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村庄
我又梦回到了村庄。
恍惚间,那些已过去的童年,那已消失了的村庄生活,好像一条河流的闸门被打开,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那村庄的情结,那村庄的记忆,那村庄的河流仿佛就在昨日。
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梦境出现?
因为村庄与母亲紧密相连;
因为村庄与童年紧密相连;
因为村庄与大自然紧密相连;
因为村庄是每一个人难以逃脱的梦境。
那一年,我从桐河乡搬到县城,租了一辆车回家里搬运东西。柜子、床、桌、衣被装了满满一车。终于可以脱离这片贫瘠的土地,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心里无比兴奋。
母亲叹口气说,娃呀,你啥时候再回来呀?
我扭头说,这穷庄我啥时候也不想回来!
车在村北头拐弯的时候,我偶一回头,母亲站在村口,手掩着额头在张望……
写至此,我的泪流了出来,因为现在我才能感到,母亲那一天在村口也掉泪了。当时为什么要急急地逃离村庄?母亲当时的那种心境我为什么现在才体会到?这么多年我始终摆脱不了对村庄的梦魇,那是因为我的灵魂始终留在了村庄,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记忆中,村庄四面环河,每年雨季时节,村庄就被河水四面围住,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我和伙伴们赤脚在村边来回地跑动玩耍,从上游漂下来的有柴草、木头、西瓜,还有淹死的猪羊鸡等。“蛇蛇蛇,快看”几个伙伴叫了起来,在缓缓流动的河流中,一个漂浮沉摆的木头上竟然缠绕着十几条花红柳绿的蛇。大人们在摇头叹气,说今年庄稼又没指望了,水消下去了赶紧补种点秋萝卜之类的作物。而我们则盼着水消了到东河湾的沟里逮鱼捉虾摸鳝……
那时候感觉河很宽,水流量很大,整个东河湾大小河沟有百十条,沟草茂密,蛇蟹之类的东西常盘踞里面,胆小的娃童们一般不敢到这河沟里逮鱼,生怕蛇咬虫缠。而如今,昔日汹涌奔流的河已成干涸状,抬脚就可过去,河床上植满了参差不齐的树木,河边地头飘落着仍散发出浓浓异味的农药瓶……
而这些气味和童年时期的气味迥然不同。那时候的西瓜甜瓜香甜味美,而如今的瓜果已没了早些年的味道。化肥、农药和各类增长剂正在喂养着这些瓜果蔬菜、粮食,而我们则天天吃着带毒的食品。它不单侵蚀着我们的身体,更毒害着我们的心灵。
城市住久了,总是在不停地想念村庄,想那些河流,想村里的人和事。事务缠身又不能日日回去,于是,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总是在村庄游走,还能看见小时候的“鬼火”,还能跟着母亲一起在雨中的瓜庵里听雨打瓜秧、雨打河流的声音……月光下,田野里影影晃晃的坟头和河沟内高低不齐的蛙声虫鸣……
我常在想一种鱼,它就是出生在中俄界河乌苏里江里的大马哈鱼,在大海深处长成大鱼,在它们进入产卵期时,能够洄游万里,冲破重重险阻,回到它们的出生地繁殖后代。科学家找到了答案,鱼类尽管没有我们这样灵敏的鼻息,但有十分发达的嗅觉和对于气味的记忆能力。就是凭借着这种能力,凭借着对它们出生母河的气味的记忆,它们才能战胜大海的惊涛骇浪,逆流而上,不怕牺牲,沿途减员,剩下的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了它们的故乡,完成了繁殖后代的任务后,就无怨地死去。母河的气味,不但为它们指引了方向,也成为它们战胜困难的力量。
我不停地在想,大马哈鱼的一生,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某种相似的味道,逃离村庄,思念村庄,梦回村庄,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村庄情结。正如那一年我往县城搬家的时候,犹如一只出了牢笼的鸟,我觉得那儿已经没有我什么留恋的东西,我已摆脱了头顶黄土背朝天、天天和庄稼拼力气的日子了。可到了陌生的城市后,我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高楼、轿车、舞厅、宾馆不属于我……之后,当我重新走近村庄的地头时,母亲仍是站在村口迎着我走来时,我的双眼潮湿了……返乡的路上,看到绿油油的庄稼,听里面传出的虫鸣鸟叫,一种少有的亲切感涌上心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想起英国一位将军说过,哪怕蒙上他的眼睛,凭借着嗅觉,他也可以回到他的故乡科西嘉岛。因为这个岛上有一种植物,风里有这种植物独特的气味。
于是,在某个夜晚,在高高的豪华的唐河县泗水金湾酒店里,想起村庄的时候,总会有梦魇出现。我清醒地知道,正在发生的事件,却无力挪动身体,恍惚间,河流、丛林、瓜棚的记忆沾满了枕巾,循着气味去寻找过去的生活,痛苦、欢乐、寂寞、饥饿、哀号、汗水,还有母亲在烈日下挥镰割麦的动作……
半梦半醒之间,我披衣起床,这时候真想对月痛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