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朝骄
(烟台大学,山东烟台 264005)
雅丽铿锵:张默君域外诗词的古典气象
曾朝骄
(烟台大学,山东烟台 264005)
近代女诗人张默君的域外诗词从意象选择、意境营造到情感表达都充满着浓厚的古典气息。处于时代风云中的张默君,将自身经历写入诗歌中,为古典诗歌注入新的力量,形成一种雅丽铿锵的风格。浓郁的家学诗风,造就了她厚重平实的诗学底蕴。仔细研读张氏域外诗作,可以窥见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感触到诗人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这些诗歌为研究诗人所处时代风貌提供了珍贵材料,也反映了近代女性打破传统性别观,开始缔造自己的事业,为自己发声的伟大觉醒。
张默君;域外诗词;古典气象
《中国妇女通史》序说:“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漫长的阶级社会中,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男外女内的性别秩序与礼制原则日益发展巩固,女性地位不断下降。中国妇女被严格束缚在家庭中,成为男性的附庸,所受压迫是十分沉重的。儒家思想特别是理学所宣扬的封建礼教,更是束缚妇女的思想枷锁。但是在这种严酷的压迫、束缚下,仍有不少妇女冲破性别秩序与礼制原则,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与历史创造,在史册上写下了光辉的篇章。”①张默君就是这样的传奇女性之一。她于1884年生于湖南湘乡一书香世家,父亲张伯纯乃清末名士,母亲何承徽被誉为“海内女师”。在文化底蕴丰厚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张默君自小就具备非凡胆识,她凭借对祖国的一腔热血和身为中国人的崇高使命感,为国家危难奔走呼号。1918-1920年,她远渡重洋,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巴黎和会期间,张默君赴欧洲为国力争。回国途中,考察英国、法国、意大利、瑞士等国教育。这期间,她用满含激情的笔墨,写下了或温婉娟秀或沉痛遒劲的篇章。其域外诗词具有明显的中国古典诗歌的独特韵味,以及一种随之而来的古典气象。
(一)意象
张默君域外诗词一类作于自美赴欧途中,一类作于学成归国途中。旅途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无尽漫长的海上航行,伴随着恶劣的天气状况,危险随时而至,用“灵雨”“烟波”等清幽雅丽之意象,营造出一种风雨飘摇之感,写自己远离祖国的哀愁。而这期间,若没有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意志,是无法支撑下去的。“龙”“鲸”等博大雄浑意象,又展示了诗人刚强铿锵的一面。凭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以及挽救祖国于危难之际的深深责任感,张默君远赴美国考察教育,又奔赴欧洲参加巴黎和会,体现出新时代女性积极加入世界洪流的主动性,更体现出一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度自觉。
当巴黎和会失败,张默君在前往欧洲的途中,愤然写下《谒金门(自美渡大西洋之欧舟中对雨)》: “光不定,飞去飞来云影。空翠湿衣灵雨冷,烟波千万顷。欲说宝刀谁赠,除却词仙诗圣,举目放歌淩碧溪,玉龙潜出听。”海上舟中遇雨,电光闪烁之间云影幢幢,烟波浩渺,灵雨湿衣,多重意象叠加,营造出萧森冷瑟的氛围。“空翠湿衣”出自王维《山中》“空翠湿人衣”。下阕气势顿长,以词仙诗圣之中华瑰宝为宝刀,放歌碧溪中。正如李白 《行路难》诗云“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有一种豁达的自信。《易·乾》:“潜龙勿用,阳气潜藏。”后因以“龙潜”指阳气潜藏,龙蛇蛰伏。歌声引得蛰伏之龙都浮出水面来,其间蕴含着一种志在必行的雄长气势。
