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冯裤子有关的日子

马东

说到底，冯小刚能混出来，其实就靠一点：会做人。

1958年,冯小刚出生在北京的一户普通家庭，他小时候住在车公庄附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从小和姐姐、母亲一起生活。高中毕业后，冯小刚当了兵。从部队转业回来，他去了北京城建开发总公司的工会，从事文化宣传工作。1984年，冯小刚在郑会立执导的剧情片《生死树》中担任美术助理，正式进入影视圈。

王朔

1985年，冯小刚在北京电视艺术中心担任美工师。一天，郑晓龙在片场导戏，休息时看了一本文学杂志，边看边笑，嘴里还骂着：“真他妈孙子。”冯小刚凑了上来，问：“谁这么孙子，把您乐成这样。”郑导把书递过来：“王朔，我认识一哥们儿。”冯小刚接过杂志一看，《浮出海面》。后来，冯小刚又看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爱得不行，也是边看边赞：“真他妈孙子。”

1986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冯小刚第一次见到了王朔。王朔按郑晓龙给的地址，来到了冯小刚当时的住处，长安街木樨地三里河三区十四号楼。冯小刚上来就劈头盖脸把王朔一顿猛夸。王朔是处女座，见生人一向腼腆，只以尴尬假笑回应。聊熟后，王朔话多了起来。那天王朔说了很多话，有一句冯小刚现在还记得。王朔说：“我拿到身份证了，哥哥現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天天盼着警察截道盘查，然后漫不经心、不慌不忙亮出公民合法身份。”三个人一通乱笑。当天晚上，冯小刚做了一桌菜招待他俩，都是费工夫的菜，他现在只能记起两道，一道是酱猪蹄，还有一道是椒麻鸡丝。从那以后，冯小刚就王老师长，王老师短，接触也渐渐增多了，二人成了朋友。多年后冯小刚忆起当年认识王朔的经历，用了一句话来概括：抬头望见北斗星。

冯小刚进入王朔的朋友圈后，一直处于饭局末席的地位，主要就是因为他来自普通家庭，其他人都是大院出身。王朔和叶京是邻居，住一个大院，训练总监部大院，全称中国人民解放军训练总监部，位列八部第二，郑晓龙是总后大院，全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马未都出身于空军五七干校。虽身份不匹配，但冯小刚一直都有进步之心，想往上走，他人聪明，也愿意使劲。叶京讲话：“冯小刚最大的聪明，就是善于借鉴和利用比他还要聪明的人，如果听到别人说了什么段子，他第二天就能用上。”

王朔对朋友一直是仗义的。1994年，孟京辉要做《我爱XXX》,钱不够，王朔挥手投了五万块。1999年，老侠出狱，生活艰难。朋友组了局，王朔和老侠对聊了一夜当时的一些文化现象，聊出了一本《美人赠我蒙汗药》，最终几十万稿费王朔分文不要，交待出版社全部赠予老侠。不是说王朔有钱不在乎，其实他一直也没存下什么钱，他对钱一直无所谓，够花就行，后来住的别墅也是徐静蕾买的，他有时候觉得用钱能买个痛快就算没白花。2005年左右，他在家写《我的千岁寒》，他家门口住着一个修自行车的，他一见那人就烦，灵感全无。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出去跟那人说：“我给你三万块钱，你能不能别在这儿住了。”修车的一听：“还有这好事。”王朔赶紧回家取钱，修车的把钱一拿，绝尘而去。王朔家里当时有且只有三万块。

王朔处处仗义，对冯小刚自然也不会差。当年，王朔为了让冯小刚能做《编辑部的故事》的编剧，曾对郑晓龙说：“如果不让小刚一起参与，我也退出。”还有拍《北京人在纽约》时，很多相关的人也不希望冯小刚参与导演，要不是看在王朔的面子上，估计他也没有参与创作的机会。

