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究竟回不回老家?
教书是在东海边上,老家是在内陆山区,千里迢迢,去来不易,临近寒假就开始彷徨。
距离再远,老家总是要回的呀!
可是我最怕乘长途车,没日没夜的颠簸,令人作呕的酸臭,会叫人发疯。
春节来了,谁不想回老家呢?
可是暑假回去过了,待的日子还不算短,一年回两次开销太大。
回去吧,去看一看小帅。
别回去,让小帅忘记小舅,免得想念。
……
就这样跟自己做斗争,一天又一天,越来越激烈。
放假那天,同事们背着旅行袋拉着带轮子的箱包匆忙离校,相互招呼着:“回老家吗?”“回老家!”我看在眼里,内心真是煎熬。
手机突然响了。
“喂,你好——”
“三,我是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打算回了。”
哥哥“哦”了一声,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喂——”
“三,你不回来了?”姐姐的声音,又响亮,又急切。
“好难乘车。”
“回来吧,小帅想你想得难……”
“想得难”,这是老家话,就是想得深,想得切,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原来小帅这么想我呀!
我赶紧答应:“好吧,我明天就动身!你叫小帅等着!很快就要见到小舅了!”
小帅性格内向,不爱招呼人,喜欢他的除了爸爸妈妈,恐怕就只有小舅。我之所以喜欢小帅,是因为我小时候也不爱招呼人,长大了仍然不合群。每次回到老家,总是远离大人,成天跟小帅到河边玩。
当天就买车票。
三天之后,小帅如愿以偿,跟日思夜想的小舅重逢了。
我先是回到哥哥嫂嫂家,与姐姐姐夫家只隔着几幢房子。一进门,还没有放下行李,我就问哥哥嫂嫂:“小帅怎么不在这里玩?”
哥哥嫂嫂家一楼开着小超市,对小孩子来说,糖果饼干多得数不胜数,我原以为在这里就能见到小帅。
嫂嫂撇撇嘴说:“他总是窝在自家不出门。”
哥哥说:“见我都不知道叫大舅,来了我也赶出去!”
我为小帅辩护:“我小时候也不爱叫人,你不记得了?一个人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我叫他一声,母亲就对他说,‘你好走运哦,老三肯叫你!”
哥哥呵呵一笑,来接我的行李。
我立即往姐姐姐夫家去。
小帅正在玩遥控车,一见到我就扔掉遥控器,小猴子一样往我身上缠,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到河边玩去!”
到了河边柳林外,小帅问:“我们玩什么?”
小帅才五岁,对他来说,小舅就是“超级大玩家”,什么都会。
我看到草地上有一对大石头,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常见的货郎担,就来到石头边上,说:“我来扮啵啰啵啰,你扮买东西的,这两块石头就是我的货担。”
小帅莫名其妙,鼓着小小的眼睛,大声说他的口头禅:“搞什么名堂?”
我解释说:“啵啰啵啰就是货郎,挑着小杂货下乡来卖,手里摇着拨浪鼓,‘啵啰啵啰,‘啵啰啵啰,大家一听就知道是货郎来了,所以就管货郎叫啵啰啵啰。”
“我扮啵啰啵啰!你来扮买东西的!”小帅举着拳头,当拨浪鼓摇着,口中嚷道,“啵啰啵啰!啵啰啵啰!谁来买东西呀?”
我没有应声。
那一刹,三十年前的一件事出现在我的脑海。
当时我跟小帅差不多大,也是在柳林外边玩——我可没有小帅这么幸运,有一个肯带他玩的小舅!河流那么长,田野那么宽广,天空那么高,世界多大啊,而我那么小,孤单单一个人,想跟大石头玩,它们又不会说话,于是就低声啜泣。
啵啰啵啰!啵啰啵啰!
柳林里出来一个啵啰啵啰,二十多岁,头戴一顶破了边的大草帽,嘴巴露在阳光下,鼻子以上都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肩挑一副崭新的货担,那是两个小木柜,三层,上面两層镶着玻璃,各种小货挤挤塞塞,琳琅满目,有小孩子玩的气球、塑料手枪,有女人用的发夹、梳子、小镜子,也有为男人预备的香烟、打火机、风湿膏……底层钉着木板,也是塞满了货物吧。
啵啰啵啰!啵啰啵啰!
啵啰啵啰一句话也不说,手上那只乌黑油腻的拨浪鼓摇个不停。
“你走开!”我不愿被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我没有钱买东西!”
啵啰啵啰放下货担,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孤独的小孩,不要难过呀,将来会有一个人悄悄喜欢你呢!”
我不明白他说什么。
他从身后那个货柜最下层取出一只望远镜,向我递过来,“想不想看一下那个喜欢你的人?不要钱!”
不要钱?
肯定是骗子,不安好心!
“不看不看!”我转身就跑,听见他在后边说:“哪天你想起要看望远镜,说一句‘啵啰啵啰快过来,我保管会来的!”
这个啵啰啵啰,真是古里古怪。
“搞什么名堂?”小帅推了我一下,“你买东西呀!”
“噢!噢!”我回过神,却惦记着那个啵啰啵啰,于是就说:“啵啰啵啰快过来!啵啰啵啰快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人挑着货担走出柳林,手中摇着拨浪鼓,啵啰啵啰!啵啰啵啰!
正是从前那个啵啰啵啰,三十年过去了,看上去仍然是二十多岁,仍然戴着那顶破了边的大草帽,那副货担仍然是崭新的,里面陈列的东西也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三十年当真过去了吗?
我眨眨眼,看一看自己,虽然看不到脸,但是看得到身体呀,我明明变成大人了,而且小帅就在我身边。
啵啰啵啰冲我点一下头,好像是说“我很守信用哦”,然后从货柜最下层取出一只望远镜——正是三十年前那只!
