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扬志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语言与思想的岩浆在持久喷涌
——论白红雪诗歌
龙扬志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白红雪作为一个主要以语言来实现自身意义的诗歌写作者,其诗歌与形而下的世界和常见的现实题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具像的生活往后退,借用诗性的外衣建立一个观察社会的镜像,并通过个人的、私密的感触接通普遍的、公共的体验,采用独特个性的语言,从而造就古雅而富于张力的风格,既使读者心灵更柔软、明亮,也把诗歌艺术的密度大大提高。基于此,白红雪的诗歌形成了一种标榜自我存在的姿态,在自我的世界里思考着具有普遍性的问题,通过内心私语的方式走在时代的前面,让语言与思想的岩浆持续喷涌,让诗歌永远在语言之外澎湃。
白红雪诗歌;语言;思想;自我;现实
语言艺术之所以成其为艺术,是存在一个约定的评价标准的,通过相对较长的时间机制来检测作品,这样就可以充分地反映那个变动不居但又基本稳定的衡量尺度。文学史留下的人证物证是,艺术形式上的精工仍然是确保文本经受不同时代淘汰的内在依据,这个形式必须和所要表达的内容实现无缝焊接,甚至就是熔为一个整体,惟其如此,语言的肌体才具有生命力,才不会在时代背景挪移的情况下因为过于依附、胶着于这背景而被一同扫入历史的黑洞之中。语言是诗人面对的第一现实,可以说,诗人的欢欣、从容、自信、压抑、焦急和犹豫都是直接来源于诗歌语言,语言构成了诗人身份的惟一象征。作为一个主要以语言来实现自身意义的诗歌写作者,白红雪同样会有过这些体会,正是因为他独特的语言个性,才在众多的习艺者中超拔出来,成为行情看好的一个。
言说的冲动并不能给一个诗人的长期写作提供一种令人信服的解释,我曾经私下里琢磨,白红雪之所以愿意十年十年的写下来,应该来说出于对诗歌文体的热爱,即使这种爱好并不能带给他实际的好处,他也对它着了迷,一写而不可收拾。在读了他的诗集《碎瓷的眼睛》之后,以前的那种零星而感性的认识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明白他与诗结成如胶似漆之缘的根本原因——这是一种直接和生活进行肉搏的读书人的存在方式。我不知道他爱上诗是不是进入了一个圈套,但不妨想像一下白红雪要是在20多年前就一往情深地学习写通俗小说那现在该是一番什么情景。不过仅就现成的诗歌成就本身来说,倾心于诗未必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当诗人通过他的不无批判意味的眼光来看世界并把他所看所想形诸于长短句的时候,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文字,喘着气、冒着烟的方块与非方块世界。甚至让我觉得,如果少了这么一个诗人的辛勤劳作,我们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缺憾,至少是在他所生活的那个小单位和小县城,将会少了一种很有意义的东西。里尔克曾把“必要”当成艺术质量的保证,他在那封写给青年诗人卡普斯的信里说:“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1]在里尔克看来,“必要”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不得已而写作的情势,除了写作再没有什么东西来挽救自己。白红雪的诗歌看起来与形而下的世界保持着某种距离,他从那些具像的生活往后退,将对世界的介入收缩进自成一体的心灵蜗角,但是这个纯美图景不过是一种介入的方式,仍然通过诗性外衣建立着一个观察社会的镜像,因此他的诗歌理想与言说策略在当下显得意味深长。“诗人有意与这个纷繁庞大、迷乱混沌的物质世界保持清醒的距离,他敏锐地将个人经验放置于过去与未来、现实与幻境等多重时空的交叠错综之中加以铺展、延续,从而实现由瞬时的切身体味向内在心灵空间与哲理思辨的深层次转换。”[2]可以说,他就是通过个人的、私密的感触接通普遍的、公共的体验,从而把艺术的密度提高到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如他的《春的肌肤令我焦虑不安》:“春的肌肤令我焦虑不安/花开以后,所有蜜蜂的箭矢/都来这里寻找最后的晚餐/花朵下那些非常隐蔽的恋情/迅速被他们挥霍一空//从此,夏日的光芒只是一个穷汉了/虽然枝头上挂着些许青果/可以安慰漂泊异乡的孤独/但青果脱下晚装以后/夏日的光芒已无法纵情欢歌!//更为痛心的事也即将发生:/所有艳遇或铁戈铁马/都会赤祼祼被秋风牵走”从春到夏再到秋,从花到青果到脱下晚装的青果,他所暗示的不仅是一种时间的推移,而且还有一种人生的熵变,从美好向不美好逐渐地转化。他是在另外一个角度来叹息人生,我们不断地渴望成长,追求收获,这是诗中所直接显现出来的从花到果的脱胎过程,但这个过程是要付出代价的,最悲怆的是,到头来一切都会被无情的时光所消解,就像一首歌里唱的,“老到最后哪儿也去不了”,真的到那样一个境地,年轻的我们该做何想?