另有《渡大西洋口号》(四首):“目极玉龙变,胸空虎豹韬。辞家三万里,飞梦踏灵鳌。”“雷雨掀天来,蛟龟相对舞。百丈涌鲸山,驾鲸绝尘宇。”“黑月堕穷溟,玄光乱杳冥。飞吟云汉邈,龙气夜闻腥。”“荒日浴洪流,初心抗霞表。浩荡歌长风,一笑九夷小。”诗中出现了一系列颇具象征性的动物,玉龙、蛟龟均为传说中的神兽,灵鳌语出《列子·汤问》:“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结合着虎豹、鲸等博大意象,写出了大西洋的神秘壮阔以及惊险万分。尽管如此,作者却没有丝毫胆怯,相反,她“浩荡歌长风”,在“一笑九夷小”中展现出一种强者风范。
另外,张默君对历史掌故进行锻造,形成饱含历史沧桑之感的意象。如《过埃及》:“古国匆匆一笑过,擘空金塔梦嵯峨。惊闻后稷遗风在,耻说天兵骄气多。”“几见鲁戈回落日,空怜赵壁失尼罗。群黎阁泪狂呼处,轺使归来感若何?”行程安排紧凑,对千年古国埃及也只能匆匆而过。一系列颇具历史感的意象运用,使得苍劲之气扑面而来。“后稷遗风”言古国之灿烂文明,“天兵骄气”谓列强的残酷侵略。“几见鲁戈回落日,空怜赵壁失尼罗”二句用典贴切,属对精工,“鲁戈”运用了“鲁阳公挥戈大喝,日为之反三舍”的典故,“赵璧”运用卞和荐和氏璧之典,对埃及的悲惨遭遇表示极大的同情。
(二)意境
张默君域外诗词意境的营造浑融而不着痕迹。空明浩渺、明丽清朗之境,亦或是奇险峥嵘、苍劲浑厚之境,描写起来都是得心应手。
《红海中秋后一夕望月》写于1920年归国途中:“空明万里溯流波,袅袅天风响晚多。玉宇高寒劳想象,顽沙浩渺偶经过。清知孤抱惟明月,倍放灵光却病魔。对比漫兴圆缺感,神州遥指路逶迤。”“空明”一词乃空旷澄澈之意,在古典诗歌中经常用来形容天空或者海洋的纯色无杂尘,如苏东坡词:“庭下如积水空明”。用在此处形容中秋月下红海之碧波万顷澄澈无边,起句便以静谧且开阔之感奠定基调,让人感受到月光之皎洁,海水之辽阔,不禁遐想万千。第二句“袅袅”一词源于《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伴着夜晚风浪响彻,绵绵情思自然生发。“玉宇高寒”明显化用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将思绪引向远方。红海的独特之处在于海水与沙漠的结合,大海与沙漠紧密相连,可谓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因此红海海面上常有来自非洲大沙漠的风,“顽沙”一词非常形象写出了海面之风挟夹着滚滚黄沙呼啸而过之猖獗。接下来四句主要是抒情。诗人颠簸海上,倍感孤寂,奈何只有一轮明月作陪。把月亮设想成自己的好友,这在李白天才超逸的诗句中屡有出现:“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苏台怀古》)。“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张默君承袭着这份情感,并更进一步希冀月亮发出的“灵光”可以祛除病魔。又想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去国怀乡,漫漫行旅途中,不胜寂寥,深深思念的祖国却还远在千里之外,遥遥无期。“遥指”出自“牧童遥指杏花村”,“路逶迤”出自唐代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诗:“杂花飞尽柳阴阴,官路逶迤绿草深。”而“神州”一词于古朴娟秀之中显出时代气息。
