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曙
哲学是爱智之学。但究竟何谓智慧呢?我们且先对“智慧”词源略作一番考察。
希腊文Sophia和拉丁文Sapuebtia指经验、技能和品味,印度教典籍Veda的本义为洞见、知识,梵文Jnāna指判别是非善惡的能力,《论语·宪问》讲“知(智)者不惑”,《中庸》认为“好学近乎知(智)”,《道德经》第三十三章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可见,智慧既与情感、感觉、品味有关,又具备理智的认知功能,不但要求掌握知识理论,也能够付诸行动、实践。不同的民族文化用不同的词语、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偏重,指涉、形塑、赞颂自己对智慧的理解与践行。希腊人把智慧理解为知识的一种形式,研究本原和原因的科学,是人的理智具有的最高思辨能力;印度教视智慧为解放与拯救的行动,一种最高的善,通过苦行、研读、冥想等修行,在神秘的努力中亲证超自然的神圣的完满——梵;犹太教的智慧致力于永生,与印度教不同,依犹太教义,人若想得救,靠自身的努力无济于事,唯有在极度谦卑、忏悔中渴望、等待神恩从天而降;佛教智慧表明,万物虚幻,没有自性,借助“般若”人才能不为世俗认识所迷惑,把握诸法真如实际。中国人的智慧是生活的艺术,充溢着从容灵动的生命精神。儒家主张在现实伦常活动中掘发、落实人的道德主体性,成己成物,尽善尽美;道家则通过自我修养臻于绝对自由的心灵境界,真实无伪,逍遥自在。
不仅如此,人们还创造出各种神灵,用独特的富于象征性的形象寄寓自己理解的智慧特质。印度智慧之神是“象头神”伽内什,大神湿婆与雪山女神帕瓦尔蒂的精神之子,他又是财神、命运之神、学识之神、破除障碍之神。印度文化圣俗不二、灵肉双美、以精神的内在超越为旨归的特质就体现在这位可爱的象头人身、神通广大的小家伙身上;西方智慧之神是女战神雅典娜,雅典城的守护神,本领超凡,兼具人的性格与情欲,西方文化那种人神界分、斗狠好战的品格早已表现在这位女神的煊赫业绩中;中国没有智慧之神,但有个家喻户晓的智慧的化身——诸葛亮,中国人用成语、传说、历史等形式代代相传,提炼、美化这个足以代表中国世俗文化精神——法、术、势、忠、仁、勇、智等等的理想形象。
不难看出,智慧具有多义性的特征,换一种形象的说法,智慧之神能幻化出复杂迷人的多重面相,我们无法也没有必要构造出一个适用于所有文化类型的智慧定义,正如印度“彻悟的智者”克里希那穆提所言:“当你给智慧下结论时,你就不再有智慧了。”
还有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经常听到科学智慧、宗教智慧、审美智慧的讲法,那么,它们与一般智慧是什么关系?又有着怎样的独特性质与作用?
在我看来,若果真有一般的智慧理想的话,它与其他智慧形式的关系犹如宋儒朱熹喜言的“月印万川”,“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前者好像是个永恒的不变量,像玄远的朗月高悬空中,照耀着、引导着智慧分支不竭地流衍延展,后者则是每个人、每个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具体环境中对无比复杂多变的生存境遇的体验、凝聚、强化和提炼。或许智慧的多重面相之间有时露出不大友善的表情,但它们与智慧理想的本源性的关联也印证了印度圣哲室利阿罗频多的看法:“‘神圣者遍在,在一切事物中。‘神圣者即是每一事物。”种种智慧形式实际上没有高下等级之分,有偏重而无偏废,相互交叉、相互补充、相互启示,共同扩展着、完善着以精神生活的真善美为最终鹄的的人类智慧的伟大疆域。宗教智慧以虔诚信仰为究极,哲学智慧以概念思考表达本质,伦理智慧以辨别善恶为己任,政治智慧以利害关注为首要,技术智慧以是否适用为航标,艺术智慧以想象表现理念,审美智慧以感性生存凝聚人生理想。就这样,宗教的、政治的、科学的、艺术的、伦理的、技术的、哲学的、法律的智慧形式在冲突中、在理解中、在行动中、在信仰中、在欣赏中共同塑造着、表达着我们人类的整体生活经验,并在智慧王国里拥有、确立自身的版图。
然而,进一步省察后我们又会发现,智慧既闪烁、跃动在感性、伦常、洞见、技艺、善言、精明、思辨、真理、计算等等中,却处处躲避着它们,超越了它们。套用米兰·昆德拉小说名《生活在别处》,我们也可以说,智慧在别处。在哪儿呢?东西方传统里的智者们便纷纷从智慧的对立面、否定面下手,尝试探寻无垠幽深的智慧王国。在他们眼里,智慧的对立面不是愚蠢。中国古语云“大智若愚”。智慧有时与无知不可分,苏格拉底早就宣布自己很无知,英谚曰“无知是福”,庄子也喟叹:“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而以苏格拉底、庄子为东西方求智者的典范恐怕不会有异议的吧。智慧的对立面是全知,是自以为无所不知的轻浮傲慢。试看古往今来,宿学硕儒、风流名士言行不一,见利忘义,临危失节,机关算尽,落人笑柄者又曷胜数?这样的人可谓“聪明”,却绝不可称之“智者”。于是佛学有“转识成智”的忠告,没有那一点灵心颖悟,没有洞悉宇宙人生的觉解,没有对万物神明的谦卑同情,没有应对宠辱的从容落拓,终究是“虽知大迷”,无法抵达智慧的层次与深度。这样看来,智慧好神秘,智慧真难言!可谓“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对智慧的不可言说性,第一流的思想家们深有领悟。维特根斯坦说过,“对不可言说者,必须保持沉默”。德语的沉默(stumm)和愚蠢(dumm)就有词源上的关联。禅宗喜标榜“当观第一义”,“第一义”即“无”,对“无”你能说什么呢,所以表示“第一义”最好的办法是保持沉默。圣人多沉默,好倡无言教旨。其实,智慧实在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不尽。根本上讲,智慧不离知识(心灵的、科学的、实用的、信仰的等),不否定理智而高于知识、超越理智。我们可以说,智慧是一种力量,一种态度,一种觉悟,智慧是生活信念,是悠闲的沉思,是发现内在自我,是神圣的爱等等,但所有这些又非“智慧本身”。智慧本身乃是一种可能性,与人的有限性联系在一起的无限的可能性,是有限的要死的存在者对世界的无限性和奥秘性发出的形而上之问,对世界万物的终极本性与价值的好奇、不解、沉思和追问。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与日常生计、金钱财富、世俗权力似乎无关的种种终极之问,例如,美是什么,自然是否有创造者,欲望和意志从何而来,自我是什么样子,世界如何存在,自由如何可能,死亡是怎么回事,如何做生命才有价值等等,就将延续下去,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布鲁诺甘愿为真理而献身,就表征着人类的这种伟大的决绝之心与英勇行动。通向智慧之路在人类的面前敞开并向前延伸,人类群体与每一个体都在这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上发现了人类卓越劳作的过往殊勋。对人类全体来说,我们在无穷无尽的“求智”之路上量度着、体验着人性的宽度与深度;对每一个体来说,我们须牢记,能开启智慧之门的只有那些单纯、善良、对未知充满惊异的富于感受力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