年老的他们是否被这些诗行所深深击伤?这是一个两难悖论,时间的推移本身即是一面双刃剑,不管是谁,不管谁有多大超脱的本领,最后还是会被这把剑所斫伤,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要一开始这个结局就急切地呼唤人们去靠近,听到计时器的“嚓嚓嚓”声,又如何不焦虑不安?恐惧时间流逝,相信这是人到中年之后所有人都会有过的一种宿命感,然而与此相伴随的快乐与痛苦等一系列相对立的东西,在我有限的阅读经历中,也只有这首诗如此矛盾、如此犹豫、如此准确地表现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白红雪的写作与常见现实题材总是拉开一定的距离,即使与现实发生必要的关联也通常是经由他特殊处理过的,作为一个长期喜欢诗歌的读者,我觉得他这一点把持得相当好,毕竟诗歌与散文、小说是有区别的,写诗如果没有那种强烈的文体自足性的话,写出的东西就缺少了诗意的保证。为什么很多原本有诗意的东西会被诗人们写滥?它跟当下生活的话语共同体快速形成与再殖有非同一般的关系,现代传媒在迅速瓦解我们这个时代的多样性,任何个人的经验一旦表达出来,就立即打上了集体的烙印,复制品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现在,还有谁有耐心去仔细甑别每一粒砂子?古老的淘金方式早已被机械化大生产所代替,不过我要说的是,白红雪仍然在迷恋于那种手工作坊的制作模式,他在孜孜不倦地打造他所喜爱的小金鱼。如他的《伤心石榴》《手握桔子》《有关大海和表妹》等诗篇,言说的目标的重要性已经被过程所取代,那颗积累了太多暴风雨的果实成为命运之河的缩影,多少含而不露的故事其实激动人心;“手握桔子,便握到了一种幸运/不怎么漂亮,但干净、平稳、真诚”,但认识这样一个切实受用的桔子,我们要走过多少弯路?诗人把直接的、紧要的事情留给政治家和具有实干精神的社会精英,从为民请命退到个体内心,其实并不是放弃责任的犬儒主义式的举措,我觉得在当下,诗人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不然的话,作为诗人的时间就会太短促,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普遍的问题。我之所以认为白红雪是清醒的,一方面有他的这些作品为证,另外,他自己也说过类似于这样一些意味深长的话:“诗歌不可能拯救正在陨落的彗星,但她完全可以拯救尚未绽开的昙花。也许诗是我们从苦难与必然抵达上帝与偶然的唯一通道:其距离或者结局比昙花更短,比彗星更亮。” 可以说,诗歌对于改造这个硬梆梆的金木水火土的现实世界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它能够使心灵变得更柔软一些、更明亮一些。
而发挥这一点仅有的作用的正是语言,顾城曾说:“语言不过是人类捕捉自己的一张小网。”[3]除了这张小网,也许人类再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捕捉自己了。语言使一切事物得以相互精确地区分开来,使同类事物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序例号,人之所以能适应并创造、完善这个复杂的世界,全赖于此。不过语言只是手段,它可以使一个艺人与另一个艺人在技术上一见高低,语言真正打捞的是那条意义的鱼,就如白红雪自己所宣言的,“诗永远在语言之外澎湃”, 从语言到语言,作为暂时的诗学与美学策略的争取是具有合法性的,但是不能以此为终极指向。放逐意义,其实和诗歌放逐抒情一样,对新诗来说都是伤筋动骨的。得鱼忘筌,忘掉语言需要一种高超的境界,并非朝夕之功。我以为,白红雪所编织的渔具是古雅而富于张力的,古雅是一种质地,张力是一种性能。古雅经得住品尝,张力能伸缩自如,给人暇想,给人的智力空间留下余地。如《骨折的音乐》的开始:“那一夜,月光在冰雪里碎裂/玫瑰温柔地杀伤爱情/血从骨折的音乐里流出/多么胆怯,像伪币走进市场”伪币一样的胆怯,这个比喻真让人叫绝,谐词庄用,但是又服服帖帖,给人一种惊艳、冷酷的感觉,使得本来还是流血一般的事件一下就惟美甚至充满着喜剧的色彩了。
诗歌一直以来就是语言的先驱,白红雪是在经意的创作实践中不经意地对我们的语言作出贡献,客观地说他的作品并不属于先锋诗歌那一类,但是无疑他有某种程度的先锋意味,在眼下先锋多少成了一种标榜自我存在的姿态,白红雪在他的世界里确确实实的在思考一些问题,并且这是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不是他的思想走在时代的前列,而是他通过内心私语的方式走在前面。在这里我想特别提到《我的行星陨落》,或许这是他唱给现代人一曲温情脉脉的挽歌,形而下的丰收与形而上的饥饿正是现代社会的普遍症侯,不过他在这里缺乏了平日里的平静,急切而利索的关注跟诗人的个体情怀通过那种隔节跨行的处理而结合起来。如在《阴爻:形而下的丰收》中:“我的灵魂突然破裂/一一溃散,犹如刚出土的//文物。这时,你手持黑眼睛的陶罐/朝我走来。汲水/是一场亘古未见的抢劫/我的青春与热恋被你悄悄汲走/还有风暴无法侵入的//高原湖。