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
用知识改造社会
◎廉萍
周有光,原名周耀平,1906年1月13日出生于江苏常州,著名语言文字学家、经济学家,通晓汉、英、法、日4种语言。曾参与设计“汉语拼音方案”,被誉为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著有《汉字改革概论》《世界文字发展史》《中国语文的现代化》《静思录——周有光106岁自选集》等。
2017年1月14日,周有光先生去世,享年112岁。周先生一生辛勤耕耘、开拓创新,且为人清正、淡泊名利,令世人敬仰,而他参与设计的汉语拼音也将继续造福亿万国人。
因为《静思录——周有光106岁自选集》的出版,送样书、送稿费,我和老人有了更多的交往。老人谈兴很浓,喜欢讲故事,尤其喜讲下面这个:实行配给制后,周老家因有两位保姆,粮票不够。有旁人指点,可去政协食堂吃饭,省下粮票给保姆。周老无奈,依计前往,问题果然解决。每次吃饭,均见一老先生亦来吃饭。仔细一看,原来是溥仪。每次讲到这里,周老都会率先笑起来:“哈哈,皇上家也没粮票啊。”
某年有关部门通知周老出国访问。周老说:我不去,我的西服都破了,没有衣服穿。有关部门说:马上做新的。周老很高兴,遂新装出访。回国后才知道,新衣服按规定要上缴,只好接着穿旧的。这事每次提起也是开心得不行。有一次,周老晚辈查阅国外资料,发现周老上世纪40年代曾和爱因斯坦见过两次面。遂吃惊发问: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周老答:“我没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啊!”言语之间掩不住孩子般的得意。
周老曾参与拟定《汉语拼音方案》。这也是周老津津乐道的:“你看,小保姆手机发短信,用的就是我的拼音。老伴90岁学电脑,也要先学拼音。”我趁机问了一个自己困惑多年的问题:“ü是我最喜欢的字母,一条小鱼两个泡泡,太可爱了。可是jqx小淘气见了鱼眼就挖去,为什么挖啊?留着多合适。”周老说:“为了写着方便。”也是,十几亿人学拼音,省下的小点点,就是恒河沙数。
周老的太太张允和于2002年8月去世,享年93岁。一天,周老公子周晓平先生随手送我一本书,说:“这是妈妈的。”装帧设计都很精致的《曲终人不散》。说来惭愧,这还是我第一次全面阅读张先生的文字。果然闺秀,文笔和周老迥然不是一路。尤其《小丑》一篇,老人淡淡叙来,间以插科打诨,却看得我难过至极。
文章写某年的某个下午,家里忽然来了不速之客,搞外调。因为老太太对来客所询答以“不知道”,小将勒令:“不许坐,站起来!”“给你五分钟,考虑考虑!”老太太只好从命,站立考虑。这样的情形,想来很多人的记忆里还都有残影……接下去老太太这样写道:“随后是抄家。外调人员走后,围观的半大孩子们一拥而入,打开小孙女的玩具橱,各取所需,一哄而散。踩倒了丝瓜架,踩坏了碧纱窗。忽然想起聂绀弩,他《题林冲题壁寄巴人》中有一联名句: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张允和出身世家,年轻时曾伴周老环游世界。聂绀弩的人生经历更是风云变幻、云谲波诡。有这样阅历和眼界的老人,一金刚怒目,一菩萨低眉,在面对种种“又向荒唐演大荒”的闹剧时,却不约而同,不由自主,穿越时空,一笑莫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笑”!
后来再去周老家,我说:“我觉得张允和先生的文字,比您写得好看。”周老侧着耳朵听清楚以后,忽然开始大笑,说:“她写的是文学性的,好看。我的不是。”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搞经济吗?因为当时我的老师说,你周围的人全是搞文学的。搞得好的不得了。你再搞也超不过他们了,你不要搞文学了。文学搞得再好,也救不了中国。不能让中国富起来。一个国家,要是人人都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国家就完了……你学经济吧。后来我去了美国。一看果然。美国的大学,要求学生,不能只读一个方向的书,文学书籍应该占多少比例,非文学书籍应该占多少……”
周老遂专攻经济金融,1955年忽然改行,去做文字改革、汉语拼音。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忽然想,如果夕阳西下时分,周老偶尔回忆往事,首先会想起哪一段呢?30年代?50年代?70年代?
