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老宅

2017-02-17 12:18佛刘
作文新天地 2017年11期
关键词:老宅老汉老屋

◎佛刘

处处老宅

◎佛刘

那年秋天,我回家探亲,正赶上村里的得海老汉去世。得海老汉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样的年纪应该算是喜丧了,况且得海老汉属于无疾而终,更是让人觉得有一种幸福在里面。我和父亲说起的时候,还唏嘘着有点羡慕。父亲沉默着一直不说话,后来熄了烟,才不紧不慢地说,好事是好事,只是他这一死,他这一脉也就没了。看父亲的眼神,已含了一种对逝者的留恋和可惜。这才想起得海老汉,年轻时无子,用庄户人家的话属于“绝户”,老伴十几年前去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了这十多年。一个无子老人晚年的凄凉生活应该是不必描述的。我没有上大学以前,每天傍晚都可以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胡同口的台阶上,等你走近了,就会微微一笑,他的笑毫无声息,仿佛是落日的余光,但他并不说什么,他只是那样看着你,来表达自己的存在。而现在,人去房空,几年之后,他的老屋就会成为一处地地道道的老宅,无人居住,杂草丛生,如果没有人愿意使用那片宅基地,就只好一直荒芜着,像一片不长庄稼的沼泽,即便是麻雀也不愿意在那里落脚。

又多了一处老宅啊。父亲扔了手里的烟头,像是对得海老汉去世的最后总结。

父亲所说的老宅,是指村里那些多少年都没有人住而且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在我的印象里,村里面最先成为老宅的是一张姓人家,据说是上边落实了那家老人的政策,一家人都要搬到城市里居住,本来是好事,可是那一家人却哭哭啼啼地不愿意离开。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离别的滋味,只是有些留恋那家人的孩子——我曾经的小伙伴。后来再路过那座房子时,就看见了一把大锁锁住了里面的一切,偶尔我会从门缝向里面张望,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一道厚厚的影壁墙挡住了我的视线,也挡住了我对那所房屋所有的遐想。有一年因为下雨,那所房子的院墙坍塌了一大片。从坍塌了的豁口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才发现院子的茅草都有一人多高了,里面有几棵枣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满树的叶子,竟然找不到几个果子。那时,我才深信了父亲的话。有一次父亲跟我说,再旧的房子,如果有人住着,它也不旧。没人住的房子,即便再新,慢慢地也就成了旧房子了,究其原因,是因为有人气在那里聚着。父亲的话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事实如此,也容不得我不相信。父亲的老屋,虽然每年下雨都要有几处漏水,但是它怎么看都是一个温暖的院落,因为在房屋的中央,有父亲的呼吸。

父亲的老屋很有些年头了,据他自己说还是爷爷健在的时候盖下的。每年春天,父亲都要和了泥,泥里加了麦草,然后找一个帮手把泥提到房顶上均匀地涂开。父亲干这些活的时候很开心,天气虽然不热,却还要把膀子露出来。父亲说,每年泥一次,这房子就不怕风雨了。可是我并不赞同父亲的观点。看着他躬腰迟钝地爬上爬下,我的心会稍稍地不舍。有一年我劝父亲扒掉它重盖,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住着不倒就可以了,没必要浪费那个钱。可是看着周围日渐崭新的房屋,连父亲都有些“老”了。

前年的冬天,父亲到我工作的小城,因为房间还算宽敞,就劝他长期居住下来。劝了几次,父亲都摇头,父亲说,那怎么行呢,老家的房子不就荒了吗,我还等着闭眼的时候用呢。住了几天他就急着要赶回去,他说,我总梦见家里的房子倒了,不行,不行的,我得回去看看。手忙脚乱地往火车站赶,仿佛房子真的倒了似的。到了家,打了电话过来,说房子还好好的,是自己多心了。我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责怪,父亲对老屋的情结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离开老家之后,村子里又陆陆续续迁走了几家,每次和我说起这些,父亲都有了深深的落寂,好像是某个人的永远离开。父亲说,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了,想找个一起说说话的人都难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这些年,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村庄是越来越大了,可是人口却越来越少了。年轻人有本事的都跑到城市里去了,即便是打短工,也不愿意再回到闭塞的村庄里来。而那些出不去的年轻人,盖新房子时,谁也不去理会那些老宅地,仿佛是怕沾了里面的秽气,他们都在村外选了新址,那里宽敞明亮,可以创造一些现代化的气息,比起胡同里的那些老宅,不知道要强多少倍。父亲常常对着那些日渐空旷的胡同长吁短叹,即便是来村里收粮食的外村人,他也会与人家聊上半天。我知道父亲并不怕寂寞,但是他怕孤单,在那些散发着古老气息的老宅面前,都是可以让人有所遐想的。

我已经没有父亲那样的老屋情结了,老屋对于我,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的住所而已,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留恋。睡在老屋的黑夜里,我常常会无法自眠。越过窄窄的窗棂,我的目光会与窗外的月光汇合,好像是一条安静的河流,没有了空间和时间的局限。在那样静寂的暗夜里,我总能听到一两声叹息,好像是父亲的,又好像不是父亲的。它们离我那样近,又那样远,以至于我稍有恍惚,就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其实父亲的落寂并不是空虚的,有一次他问我以后会不会卖掉他的老屋,我迎着他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欺骗了他的目光,我无法保证自己会实现自己的诺言,当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还有什么需要我来留恋?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父亲的老屋也会成为一处老宅的,就像得海老汉的房子一样,荒芜,坍塌,被黄沙掩埋,没有人会在意它们曾经的模样,就像一只鸟,悄悄地飞过天空。

(选自《散文》2008年第3期,有删改)

【点读】

房子里住了人,年代久了,便成了老宅;人去宅空,便成了空宅,那可能便是文中作者所说的“老宅”。“又多了一处老宅”,是“父亲”对村中逝去的得海老汉的最后总结。老宅于“父亲”不是普通的住房,而是对生养自己的那片故土难割舍的情怀。老宅是“父亲”的根,是“父亲”留给自己、留给作者的“根”。根,是深植于大地,深植于内心的,无论走多远,都不会,也不能忘掉。

责任编辑:陈玉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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