在于它的描绘意义。
如果我们以这种方式去理解马原《牛鬼蛇神》的时空叙述结构就不难发现,马原在这方面是存在很大问题的。其实,任何一部小说的叙述都具有时空体的性质,或许在这里以叙事时空的角度解读马原的小说显得多余。但问题不在于此,关键看马原的时空叙事中能否体现出“道路”所蕴含的诸多意义,否则的话,这部小说就会失去它应有的艺术价值。巴赫金认为时空体的描绘意义在于:“小说里一切抽象的因素,如哲学和社会学的概括、思想、因果分析等等,都向时空体靠拢,并通过时空体得到充实,成为有血有肉的因素,参与到艺术的形象中去。”[14]445这正是马原所欠缺的。
马原时空叙事的问题还不止于此。首先是小说目录的编排上,编辑者遵循作者小说叙事者的意图(或许就是作者本人的暗示),在结构上进行倒金字塔式的编排,似乎格外引人注目。依次分为:卷0《北京》、卷1《海南岛》、卷2《拉萨》、卷3《海南》。总体的时间顺序并没有错乱,但在每一卷中的具体时间发生了错位,空间也随之进行了置换。在文本的编排上,马原是很注重小说结构的。从目录可以看出,每一卷都由四章构成,并且每一卷以第三章、第二章、第一章、第○章排列,每一章里面又用阿拉伯数字以3、2、1、0的倒序排列,这种数学公式似的游戏,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充其量是一种符号的摆设而已,增加了读者对目录的瞬间停顿。即便如此,在小说第85页到99页之间,叙述到“冈底斯山的诱惑”时,却以a、b、c、d、e、f、g的形式顺序排列,又与其他形式的排列似乎发生矛盾。另外前两卷和后两卷也发生了错位。中间是由:0卷《北京》;卷1《海南岛》;卷2《拉萨》;卷3《海南》。从上到下排列下来,左右对称,前两卷位于中间线的右上方,后两卷位于中间线的左下方。这种混乱的时空编排,阻隔了读者的阅读时空。另外,马原以○章的出现,违背了小说日常写作的基本常识,马原试图以陌生化的数字编排,来打乱读者的阅读习惯,博取读者的赞许,未必能够达到目的。
马原的小说《牛鬼蛇神》放弃了惯常的时间概念。线性时间在创作时被马原搅乱,40多年的时间历程被马原压缩到同一时间平面上,就像一幅拼凑的图画。对生活秩序的模糊认知和对现实世界的无奈感知,是马原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肤浅所在。马原小说里人物的真实化,过分削弱了小说的艺术魅力。那个叫“程永新”的人故意不说出来自洛杉矶修女林琪的名字,大元似乎遗忘了曾经以13岁的脑袋体验乳房获得的美好感受,这对大元来讲是否装模作样还是有意干扰大元的叙事,我们不得而知。同时,这对于一直在探索“人到底从哪里来”的大元来说,显然也是不符合逻辑的。
再以卷2《拉萨》为例。马原把时空移到神秘的西藏。首先是大元与李德胜因在“道路”上的偶然相遇而相知,后来他们保持20来年的通信,仍然没有淡化在少年时期培养出来的情感。接着在大元的邀请下,李德飞到西藏拉萨。叙述者为了显示知识的丰富,与山民李德胜谈论起《古兰经》,接着穿插不必要的故事。这或许是大元在同老婆房事后继续拼贴故事,叙述大元的一些狗朋狐友,以及与李德胜的相识,最后在大元的带领下游览拉萨城,穿越昆仑山、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周边的区县。这里故事套故事的手法再一次显示了马原陈旧的叙述圈套。比如,大元的朋友李德胜来拉萨玩,与诺布一起,诺布又讲到他40年前阿爸的故事。这里完全没有必要穿插进去,最多显示了马原随意拼贴故事的技巧而已。李德胜在拉萨短短20天里,似乎就是专门来听诺布和大元讲故事的,这在小说的时空叙述上有违背逻辑的嫌疑。送走李德胜后,大元又马不停蹄地叙述诗意的拉萨城圣诞之夜与朋友启达、李克、新建、少华、货中无聊的交谈。最后又偶然冒出对修女林琪的叙述,是否狗尾续貂?一些无意义的日常生活琐事生拉硬扯地移居到文本中,显然冲淡了小说的审美艺术的浓度。
另外,在卷3中,大元喜欢一本叫《刀锋》的书,而书的作者是毛姆,人物又是以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为原型杜撰而成的,由此对“人、生活、生命、爱”产生新的认识,另外又从菲尔丁那里获得另外一种感知方式。于是叙述者不厌其烦地罗列一些哲学警言,甚至包括马原前期小说中的一些警言,把这些生拉硬扯地揉进现实生活中,并在生命的最后与朋友李德胜的女儿小花搞在一起,完成了大元的心愿。琼州海峡的日记,只是那个叫马原的人一厢情愿而已,对于小说时空体的描绘意义并不重要。
总之,马原这部凝聚大半生智慧的小说虽然在某些叙事技巧上有所超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并不能掩盖小说的总体艺术局限。他用半世纪的经历与思考去探索“人从哪里来”,最后得出“原来这才是生活”的结论,并没有充实小说的思想艺术内涵,丰富小说的艺术形象,突破已有的叙事成规。顽固不化的叙述方式,自我重复,以及对历史深度意识的任意消解与弥散,絮絮叨叨地大发议论,最终使得《牛鬼蛇神》这部小说丧失了应有的读者和市场。
[1]董健,丁帆,王彬彬.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60.
[2]黄发有.准个体时代的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326,333.
[3]王干.马原小说批判[N].文艺报,1988-07-09(2).
[4]马原.零公里处[M]//1980年代的舞蹈.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5]皮埃尔·马舍雷.文学在思考什么?[M].张璐,张新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302.
[6]张定浩.徘徊在零公里处的幽灵——马原《牛鬼蛇神》[J].上海文化,2013(4):4-8.
[7]高楠,王纯菲.中国文学跨世纪发展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93.
[8]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M].王成,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50-51.
[9]狄尔泰.诗的伟大想象[G]//刘小枫.德语诗学文选: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97.
[10]吴义勤.文学现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47.
[11]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7.
[12]白草.马原的观点会引起基督教世界的震动吗?——《牛鬼蛇神》中关于“上帝没有造水”说[N].文学报,2012-08-02(22).
[13]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95.
[14]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M].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TheMonstersandFreaks:A Novel Lack in Historical and Thinking Depth
ZHANG Yu-hua
(SchoolofLiberalArts,Yangtze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8100,China)
TheMonstersandFreaksis a long novel after stopping writing for many years by Ma Yuan. In the form of multidimensional space, this novel artistically builds Ma Yuan’s ideal world with complex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real life experience. Meanwhile, it constitutes the charm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Ma Yuan. However, this novel exposes poor art in term of transcending and making breakthroughs over the narrative techniques of his earlier works. It mainly shows in repeated recitation, the lack of excavation and reflection of historical depth consciousness and self bondage and imitation of narrative time and space. This severely weakened thethickness and strength of the real life and the era reflected by the novel. It makes the novel lacks aesthetic connotation ought to embody.
Ma yuan;TheMonstersandFreaks; space-time body
10.15926/j.cnki.hkdsk.2017.02.008
2016-07-16
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6YJAZH077)
张羽华(1977— ),男,土家族,重庆酉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地域文化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
A
1672-3910(2017)02-00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