冯小刚后来能成事，是因为他从出道起一直走的就是傍作家路线，大部分作品都改编自成熟的作家小说。姜文虽说也一直在改编，但他那个改编，已经和重写差不多了。冯小刚是严格忠实原著。除了王朔，冯小刚傍的另一个作家就是刘震云。认识刘震云，也是通过王朔。第一次见面是在魏公村的京城酒楼，那段时间，冯小刚正在帮冯巩写小品。王朔给了冯小刚一个剧本，告诉他这个很适合他拍，十集电视剧，就是《一地鸡毛》。那是冯小刚拍的第一部刘震云的小说。

徐帆

事业上冯小刚一直走得很顺，感情上也没落下。1993年9月的一天，北京秋高气爽，冯小刚待着待着，突然发情了，给北京人艺的集体宿舍打了一个电话，想通过好友陈小艺找徐帆，没想到正好就是徐帆接的电话。在此之前，他只见过徐帆两次。他约徐帆出来见面，徐帆同意了。之后又约了几次，一来二去，慢慢就熟了。冯小刚一生最大的才华其实就是撩妹，要知道徐帆的上一个男朋友是比冯小刚帅十万倍的王志文，抛去五官不说，见过冯小刚年轻时候牙口的人都知道这个事的难度有多大。不过也还是要说他命好。

徐帆1987年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上学期间就有高干子弟追求徐帆，徐帆不为所动，只对当时在中戏当老师的王志文深深着迷，并展开热烈追求，无法自拔，二人迅速陷入甜蜜，王志文经常到徐帆的宿舍聊天，后来，他俩还一起在学校外租了一间平房同居，感情一度如胶似漆。突然有一段儿时间，他俩不知为何情生间隙，经常发生激烈争吵，有一次，王志文把徐帆东西都扔出了门外，并将徐帆赶出了门，二人就此分手。也就是在这时，冯小刚赶对了点，乘虚而入，一举拿下。在拿下的过程中，王朔也是经常撮合，帮了大忙。

六年后，1999年，冯小刚去了两趟民政局。9月19号，他和徐帆领了结婚证，在这之前，他先和前妻领了离婚证。这一年，他和前妻的女儿已经九岁了。

虽然徐帆并不承认自己是第三者，但她出现的时间非常尴尬，那时冯小刚和原配还没有离婚。冯小刚的电影《一声叹息》中有一个情节：刘蓓饰演的作家小三来到作家家里，见到徐帆饰演的原配，原配礼貌性地让女儿为客人倒杯水，女儿悄悄往水杯里抓了一把盐端到了小三面前。其实这是冯小刚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当年徐帆到他家，也喝了一杯他女儿倒的盐水。

叶京

说到底，冯小刚能混出来，其实就靠一点：会做人。王朔领冯小刚认识了叶京，冯小刚就又开始天天叶老师长，叶老师短。基本也就是从认识叶京开始，冯小刚就变成了冯裤子。当然之前或多或少也是，但冯裤子这个名字是叶京造出来的。后来王朔和冯裤子掰了以后，叶京问过王朔：“你既然这么讨厌这个人，早干吗了？”王朔说了一句：“如果一个人天天拍你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这一点叶京也深有体会：“小刚夸人有个技巧，能在你不在的时候当着你特别好的朋友面夸你，这招最灵。冯裤子在我面前没说过一个王朔不字，他知道我会把这些话带给他的王老师。”冯裤子不仅会做人，还会用人，当然叶京说的是利用。拍《甲方乙方》时，冯裤子拉了叶京去演一个吃鸡大款，为什么非要找他去演，当然是另有他求，《甲方乙方》制作费只有340万，完全是乞丐剧组。叶京在部队上有关系，冯裤子找叶京就是为了让他帮忙借坦克，拍巴顿将军那场戏。叶京不负所托，一口气免费给他调来一个营的坦克，叶京原话：“你知道坦克要多少钱么？就拧一下钥匙点一下火，每辆坦克就五六千块钱一个磨合小时。”现在叶京新电影的几次大的宣传活动，冯裤子都到场站了台，估计和当年坦克营的情分也是有很大的关系。