又如同时期的《渡苏彝士河》营造出奇险雄浑之意境:“万丈银涛宛转通,可怜人智夺天工。两州控制凭奇险,历世纵横诩善攻。忍见积骸成瘦莽,犹余故垒动悲风。明驼不管兴亡事,来去黄沙碧树中。”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苏伊士运河的惊奇感受,作者游历到此,看到“万丈银涛宛转通”,感叹运河之巧夺天工,对劳动人民的高超智慧进行称赞。一战中,列强虎视眈眈,觊觎此“两州控制凭奇险,历世纵横诩善攻”之战略要地。而今此处“积骸成瘦莽”,让人不忍直视。“故垒动悲风”化用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之句,“故垒”“悲风”,一股历史苍茫之感扑面而来,令人倍感萧瑟冷落。渡过苏伊士运河之时,诗人望见成群骆驼,他们悠闲自在来去自如,穿梭于大漠之中,丝毫不会在意古今兴亡成败盛衰之事。“明驼”指善走的骆驼,出自《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毛篇》:“驼,性羞。驼卧,腹不贴地,屈足漏明,则行千里。”“明驼”两句与唐朝包佶《再过金陵》“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之句异曲同工。整首诗,前四句夸运河,后四句感人事,相辅相成,应情应景,读来格外苍劲有力。
张默君域外写景记游之诗篇寄托遥深,虽是他国之景,由于意境之优美,饱含着浓浓的中国韵味。《美国康桥访诗人郎霏洛故宅》写道:“小立空庭花满襟,孤怀天壤托微吟。诗人自有清缘在,鸿雪还留忍浅深。”“小立空庭花满襟”之句,让人联想到冯延巳之“独立小桥风满袖”,结构一样,意趣相同,只是接下来几句,诗人并没有延续冯的纤弱情思,“孤怀”一句,将诗情引入苍劲浑厚之中,孤身一人身处异国,感慨万千,只能将厚重的情思寄予诗作之中。“诗人自有清缘在,鸿雪还留忍浅深”化用苏东坡“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之句,韵味深长。
《夏日登瑞士少艾峰》中营造出仙佛飘逸之意境:“倦向人间问劫灰,且从绝域觅蓬莱。晓暾媚雪红无语,仙嶂横空清欲来。”“四面瀑声赴寥廓,一天花气荡清哀。阆风吹处云生袂,独造奇峰首不回。”“劫灰”典出《梁高僧传》卷一《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喻灾难后的遗迹。佛道经典用语的锻造写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民生凋敝,社会千疮百孔的情形。作者不忍再问断井残垣,只得把目光转向风景明丽的瑞士少艾峰。少艾峰如同海外仙境一般,红日初升,映得积雪灿烂娇媚,重峦叠嶂似横空出世一般清新俊丽,闯入人的视线中来。瀑布之声空旷深远,繁花似锦荡涤心怀。高耸入云的山峰似神仙居住处,云气萦绕盘旋。异国之奇景纾解了诗人心中的哀伤,让她流连忘返。“晓暾”化用唐朝殷尧藩《金陵上李公垂侍郎》诗:“海国微茫散晓暾,郁葱佳气满乾坤。”“横空”一词见于苏轼《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寥廓”一词可追溯《楚辞·远游》:“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虽是异国之景,但全不离古典诗歌用词范围,可见张默君古典诗词之深厚功力。
在感情抒发上,张默君域外诗词基本不离传统念亲怀友、思乡悲秋大范围。张默君毕竟是一位有着丰富情感的女诗人,她有柔弱缠绵的时候,在秋风萧瑟之际,三五月圆之时思念祖国,思念亲友,并时常伴随着忧生之嗟。但在国家大义面前,她却是刚强坚韧,奋发有为,充满着豪杰之气。
(一)思亲怀友
张默君乃重情重性之人,保有传统文人对亲友的眷挂。在美国考察学习期间,她很难完全融入异国他乡中,始终有一种“异乡客”之感,对亲人的思恋浓郁绵长。《纽约月夜奉怀母大人》写道:“百尺琼楼独倚兰,西风故国泪汰澜。海天一抹无情碧,彻夜蟾蜍碾玉寒。”“百尺琼楼独倚兰”化用宋代李曾伯《八声甘州》“百尺楼头徙倚”之句,“西风故国”再现陈恕可《桂枝香·天柱山房拟赋蟹》首句。李商隐《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烘托环境的冷清,人情的淡薄,此处化用“无情碧”写周遭之冷漠以及身处纽约内心的孤寂。“海天”隐喻思恋之情的广阔无边。“彻夜”极言思念时间之久,思念程度之深。“蟾蜍捣玉寒”将整体意蕴引向幽远,古老的传说穿越千年,勾起离家千里的诗人万千愁绪,思乡思亲之情倍加浓郁。
