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多钟,接到朋友付明耀的微信:“今晨7:40左右,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4岁。据传此消息还未对外公布。”惊愕之际,旋即在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王立志那里得到了证实。——就在半个月前,与朋友聊起陈老师,还曾经打电话询问过病情,并在朋友圈里发了“祈愿陈老师早日康复”的信息,不曾想,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先生竟辞世而去。想起二十多年来与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禁不住悲从中来。
最早接触先生的作品,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的苏建荣拿回来一本《白鹿原》,说是刚刚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写得非常好。由于仅此一本,同学们都抢着看,自己便利用一个周末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一口气囫囵吞枣地读完,只感觉到一种颇具史诗般的大气磅礴与浩然宏阔。此后经年,先后读过三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收获与感受。的确,这是一部民族心灵的秘史。
后来,参加了工作,有幸在陕西航空工业《企望》杂志社做编辑,主编是著名诗人王德芳,与先生私交甚好。当时,杂志刊登了先生的一篇散文《五十知天命》,第一句话便是“到50岁才捅破了一层纸,文学仅仅只是一种个人兴趣。”关于写作与人生,文章里阐述得入木三分。当时,我虽然只是刚刚大学毕业,初谙世事,但是,也能够从中体会到先生对人生那种登山远望、一览无余的旷达心境。随后,和编辑部一位同志到作协去送稿费,先生热情接待了我们。看到当时文坛上的巨匠,自己心中的偶像,禁不住有一些紧张。先生手里夹着粗黑的雪茄,操着浓重的关中方言和我们说话,地道的农民语言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让人感到不再拘束。随后,我约请他可否为我们杂志写一篇文章,他说,我正在写一篇写作体会,不知道适合不适合你们。当时,因《白鹿原》而一举成名,先生的作品一下子使得“洛阳纸贵”,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再说了,我们杂志本来就是一本文化类刊物,先生的稿子只能为刊物更加添彩,荣幸之至。
随后,过去了大概有两个月,烦嚣的事情总是充斥着生活,容易使人忘却。一天下午刚上班,接到一个电话,一口浓重的关中方言腔调,说是找一下“姚远”,当时正在为一件什么事情生气,还以为是哪位老同学在开玩笑,随口说:我就是,哪一位?什么事?对方在电话里朗声说:“我是陈忠实,稿子弄完了,咋样给你?”我急忙说:“抱歉,陈老师,我还以为是哪位同学呢。您给我打印一份,可以吗?”他说我不会打字呀。我说:“那您给我传真一份,可以吗?”他说:“我也不会呀。”我当时愣住了,说:“那我抽时间去取吧。”沉吟了几秒钟的样子,他说:“大热天的你就不要跑了,这样,你给我一个地址,我给你寄过去。”一周后,接到厚厚一摞手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工笔正楷,干净整洁,大概有两万多字。稿子前面有一个便笺,大意是此稿《新华文摘》也要刊登,因为答应了你们,就先发给你,随后将在《新华文摘》上刊登云云。做人做事,大家竟有如此严谨认真的态度,不由得使人肃然起敬。依照我原来的请求,里面夹有一张他的半身照片,脸庞沟壑纵横,眼神深邃凌厉,好像一眼就将什么都看穿似的。便笺里注明仅剩一张了,用完以后还给他。后来,实在不舍,电话里请求可否留给我做个纪念,先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说:“只要你喜欢,就留给你吧!”
