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的快乐会比寂寞更辽阔（组诗）

刘 炜

没有谁的快乐会比寂寞更辽阔（组诗）

刘 炜

不知露水的钻石最多能抵几克拉的乡愁

桃花，麦子，蚕豆花

柳丝，燕子，蜜蜂，蝴蝶

细雨，麻雀，山羊，土狗，猫

父亲，你走了之后

这些东西，就离我远了

只有清明的墓地

越来越近

这个掩映在杨树林下的村庄

所有的墓，都比树要矮

随便把手伸向空中

都能逮一把春风，

一把阳光，和温情的鸟鸣

春天的墓地，是温暧的

有着自己的草地，与花圃

它们在阳光下亮出名片

像是清朝，与民国的宅院

漆在屋楣的名匾

赵府，钱府，孙府，李府……

下跪，叩头，烧纸

膝上沾满春天的新泥

父亲，只是这几年

我在深圳打工，离家太远

没能亲自给你上坟

只是嘱咐妹妹，代我

多折点锡箔与纸钱，多叩几个头

四月的墓地，高过鸟鸣

只有黄昏时，才肯落到树上

我说：月亮在上，父亲在上，天地在上

现在，我在梅林关外养家糊口，

城里的房子比树高

比诗歌高，只低于一杯溢出杯口的酒

身在异乡，我喜欢登上阳台

练习鸟瞰，与眺望

怀念暮色中，在麦子与菜畦之间

背着手，走过的背影

清明过后，青草会越长 越高

只是不知露水的钻石

最多能抵几克拉的乡愁

后院里，有一眼老井

后院里，有一眼老井

井沿上民国的青砖

长满青苔

像唐朝的铜钱，容易生锈

读出时光浮浅的绿

与风斑

记得小时候，井水清凉

有一丝丝暗暗的甜

拽住的井绳，就像记忆中

母亲的大辫子，布满湿润的温馨

老井旁，一九六四年的桃树

在五十年后，开始衰老

麻雀在秋天的枝头

蹦跳，让大片的桃叶

在井底，铺起松软的怀念

许多场雪，乘坐夜色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它的白

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短暂

干净。经年的桃花

渴望中的妙龄女子，一朵朵地盛开

又一朵朵地落下

在尘埃中，谁能把它们粉红的梦留住

而不让我们目睹，青春消逝的疼痛

当我再一次，朝井下望去

年轮涌动的浪花，早已平息

我们照在井中的脸

那些枯叶，现在就像一群死鱼

沉默在枯竭的井底

任有多少月光

也不能轻易浮起

那是我们走丢的自己

开花的日子，不开花的日子

都不容回头重新捡起

没有谁的快乐会比寂寞更辽阔

我喜欢辽阔

喜欢麦地，树林

以及，长满芦苇与野花的滩涂

喜欢打谷场，轰地一声

惊飞的一群麻雀

在初夏的清晨

我喜欢看潮水上涨

再慢慢退去

我喜欢树木穿上绿色的衣衫

像是岁月的私家部队

直到秋天，才脱下军装

纷纷退役，沿着河流的方向

返回故乡

春天，我喜欢镜子一样

反光的水田

白色欢腾的海鸥

耀眼的阳光里

它们是如何与我一起看到了

翻耕过的泥土，在水中涌现的波浪

风吹水田，涟漪四起

河中的蝌蚪，正在筹划着

一场浩大的交响曲

月色如水，我走在水田的镜子里

要不了多久

水田，就会插上秧苗

稻花飘香。我喜欢辽阔

喜欢寂寞——冬天的一场大雪

一个人，另一个人，一群人

一边走，一边消失……

没有谁的快乐

会比寂寞更辽阔

我只是怕麻雀会像村庄，越写越少

我不愿意再写到麻雀

因为，写着写着就会写到父亲

写到自己，写到又苦又累的农活

写到总是生生不息的庄稼地

写到播种，与收割

写到父亲捏在指尖不断掐着的节气

写到灰褐色的麻雀

突然被惊飞，就像一阵风吹走了父亲的草帽

当我一路小跑绕到小河对岸

想帮父亲捡回草帽

找回那只飞入草丛的麻雀

一抬头，却发现那只麻雀

又飞回到了父亲的头上

那时候的父亲，年轻

身轻如燕，凭一杆锄柄

就可以在沟渠间

飞来飞去。

我不愿意再写到麻雀

因为，写着写着就会写到村庄

写到屋后的竹林，屋前的老榆树

河边的枣树与苦楝树

写到曾经的苦难，与幸福

写到打谷场，芦柴稞与豆腐坊

麦草垛上看月亮的，情窦初开的青春

写到庆丰五队背后的坟地

写到父亲，与母亲的名字

刻在一块石碑上

父亲是黑字，母亲是红字

在一块石头上

生死相隔。阴阳两界

父亲老了，再不能凭一杆锄柄

飞来飞去。写到自己

在深圳，街边的芒果树上啁啾

在高楼大厦下，啁啾

跟着装货的卡车，沿着深圳河飞来飞去

汗浸衣衫。在黄昏的低矮处

看着那些高处亮着灯的窗口

就像看着老家榆树上的鹊巢

明知不是自己的

却也喜欢幻想一会

以前，我总是会说来日方长

面包，会有的

现在，我更愿意埋头干活

听天由命

我不愿意再写到麻雀

不是怕写到父亲

也不是怕写到自己

我只是怕麻雀也会像村庄

越写越少

刘炜诗观

诗歌的写作对于我来说，就是爱好，所以就会比较轻松，想写就写，不想写就荒一阵子。我个人以为诗歌是对自我的一种描述与记录，所以它应该是简单的，真实的，现场的。当然它也可能会触及到我之外的事物，或者说事件，我想这就是诗歌的力量，也许这样的力量正是我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