《己未秋纽约盼鸿璧书不至》当写于1919年,漂泊异乡的张默君盼望好友陈鸿璧书信不至,作此诗以抒情:“风啸太平波,奇城感若何。秋高人渐瘦,书断雁空过。”“地迥难同梦,悲深亦酿疴。十年胜浩劫,肝胆岂消磨。”“太平”指太平洋,“奇城”指纽约城,将这些词语融化锻造入诗,颇具时代气息。颔联复归于传统之悲秋情怀,鸿雁传书之典反其意用之,秋高气爽,人渐消瘦,音书不至,鸿雁空飞,怎能让人不感伤!《古诗十九首》云:“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何况是作者远在千万里之外!颈联写到自己身处他乡梦不成,悲伤深切至病疴,处境非常凄惨。尾联表明自己对朋友的衷心。曾巩《送宣州杜都官》诗:“江湖一见十年旧,谈笑相逢肝胆倾。”旧友多年不见情谊仍然深厚,再长的时间也不能消磨殆尽,凸显出一至情至性之诗人形象。
另外一首《莫秋海上闻笛怀翼如》作于1920年,翼如乃张默君丈夫邵元冲之字,题目“怀翼如”可见两人感情非常之好,在这之前也有交往。坊间流传说邵元冲学成归国寄书与默君,默君感其才华二人遂大婚之说法实不可信。诗云:“何处梅花落,依稀歇浦东。哀音凉到海,秋意澹摇风。”“举目河山异,论交患难中。天涯傥相遇,挥涕话飘蓬。”首四句,前二句写处于上海的友人,后二句写只身海上的自己,时值暮秋,倍感凄凉。“举目河山异”出自《晋书·王导传》:“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祖国河山破碎,已不复当年模样,而患难见真知,倘若天涯相遇,定要执手挥泪共述衷肠。“天涯”一词在诗歌中屡屡出现,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用距离的遥远来映衬与知己情谊深厚。“飘蓬”一词发轫于汉魏诗歌,曹植诗中有云:“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写出异国他乡的诗人身无所依之落寞悲凉。
(二)思国怀乡
张默君去国离乡,多有抒发故国之思的诗作。
1918年张默君赴美国学习,闲暇之余,或登山小眺,或泛舟湖上。异域风光固然美丽,但对祖国的思念却日日渐长。在《浪淘沙》(戊午夏逭暑东美银湾雨馀契伴棹舟湖上素波如练山翠照人异域风光感怀去国)中写道:“雨后景堪怜,山抹凉烟。一艘荡碎镜中天,天外平芜青未了。远道绵绵,湿翠扑瑶钿。绿损朱颜。无端清怨到眉尖。故国湖山犹健在。归去何来。”夏日避暑于东美银湾,雨后与友人泛舟湖上,素波如练,山翠照人,风光大好,美不胜收。一“抹”字用得极妙,烟雾贴着山体升腾之感渲染至尽,稳妥细腻。“一艘荡碎镜中天”,湖面如镜,泛舟荡漾,弄碎了倒映其中的蓝天,“碎”字下得新奇。“平芜”指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五代齐己《南归舟中》“春容含众岫,雨气泛平芜。”欧阳修《踏莎行》“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天外”说明景之阔大。“青未了”化用杜甫《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写山之青翠。下阕“远道绵绵”取自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绵绵思远道”,“湿翠”摘字于“空翠湿人衣”,“瑶钿”将诗情引入写女子之闺情。朱颜黄陨,清怨直上眉梢。“无端清怨到眉间”见李清照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末句点出作诗之目的乃感怀故国,表现出身在他乡心念祖国的深情。
(三)忧国忧民
生于新旧交替、战争频发、国家动荡不安年代的张默君,拥有参与政治的极高热情以及心系民生的博大胸怀,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写下忧国忧民之诗篇。