王朔和冯裤子闹掰其实原因有很多。王朔第一次当导演，拍《我是你爸爸》，冯裤子是执行导演，王朔觉得当导演很简单啊，就是其他工种把东西拿出来，他点头或摇头，按他当时的理解，导演其实就是一个拍板的人，而且只需要做选择题，不用做填空题。他能产生这种想法，说明冯裤子同志在前边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到他这儿的时候，就非常轻松了。王朔其实动过继续当导演的念头，但冯裤子可不想一直给他当执行导演。还有，这么多年接触下来，王朔渐渐感觉到冯裤子太功利了，总是利用他来办自己的事。他已经厌倦了这个人的行事方式。还有，1997年前后，全国掀起了攻击王朔灰色人生观的批评活动，最终反对方利用行政力量对王朔进行了全面打压，书也不让出了，《我是你爸爸》拍出来后也被毙了，逼得王朔没一点退路，只好出走美国去避风头、散散心。走之前他给冯裤子留下一句话：“咱们分开吧，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有机会活，不要一起死。”《甲方乙方》改编自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原定名叫《比火还热的心》。如果《甲方乙方》当时挂王朔名字的话，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最终冯裤子没挂，顺利上映，票房爆炸。

《甲方乙方》筹备期时，王朔刚从加州回来，冯裤子对这个戏抱以厚望，当时他正处于事业低谷，全指著这个戏翻身，冯裤子让制片主任给王朔送去五万块钱稿费，王朔没要，直接扔了回来。此后，他俩就慢慢疏远了。真正践行了一把只能有福同享，不能有难同当。当然这里边也有王朔个人的原因，据叶京说，王朔是一个多变的人，很情绪化，当时正是他最低潮苦闷的时候，又赶上那会儿对冯裤子已经彻底失望，他不想再插手管任何影视圈的事。他说影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以后就写我的小说。这样，二人彻底闹掰，基本不怎么见面了。

很多看过《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的人都不太理解叶京为什么这么恨冯小刚，还专门找了一个和冯小刚长得像一个妈生的佟磊来演他，演技无所谓，就冲佟磊这大板牙也一定要用他，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冯裤子，用尽全力来恶心冯裤子。首先，当然是因为冯裤子和王朔先掰了，王朔和叶京是发小，是铁瓷，叶京必须为瓷站队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件事，就是冯裤子其实也坑过叶京。叶京写出他的第一个剧本《梦开始的地方》后，很多导演都想做这部戏，包括姜文和赵宝刚。冯裤子也特想拍这剧本。按王朔的话是：“这人有好事从来不落空，他生怕你的事跟别人合作，没跟他合作。”后来，冯裤子以能给叶京搞到拍摄资金作为交换条件，拉着叶京陪他宣传《甲方乙方》，并且表示路上还能跟他一起探讨剧本。后来叶京发现他妈的冯裤子最大的动机是想拉着他一路打扑克，因为当时他们三缺一，那段时间冯裤子天天沉迷于打扑克。一路上，冯裤子对《梦开始的地方》剧本的事只字未提。宣传回来后，由于冯裤子跟投资人开黑价，把投资直接谈崩了，并且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没信儿了。叶京气得都要原地爆炸了，所以，他搞冯裤子的根儿其实在这儿。加上他年轻时是炮兵，脾气比较火爆，所以他比王朔更膈应冯裤子。

说冯裤子好事从来不落空，这是好听的说话，换句话其实就是鸡贼。其实《甲方乙方》就是这么来的。当年拍完《我爱我家》前四十集，梁天和葛优、谢园找王朔要了《甲方乙方》的本子，打算弄成一个二十集的电视剧，就不再演《我爱我家》了，于是剧组临时加了孟昭阳的角色顶梁天的戏份，可惜后来也没拍成，本子被鸡贼冯裤子留下了，后来拍成了电影。其实梁天也不想走，所以中途还回来演了好几次。

重聚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冯裤子动不动就哭，基本上每集必哭，这个点并不是叶京杜撰的，而是扎扎实实源自冯小刚。年轻时的冯小刚特别渴望成功，做梦都想出名，为了成功，什么架子都能放下来，他在王朔面前痛哭流涕无数次，和叶京还哭了好几回。