古人言:“至化无方,至德有光。”就在这些随随便便的聊天里,我已如坐春风受益良多。曾有一位朋友问周老:您的名字是源于《圣经》的创世纪吗?周老答:“不是,中国古人也有叫这个名字的,比如归有光。”虽曾求学日本,任职美国,怀抱种种欧风美雨,但我经常会想,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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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看生与死
◎周有光
2002年8月14日,我的夫人张允和因心脏病突然去世了,享年93岁。半年后,2003年2月16日,三妹张兆和,沈从文先生的夫人,也突然去世了,享年也是93岁。93岁,是人生的一个难关吗?
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张允和的去世,对我是晴天霹雳,我不知所措,终日苦思,什么事情也懒得动。她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好,但生命力却很旺盛,那么富有活力,如今走得这么突然,谁也没想到。我们结婚70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我在纸上写: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那是唐朝诗人元稹的诗,现在真的都来了。
后来,我走出了这次打击和阴影,是因为想起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然条件。人如果都不死,人类就不能进化。
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所以,我接受了这一切,不管有多残酷。很多事就是这样,你往伤心处想,越想越伤心,我和允和结婚70年,婚前做朋友8年,一共78年。老了在9平方米的小书房里,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两个人红茶咖啡,举杯齐眉,大家都说我们是“两老无猜”,多好。现在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受得了?但是换一个想法,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对人生,对世界,既要从光明处看到黑暗,也要从黑暗处看到光明。事物总有正反两面,同时存在。盛极必衰,否极泰来。道路崎岖,但前面一定有出路。我妈妈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的天真,就是告诉我们,未来是光明的,我又何必整日凄凄苦苦呢?
“四朝元老”
允和火化那天,我听从了晚辈们的话,乖乖地待在家里,没有去送葬,我只是吩咐孩子们,天气太热,不要惊动高龄亲友,简单处理了一切就好了。我想,形式不重要,对张允和最好的纪念,是出版她的遗作《浪花集》和《昆曲日记》。我编辑好了她的书,又用两年的时间,使两本书得以出版,我很欣慰。对亲人的死如此,对自己的生命我也用这样的态度:一切顺应自然。
85岁那年,我离开办公室,不再参加社会活动,回到家里,以看书、读报、写杂文为消遣。常听老年人说:“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我的想法不同,应该反过来想,我说:“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每天都是赚的。我生于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经过了北洋政府时期、国民政府时期、1949年后的新中国时期,被有人戏称为“四朝元老”。
这一百多年,我遇到许多大风大浪,其中最长的风浪、也是最艰难的时候,是八年抗日战争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颠沛流离20年。但不都过去了吗?我年轻时候,身体不好,健康不佳,得过肺结核,也患过忧郁症。结婚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们婚姻不到头,我活不过35岁。我不信,结果早就活过两个35了。可见生死不要太在意,每一天好好活着就好。
心宽室自大
1956年,我从上海调到北京,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很幸运地逃过了反右斗争。我当时住在沙滩原来北大校内,一所民国初建的小洋楼里。小楼原来是给德国专家的,算是“名胜古迹”,但年久失修,很不适合居住。我住其中的两间半,两间半房子住了五口人,我为此写了篇《新陋室铭》: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卧室就是厨房,饮食方便;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的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的文章,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房子小是小,我照样过得开开心心,改革开放后才搬进了分配的“新简易房”,也不大。人家都说我的书房太小,我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我是有书无斋,却不在意,我是宁可无斋而有自由,也不要有斋而无自由。老伴去世后,我晚上就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再回卧室了。
不要急,慢慢来
别的困难也都是这样过来的。1969年冬天,我随单位下放到宁夏的五七干校,在那里劳动了2年4个月,很苦啊,可是对我的健康很有好处,百治不愈的失眠症居然痊愈了。在农村裤子破了没法补,我就用橡皮胶布贴上,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后来聂绀弩看到了,作诗曰: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2003年底,我去医院检查身体,住进病房不到5分钟,主治大夫就发了一份“病危通知单”。我有个习惯,到一个新地方先检查一下防火通道之类的,以便有突发情况时能够应对。结果我正在看消防通道,七八个护士医生到处找我,把我抓到病床上,要我平躺,不能动。
我笑眯眯地要他们:不要急,慢慢来。我99岁生日就是在医院里过的,医院送我一个大蛋糕,一大盆花,还有其他玩意儿。我成了医院的观赏动物,大家都跑来看我这个高龄的稀有品种,说我好嫩的面相,我就随便他们看,我是大熊猫嘛。佛家说,和尚活到99岁死去,叫做“圆寂”,功德圆满了。我可功德圆满不了,病愈回家,还要在斗室里读书生活,消磨未尽的尘世余年。
人生就是一场马拉松长跑,不要太在乎一时的长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来时迎,去时送,万事顺应自然,万事莫要勉强,就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