《浪淘沙·欧战后过法梵隆依宫》中表现了大战之后巴黎凡尔赛宫之破败场面:“绝徼乱离中,来去匆匆。赛因河上想雄风。霸业已随水逝,剩有离宫。 残照晚霞烘,战血犹红。一场春梦了惺忪。谁与江山添泪点,点点哀鸿。”经历战争的摧残,巴黎雄风不在,一切笼罩于哀伤颓丧之中。“烘”字写出了晚霞如血,让人真切感受到热气烘熏,红光漫天。“一场春梦了惺忪”之句,苏东坡有“一场春梦了无痕”,韦縠有“一场春梦不分明”,表现出慵懒无力之态。末句“哀鸿”意象烘托出战后的凄凉。整首诗“雄风”“霸业”“战血”“江山”等刚健有力之词,搭配的都是否定之语,“雄风”是只能追忆的雄风,“霸业”是已随水逝之霸业,江山是泪迹斑斑之江山,一正一反之间,悲苦之情流露无遗。
张默君与留法学生奔走呼号,促成了巴黎和会来之不易的胜利,在中方代表宴请席上作《己未巴黎和会时于诸专使席间次韵偶成》:“消摇自笑楚狂客,闲遣吟情到紫醅。浮海忍观狼虎会,当筵谁是纵横才。”“明珰翠羽国风在,妙舞清音天际来,如此河山如此日,万千哀乐醉颜开。”“消摇自笑楚狂客”化用的是李白“我本楚狂客,凤歌笑孔丘”之句,“楚狂”一词的运用可追溯到《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张默君来自湘乡,自称“楚狂”表现出对自己地缘归属的认同,用在这里表现出胜利之喜悦以及睥睨一切的自信。“闲遣吟情到紫醅”展现出一种潇洒疏放,“狼虎会”指出了此次合会的本质,乃强盗分赃之会。“当筵谁是纵横才”发问之语,实际答案早已明确,心忧天下,为国家奔走的青年才俊正是纵横捭阖的杰出人才。“明珰翠羽”“妙舞清音”华丽鲜亮,形容宴会场面的欢乐。南社发起人柳亚子《发刊词》:“翠羽明珰,唤醒钧天之梦;清歌妙舞,招还祖国之魂。”可谓异地同调。末句化用岳阳楼名联“四面河山归眼底,万家哀乐在心头”,在宴会畅饮之间,不忘民生忧患,实属难得。
归国之时经过红海一带,此地沙漠气候,多年不雨,张默君作《红海舟次苦热病中作》以吊:“倦抚风云梦悄然,苍茫一舸又浮天。病中放眼空千古,静后游心入太玄。”“海气摇红荡秋暑,沙光凝紫接蛮烟。独怜绝徼群生瘁,盼断甘霖已七年。”一舸航于浩海之间,苦热病折磨得人筋骨顿消,遂向道中寻求解脱。“空”“静”“太玄”表现出一种清净无为的道家文化气质。“海气摇红荡秋暑,沙光凝紫接蛮烟。”对仗十分漂亮,“海气摇红”点出红海之特征,“沙光”点出沙漠之地理环境,“蛮烟”说明身处异国。末句最能见出张默君之世界胸怀,不仅哀本国之民,还哀他国之民,体现世界本一家之博大眼光。
张默君感怀局势关心民生之作,以政治家的独到眼光与刚健气魄,表现出一个积极有为的女诗人形象,突破了传统女性囿于闺阁之中不问世事的性别定位,树立起新时代之新女性的标榜。正如邵瑞彭所说:“非常人值此非常之境,复葆此非常之才 。”②同时,她的这种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情怀,又秉承着传统士大夫的家国天下精神。邵元冲《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序》说默君诗歌“多豪宕感激之音,楚骚之意,虽不刻意求工而寄托遥深,抒乱世激昂不平之气,若国觞怀沙之章,自抒性灵者亦邈焉。”③评价得颇为恰当。
张默君以巾帼不让须眉的个性,托身于时代洪流之中,注定成为造化风口浪尖之人。她结合自身不凡体验,于传统题材之外,又开创了一派新天地。她的域外诗歌写教育考察情况,写学校访问经历,表现出强烈的时代气质,但最后又复归于诗歌温柔敦厚的传统中,古典与时代精神浑融一体。
(一)与教育有关的诗作
张默君一生不仅关心时政,更热衷于教育事业,为中国的光荣复兴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1918-1919年张默君奉教育部令,赴美国考察女子教育情况,写下《戊午春被命之欧美考察教育渡太平洋赴美同舟有严范孙范静生诸老计十八人次范老韵》:“俯仰苍茫万感陈,天风紫浪寄吟身。浮槎二九神仙侣,半是卧薪尝胆人。”“曼舞清歌任杂陈,吾曹自有道相亲。横流今已弥天下,忍作神州袖手人。”起句“便道苍茫”,奠定浑厚深沉基调。“紫浪”颇具道家气息,“浮槎”在古代传说中指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晋张华《博物志》卷十:“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写出了众人似神仙般逍遥自在。末句语势陡变,“卧薪尝胆”点出众人身负重任。第二首“曼舞清歌”写出气氛的欢快,“自有道相亲”写自己信念之坚定,末两句写作者颇具建树的观点,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神州万里惨遭横毒,断不可袖手旁观。