虽然王朔已经不主动搭理冯裤子了，但冯裤子依然十分尊重王朔，尤其看重王朔对他的评价。拍完《一声叹息》，冯裤子请王朔和叶京去北影看。看完后，王朔说：“挺好的，挺好的。”回的时候在车上，王朔却跟叶京说：“所有中国电影的缺点都被这个电影吸收了。”《一声叹息》后来获了一个埃及某电影节的奖，有记者采访王朔，王朔说：“在我的印象中，埃及电影节就相当于中国一个乡镇企业奖。”冯裤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又大哭了一场，说王老师不能够这样对我啊。在中国电影圈，论哭鼻子大王，冯裤子绝对第一名，陆川再能哭也只能甘拜下风。冯裤子年轻时就把陆川一生的泪都流完了。

后来，冯裤子一部接着一部，终于进入了嗨导俱乐部。王朔2006年短暂复出时也聊过一句：“冯小刚同志终于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名流圈。”这时，他俩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拍《非诚勿扰》时，冯裤子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这时冯裤子又变回了冯小刚。冯小刚借秦奋的口说了好多自己想说的真心话，他对邬桑说：“钱现在对我来说不算事儿，就是缺朋友。最好的那几个都各奔东西了，有时候真想你们，心里觉得特别孤独。保重。”这一段，太感人。其实《非诚勿扰》就是冯小刚的老友召唤书，邬桑就是所有老友的化身。

当然邬桑本人也是冯小刚的多年好友，邬桑真名叫邬逸聪，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专门从事中国电影的后期制作，和很多中国第五代导演合作过，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的原声，就是他帮着联系的久石让，自己也参与了制作。

值得庆幸的是，这封老友召唤书王朔收到了，还很喜欢。就此开始，他和冯小刚断了多年的感情，又续上了。王朔说：“小刚你这个（《非诚勿扰》）还挺有意思的，我一看我老觉得我有下嘴的地儿。”冯小刚说：“那你要有兴趣的话，要不然你弄一个续集。”然后王朔就想了一个很神的招（离婚典礼），说：“行行行，咱一块儿。原来我都觉得犯贫这嗑我都快不会写了，你把我这想写小说的劲儿逗起来了。”

其实在冯小刚的职业生涯里，王朔真的帮了他很多。1993年，刘震云刚写完《一九四二》，王朔就拿去给冯小刚看，自此冯小刚心中埋下此种，开始启航筹备，途中困难重重，最终半途而废。十九年后，王朔与冯小刚重拾旧情，又是王朔再提《一九四二》，終于，此时的冯小刚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冯小刚了，万事俱备，再度启航，终成梦想。冯小刚对王朔也不错，在《一九四二》里专门为王朔当时还没红的小女朋友王子文小姐安排了重要角色。2013年9月7号，王朔的女儿王咪咪在北京大婚，王朔没有到场，按陈丹青的说法：“他没勇气站这儿。”冯小刚顶上来救场，出席并担任司仪，撑住了场面。

王朔和冯小刚好了，叶京慢慢也回来了，毕竟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这些年也都各自经历了很多事，几个男人，没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矫情。这两年，叶京拍了电影处女作《记得少年那首歌》，从拉投资阶段就挂了二位好友的名，监制冯小刚，艺术指导王朔。叶京自己说，要是没有小刚的挂名，估计投资都拉不到，他和小刚提了挂名的事，小刚很痛快，这还有什么说的。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一笑了之，大家温暖相拥在一张电影海报上，三个哥们儿的名字，再次挨到了一起。

2010年冬天，冯小刚发了一条微博：现在有的时候，开车忽然忙忙叨叨的，好多事儿都推了，就往王朔那钻一趟，我说你干吗呢，他说我自己呆着呢，怎么着，咱们是自个儿做还是那儿。然后就在他们家旁边小饭馆，到那儿，不知不觉两个人一瓶白酒喝下去了，其实也经常是老在说过去的事儿，说说梁左，说说震云，还是二十几年前这几个朋友的这些事，说完了，酒足饭饱，然后可能就陷入到一种僵在那儿呆着的时候，王朔说走了走了回去了睡吧，坐在车上，你就觉得，舒服。

（陈金荐自《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