哦,生命的高原/从此干枯,像母亲临终时的手指/那是触摸过激情与闪电的/伴随父亲走过血雨腥风的手指呵!/现在,一切诞生都在昙花内流失/一切灭亡都如地下的//竹笋。……一匹白马走失/便是一个天堂坍塌/不可救药!充满炊烟的手/无法复活洪水后的//村庄。呵,突然陨落的行星/是遭人暗算的阔佬么?/他留下的资产是否丰盈可人?/那么,让我们携手埋葬他/或者,尽快//火化。午夜,一个闷雷炸响/许多幽灵破门而入!/他们,赤裸裸口吐//黄金。哦,这是上帝设下的陷阱/一朵花便是一个伤口/问题将层出不穷!……”挽歌也是史诗,都是对当下的一种沉痛哀叹。在这里他使用的汉字符码都平淡无奇,但是读者可以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冲击力,这是和他的古雅套路稍有不同的另外一支,这并不奇怪,正如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私人空间藏着几张平时不轻易示人的面具一样。
白红雪还是诗歌民间刊物《隐匿者》的主编,我不知道“隐匿”代表一种怎样的立场,也不知道他要彰显何种诗学理念。据我私下里猜想,《隐匿者》的含意应是在场的一种,它不能看穿看透这个世界,但是它见证着一个进行时态的世界,然后把它所看到的呈现于喧嚣尘世,以文字颗粒和思想颗粒的形式,这一点也许同他本人的诗歌理想不谋而合。我记得他曾谈到一首诗的诞生“无疑是一场裂变,一种震波,然后释放为语言的岩浆”,依这样来看,白红雪的内心应该是毁灭和新生了无数次,那些暴风骤雨、和风丽日甚至风花雪月的文字方式,它们就是能量的粒子流,是在沉睡中被社会与个体的病变基因所撞击而启动的连锁反应,来势是如此凶猛,没有人能预测这场语言与思想的岩浆会在何时停止喷涌,但必然会有富矿或重金属暗藏其中。
[1] 勒内·玛丽亚·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M].冯至,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5.
[2] 孙晓娅.生命的断裂与重塑:论白红雪散文诗中感性、理性与神性的交融[J].星星(下半月),2015(4):83.
[3] 顾 城.顾城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196.
The Magma of Language and Thought is Spewing Constantly:On Bai Hongxue’s Poetry
LONG Yangzhi
(Department of Chinese,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As a poetry writer who realizes himself with language, Bai Hongxue has a certain distance from the real world and the common subject matter. Drawing back from the real ife, he borrows the poetic coat to establish a social observation mirroring. Through the personal, private feelings connected to the universal, public experience, and using the unique personal language, he has created a quaint and tensive style, which not only makes the reader more soft and bright-minded, but also greatly improves the density of poetry art. Based on this, Bai Hongxue’s poetry forms a gesture of self-existence, thinking of universal problems in the self-world. Through heart whisper, he walks ahead of the times, and makes the magma of language and thought spew constantly.
Bai Hongxue’s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self; reality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2.004
2016-12-02
龙扬志(1975- ),男,湖南涟源人,暨南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海外华文文学。
I207.2
A
1674-117X(2017)02-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