《己未春美利坚冒雪视学至麻省蒙特约克及斯密司两女子大学》作于访问期间:“名校名山淑气盈,天人端合住蓬瀛。时来妙籁杂清听,坐爱飞琼屑玉声。”“海外琼华此冠军,况从雪里挹奇芬。漫夸仁术能医国,绝学欣看在乐群。”诗中有着浓厚的中国气息,“淑气”言学校氛围佳,“天人”体现“天人合一”“天时地利人和”思想,并进一步将学校比喻为蓬莱瀛洲仙岛。“妙籁”源于《庄子·齐物论》之“天籁”,用来比喻创作时因受感动而自然发为文辞的至高境界。“坐爱”辑自“停车坐爱枫林晚”。“飞琼”出自辛弃疾《满江红·和范先之雪》词:“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形容雪花漫天飞舞的情态。“屑玉”为仙家之语,指碾碎之玉石,用在这里比喻下雪簌簌之声。道家术语的运用,使得诗篇充满了清净闲散之意,可见诗人当时心情之畅快喜悦。 第二首中“琼华”一词一语双关,既与下文雪花相联系,又隐喻美好的诗文。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兰英兮叽琼华。”此处意在对两所女子大学环境之优美,教育之优良进行褒扬。“漫夸仁术能医国,绝学欣看在乐群”表明诗人的教育观点。
张默君域外诗歌基本未离开传统诗歌题材,行旅、游览、感怀、忧国,但是又充满着时代气息。她有着丰厚的古典文学功底,运用大量的语典事典,结合自己所闻所见所感,锻造出清丽浑融之诗句。其中包含对时局清醒的看法,对教育独到的见地,对祖国乃至世界深深的忧患,英雄气长,儿女情无,雄壮之气难掩。
(二)富有时代气息的新词锻造
张默君绝非墨守成规之辈,她将异国地名巧妙化入,熔铸成颇具时代感的新诗句,如“赛因河上想雄风”,“空怜赵璧失尼罗”。“神州”一词在她的诗作中屡屡出现,如“神州遥指路逶迤”,“忍作神州袖手人”,表达对祖国的称赞以及期许,以及作为中国人的自豪与责任,这也是当时的流行语,体现了那一代人对风雨飘摇中的祖国无限热爱。
张默君域外诗作充满着古典诗词的意象,有着情景交融韵味无穷的意境。她秉承着先贤之思想,继承了古典诗歌的写作手法。用典俯拾皆是,却不显生涩凝滞,自有一股清新之气贯穿其间,圆美流转,读来口舌生辉。她频繁化用古代诗人诗句,大多数诗句都有出处,特别是苏东坡的诗句化用频率最高,可谓烂熟于胸。苏东坡一生坎坷,屡遭贬斥,经历数不尽的大风大浪,其面对艰难险阻依然豁达乐观的精神,无疑是颠簸异国海上的张默君倾慕效仿的对象。
张默君对古典的继承是发自内心的,而且也身体力行。正如她诗中所说“自有清刚在诗骨,欲扶正雅起骚魂”。一方面,她恪守传统诗词之正宗,表现出极高的虔诚之心,另一方面,她又借助作诗这一方式,写自身不凡经历,抒发内心情感,最后熔铸成雅丽铿锵的风格特征。这在张默君与邵元冲关于创作的对话中也可看出:白华谓余诗本雅正,若靡靡及儿女之私,燕婉之辞者,习而不返,必荡无所归,匪特格调日趋于凡下,且泪其性灵,此明代一匕子之诗,所以习于桃纤,而为大雅所弗崇,今子习耽香艳之词,殊失雅正之义,宜本《国风》《大雅》,以矫浮习,以端趋向云云、其箴规之意,极为恳挚、余平日学诗,亦力趋汉唐之醇厚,因迩日流于风华之什,遂稍耽之,白华乃防微杜渐,勉我于雅正,我亦何敢不兢兢自励,以治诗者省身,以省身者敏事,庶几天君澄澄,净洗滓浊,以葆我虚灵纳于正轨,日月明明,庶昭鉴之,以无负白华殷挚之意。华闻言,亦觉稍慰,因共披览碑版良久。④可见张默君对雅正诗风的推崇,对靡丽之言的否定。《邵元冲日记》中记载:“本日为旧历中元节,泰水主祭祀祖先,因与默君稍备祭菜等,于午间及晚间各祭祀一次。”⑤夫妻二人均有留学经历,但对传统文化却也是恪守其道。