“看一下吧,有一個人悄悄喜欢过你,只是你不知道。”
我满怀狐疑,接过望远镜一望,视野花花的,蒙蒙的,什么也没有。
啵啰啵啰说:“要朝天上望,对准一朵云——”
我朝天上望,天空那么明亮,白云像雪山一样耀眼。对准一朵小小的云,调整焦距,它变成了一张人脸——
是她!
我的心儿猛然咯噔一下。
我怎么也想不到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
那是一个夏天,上午第四节课结束,同学们争先恐后冲向食堂,而我根本没有起立。我的饭票用完了,准备饿一顿,因为不好意思向别人借——对于一个孤独的人,一件很简单的事也有这种那种为难啊。反正,下午就发饭票了,晚餐多吃点吧。
我胡乱翻着书,肚子叽叽咕咕表示抗议。
突然,一只手从过道那边伸过来,白白净净,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叠棕色的饭票,用橡皮筋扎起来的。
偏过头,看到一张红扑扑的脸,微微低着,鼻尖渗着细密的汗粒。
这是坐我侧后方的女生,一个衣着朴素的乡下姑娘。论相貌,平平常常,女生们评议谁丑谁美从来不会想到她。论个子,中等偏矮,往人堆里一站就消失了。论性格,文文静静,总是低头坐在自己座位上。她是那么平凡,从不引人注目,要不是此时递来饭票,我对她也视而不见呢,同班三年从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我不要。”我有些不好意思。
她另一只手在脸前扇着,显得很怕热,脸更红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拿着吧,快去食堂。”
那时候饭票菜票都是定量的,男生饭票总是不够,女生饭票常有剩余,退给学校又嫌麻烦,经常就送给了男生。
我怕她难为情,肚子也饿得慌,就接过了饭票。
临近毕业,学习很紧张,这事我没有放在心上。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渐渐就淡忘了。
蓦然想到,当时虽然是夏天,刚刚下课,她怎么会热成那样?她那是喜欢我,心里紧张呀。哦,她是班上唯一像我一样孤独的人。也许,她正是喜欢我的孤独吧。当我形单影只在校园小径徘徊,在校外河畔伫立,她会不会在不远处悄悄注视?我喜欢写诗,偶尔有习作刊登在宣传栏,她会不会读了一遍又一遍?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生,却从没想到班上还有像我一样多愁善感的人,而我就是她的忧愁,她的感伤……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总是不能忘记你……”那时流行的歌儿在耳边回响。心里涌起一波一波的感动,好像站在大海之中,潮水正在上涨,齐到胸,淹到脖子,没过头顶,让我无法呼吸。我知道,这种感动将永远伴随着我,不知何时就会涌起。
我将望远镜贴紧眼睛,凝视着云端的姑娘,她像从前那样,半低着头,绯红了脸庞,鼻尖冒着细汗,像一朵黎明半开的红莲。原来她是那样美,当时我却不曾留意……若非时刻关注着我,她怎么知道我没有饭票?她是那么害羞,走到我跟前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我觉得对不起她,辜负了她,好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却变得模糊,很快就消失了。放下望远镜,天上只有微微含笑的云朵,哪有她的面容?
“搞什么名堂?”小帅跳起来,抢过望远镜,朝天上一望,立时惊叫起来,“天上有个仙女!”
我夺回望远镜,却什么也看不到。
“搞什么名堂?人家还没有看完!”小帅又来抢望远镜。
“给小孩子看吧。”啵啰啵啰抬手扶一下帽檐,“用这望远镜只能看到悄悄喜欢自己的人,并且只能看一次。”
果然,小帅又叫起来:“搞什么名堂?那个仙女不见了!”
啵啰啵啰摸着小帅的头,笑嘻嘻地说:“将来你会碰到那个仙女的,到时候要对她好哦。”然后收回望远镜,挑上货担进入柳林。
我跟上去说:“望远镜卖给我吧?”
“不能卖。”啵啰啵啰加快了脚步,“这个世界有好多孤独的人,其实他们并不孤独,总会有人悄悄喜欢他们,他们不知道而已……”他突然站住,侧耳听听,“又有人想看我的望远镜了!”他跺一跺脚,化作一阵风,吹得柳条轻轻摇摆。
“搞什么名堂?”小帅追过来,“那个啵啰啵啰呢?”
“我也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
我懊恼极了。我还没打听那个女生的下落呢!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都怪我,第一次碰到啵啰啵啰却跑开了……
我再也没有心情玩耍,弄得小帅噘起了嘴巴。
当我把小帅送回家,姐姐很奇怪,“怎么啦?你们两个在一起,好比秤杆配秤砣,为什么不高兴?”
小帅说:“我们碰到一个啵啰啵啰!”
姐姐更加奇怪,“什么年代了,还有啵啰啵啰?”
我没有心情解释。
小帅又说:“他的望远镜里面有个仙女,但是不卖!”
姐姐笑了,“那样的玩具望远镜,哪里没有卖?帅,叫小舅带你去玩具店!”
我蔫蔫地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
一连几天,我提不起劲,大年三十都没心情看春晚,而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熄了灯,在黑暗中睁着眼,远远近近传来鞭炮声……既然每个孤独的人都有一个人悄悄喜欢,也会有人悄悄喜欢她呀!也许那个人比她要勇敢吧……我终于又为她高兴起来。
过了正月十二,我该离开老家,像候鸟一样飞向异乡了。跟小帅告别的时候,我叮嘱他说:“你要记得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仙女,将来遇到她要认得。”
小帅吸着鼻涕,满不在乎,“搞什么名堂?”
嗐,就算我小时候看过望远镜,很快也会忘掉吧?这么说,我现在才知道真相,不算一件坏事。
插图/奚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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