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 雪(新疆)
白水涧(组章)
堆 雪(新疆)
白水涧·石头
白水涧。碰到这三个字时,我的心就柔软了下来。就像石头突然遭遇流水。平日里硬气十足的石头,突然受到水的滋润。一硬一软两件东西碰撞,像两个人的情感,直接对冲,被瞬间激活。
我见过那个地方的石头,阳光的烤炙下,似乎快要晒出脂肪的石头!伸手摸一摸,却被烫得赶紧抽回。但石头不会被晒化,它们有足够的自信和硬度,就像这个世界上心最硬的人——一生中,从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它们似乎缺乏情感,甚至不近人情,被大风撕扯,被烈日曝晒。它们在夜色中相互撞击,会发出近乎金属的响声。那些声音,令人生畏。
白水涧,就是一个被坚硬的石头围困、又被一条山间溪流救出的镇子。这很像一个女人,用洁白的身体和贞操救出她的男人,救活此生的袅袅烟火。
在白水涧,我的心就柔软了下来。作为男人,要把自己的心软下来多难。好比那些石头,千百年来不被征服,也不肯屈从,更不会哀求。烈日下,战火里,大风中,马蹄间……它们,等待被摧残,被忽略,被抛弃,被遗忘。但,水流过来时,雪落下来时,心还是微微地荡漾了。
我知道,当石头的身子柔软下来时,我就能得到镇子上,那个烟波浩渺的女人。
古堡·时间的证人
历史被时间推倒,而时间还站在那里。
时间成了历史,成为战胜时间的王。时间是最后的历史,自封为王。
在达坂城古城残存的城墙上,我看见了作为历史的时间。一段,极不完整、无法自圆其说的历史。依旧是历史的历史。
没有什么能够替代那些夯筑的沙土,立在那里。作为时间的替身,那些面目全非的时间妄自而骄横,无需赘言,也不容申辩。
时间甚至不需要文字,时间有时会推翻文字。它们站在高处,就是历史。
现实可以被改变,就像版图被重新划分。但历史不行。
历史横亘于梦与现实之间,是时间王朝的不动产。
我在一个阳光刺目的午后登上这座古城,看见这座城池的残骸,一堆时间的废墟。城池荒凉亘古,像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坟茔。
曾经巍峨的城楼去了哪里?守城的将军和士卒去了哪里?难道永恒的时间也会被埋,且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候阳光刺眼,像是锋利的兵器穿过内心。在巨大山峦下,在白水涧潺潺溪流中,这座城池成为人类搭建的又一座山峰。它与远处的雪峰对峙,保留了一个国度最后的威严。
它残破,但不失悲壮。它颤抖,但矗立霄汉。承载着人类数千年的时间基因和历史血迹。
风带走了狼烟和尘埃,但石头留下来了。时间的文字死了,但历史的标点符号留下来了。
我踟躇在历史的标点之间,成为转述它,或有或无的一个符号。
木客栈·一匹平面的狼
血肉和骨头不知去向。发绿的眼睛下落不明。
一匹没有五脏六腑的狼,被完全展开。被麻绳和木橛,固定在客栈门洞的墙壁。
这是一个,以狼的最大面积拥抱虚无的姿势。我几乎看不见它,身下的沟壑和陷阱。
此时,它不再有人类恐惧的残忍与狡诈,警惕和速度。顺着皮毛展开的纹理,它甚至能帮你,度过一个个风雪交困的寒夜。
每一个来到客栈的人,都要在那里驻足。上下打量,仔细辨别真伪,最后确认:那是一匹狼。一匹,没有危险,平面的狼。
英雄不问出处。关于那匹狼,已无人追究它的死因。它只是古色古香的木客栈的一幅名画。一块,血肉模糊的招牌。
还能看得出它是一匹狼。在生活与艺术的混合地带,刀子,可被置换成热血冷却的藏品。
走出客栈,星汉依旧灿烂,我引颈长嗥:
每一匹死去的狼,都是天狼星;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猎户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