张默君从小就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三至五岁受《诗》《书》《孝经》于先妣仪孝老人,六至十二岁受《易》《春秋》、诸子于先子伯公,稚齿含经,童心味道”。陈衍《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序》也说:“默君幼秉庭训、慈训,而天资颖悟,实足冠绝时流。”⑥父亲张伯纯才华横溢,母亲何懿生以及舅舅何璞元也工于诗词。陈三立在《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序》中说:“伯纯素负经世志……其夫人何懿生及夫人兄璞元并工诗,伯纯诗才气纵横……璞元兄妹则规抚六朝初唐,纷披古藻,雅丽铿锵,互为唱酬,各挟其体,相高侪辈。”⑦学底蕴之深厚自不必言。陈三立被誉为“中国最后的古典诗人”,他对默君青睐有加,谓其诗“风格类其母夫人与舅氏,而兼负其父驰骋之才”。时人谓张默君论诗:“不专主性灵,以为非遍读古今之书,善养浩然之气,纵有清词丽句,固不足以言诗。”又谓其“慎于择题,严于立体”(李竟容序),“摛辞发藻不类儿女子,亦不甘为伧父”(丁治磐序),均是大加赞赏。张默君深受其家族,特别是其母诗风的影响,雅丽铿锵的古典气象也是从其母而来。
湖湘大地孕育出无数风云儿女,为中国革命事业作出了不朽贡献。默君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一生驰骋于政场,献身于教育,为自身事业、国家利益、民族兴亡奔波,她对前辈推崇备至,以岳飞、文天祥、史可法、郑成功等英雄为效仿对象,自称“楚狂客”,秉承卫道匡时精神,所作诗歌雅丽而不纤弱,清秀而不沉靡,始终保有一种铿锵之气。
朱清秀在《清代江南女性文学史论》中有这么一段论述:“女性写作一直备受垢病,因此明清时期很多学者与闺秀精英试图建构一个以《诗经》为源头的文学传统,显示写作的悠久性。与之相适应,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就成了女性文学的基本规范。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一则可以昭示女性写作的正统性,使文学活动具有合法性;二则与传统的妇德观念一致,与女性的气质秉性相契合;又因女性文学活动空间的不断扩大,女性之间的交游网络逐渐扩展,文学雅集活动愈加频繁,就更需要这种诗教传统为女性文学活动的合法性正名,因此在整个清代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传统一百被闺秀接受、传承。”⑧从这个角度说,张默君域外诗词中浓厚的古典气象,一方面与家庭环境培养出来的文化气质相符合,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她渴望进入正统社会的强烈意识,希望被男性当权的社会所认可,作为女性的一分子获得自己的话语权。而女性真正登上历史舞台,获得与男性同等的地位,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①郭松义:《中国妇女通史》,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年,第1页。
②张默君:《红树白云山馆词草》,1934 年南江邵氏刻本,第 2 页。
③张默君:《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卷九)》,1934年刻本,第6页。
④王仰清、许映湖标注:《邵元冲日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7页。
⑤王仰清、许映湖标注:《邵元冲日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66页。
⑥张默君:《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1934年刻本,第4页。
⑦张默君:《白华草堂诗玉尺楼诗》,1934年刻本,第2页。
⑧朱清秀:《清代江南女性文学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46页。
[1]张默君先生文集[M].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1983.
[2]郭松义.中国妇女通史[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
[3]朱清秀.清代江南女性文学史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5]朱小平.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
[6]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7]刘峰.晚清女性作品中的英雄气力与慧心抒写[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0,(04).
[8]董俊珏.陈三立与近代女诗人张默君的文学因缘[J].长春工业大学学报,2013,(03).
[9]秦燕春.情深而文明——张默君的乡邦记忆与诗骨清刚[J].书屋,2011,(04).
[10]刘峰.非常之人值此非常之境——南社女杰张默君诗歌创作历程谈[J].中南大学学报,2010,(03).
[11]何艺兵.民国才女张默君[J].文史春秋,2004,(12) .
[12]余力文.民国女杰张默君[J].世纪行,2002,(07) .
[13]马振犊.邵元冲与张默君[J].民国档案,1986,(01).
[14]刘峰.张默君诗歌研究[D].湖南大学, 1983.
[15]刘峰.清末民初女性西游与文学[D].苏州大学, 2012.
Elegance and Sonorousness: the Classical Prospect in ZhangMojun’s Overseas Poetry
ZENG Zhao-jiao
The overseas poetry of ZhangMojun, a modern female poet, is full of strong classical flavor in the choice of imagery, artistic conception construction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Zhang Mojun wrote her own experiences into the poem, infusing new power into the classical poetry, and formed an elegant and sonorous style. A rich family style, made her thick background level of poetics. Carefully read the zhang outside poems, we can see the poet's rich inner world, touch the poet profound classical literary language. These poems as the research time style poet provides precious materials, break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gender, also reflects the modern women began to create their own business, as the voice of his great awakening.
ZhangMojun; overseas poetry; classical prospect
2016—11—25
曾朝骄(1993— ),女,烟台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
I207.22
A
1009-5152(2017)01-00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