由于文章太長,准备分两期刊登,特意征求先生意见,他说:“稿子交给你了,你们看咋样合适,都成。”一位已经成名的大作家,对于一份小刊物、一位小编辑竟有如此态度,着实让人感动。
后来,因为文章之事,断断续续有过几次交往。此时先生已经蜚声文坛,不敢有太多的打扰,但每次拜访,不论多么忙,他总是要放下手边的工作,倾心交谈,无半点不耐烦之色。当然,看到他的忙碌和后来文章里写到自此之后忙得不可开交而无写作的时间,便不忍太多地去打扰。及至拙作散文、小说集《草根流年》和报告文学集《天之舞》出版时,心里实在没底,不知是否能够达到出版的水平。一次去西安出差的机会,将这个顾虑和担心说给先生听,没成想竟得到他的鼓励与支持。一个初秋的下午,我捧着厚厚的一摞书稿,敲开了先生办公室的门,他立即放下案头的工作,仔细地翻看着目录页。我坐在桌子的对面,手心里直冒汗,就像一位小学生给老师交了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评判,不知道能够得多少分一样,尤其是面对文坛上的巨匠,简直就像站在一座大山下往上仰望。房间里安静地能够听到掉下一根针的声音。大概七、八分钟之后,先生抬起头,眉宇间露出一些欣喜之色,说:“好,写得好,很朴实。不过,我是写小说的,写序言我不在行。我给你找一个人行不行?”我说谁呀。他说李星。李老师是文坛上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能够得到他的点评,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呀。
果不其然,两个月以后,李星老师给我的两篇序言洋洋洒洒数千字.好处说好,不足之处言不足,娓娓道来,恰如其分,点评得非常到位。两位大家奖掖后学,扶植晚辈的精神,实在让人感动,难以忘怀。
这两本书出版以后,我就调到了北京。一次,趁着去西安出差的机会,专程拜访了先生,他说:“北京舞台很大,你还年轻,好好干,我看好你。”殷殷嘉勉之情,溢于言表。
2012年,《白鹿原》拍成了电影,文坛、影坛上再次掀起一场波动,许多评论文章纷纷出炉,其中网上有一篇稍显尖锐的文章,我觉得人家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便在一次电话里面说了此事,他说你把它给我寄过来吧。待我寄过去大概半个月后,接到了先生的电话,他说,那就留一些缺憾吧。接着,又询问了一些我在北京的生活、工作情况,才放下电话。
尤其让我感动的是,2013年,陕西作家协会向中国作家协会推荐会员,竟然推荐了我。离开陕西已经很多年,老家竟然能够向作协推荐,非常感激。推荐人正是许如珍老师和陈忠实先生。只是,面对着自己数本作品和浅显的文学功底,总觉得作协那是一座非常神圣的殿堂,我能够站在门外往里面瞧一瞧已经非常荣幸了,哪敢奢望登堂入室,所以,迟迟没有敢将推荐表递上去。如今,表格还在抽屉里,而先生已去,不胜悲怆。由于自己整天忙于琐碎杂乱的事务,在文学的道路上更是感到惶恐和惭愧。每每在外面场合听到有人介绍我是什么作家,就如芒刺在背,愧对先生,也愧对自己。
2014年夏天,和朋友黑白去西安出差,与高建群老师、李星老师相约,并欲邀请先生。李星老师说,你陈老师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一般活动不愿意出席。没有想到,我电话过去陈老师竟然意外地答应了。及至三点多钟,陈老师来电话说省里有一个重要活动临时有变,不能出席了,并再三致歉,询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北京。因为时间关系不能停留,竟致遗憾了。去年,听说先生病了,一直想去看一看,但总是杂事纷陈,终未能如愿。
4月15日,和朋友黑白聊天说起先生。黑白也是白鹿原人,去年刚完成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儿女们》,并且得到李星老师的高度好评,说是“小说内在地呈现了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生活和城乡面貌的巨大变迁,成为一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展历史的实录。”而且将书稿推荐给陈老师,得到肯定。慨叹之余,将对先生美好的祝愿发在了朋友圈,立即得到广泛的关注和祈福,不成想,短短十多天,竟成永诀。我致电李星老师。他说,你可以发一份唁电给陕西作协治丧小组。但是,及至落笔时,虽然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却觉得什么话都是多余。
高建群老师撰文说:“我以‘先走为大,先走为神沉痛悼念忠实先生的逝世。斯人已逝,今日得闲。他从此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案头劳顿,没有了人生俗务。我想,他的《白鹿原》将会长久地记忆着,我也期待电视剧《白鹿原》的播出。”李鸣生先生也说:“对陈忠实最好的悼念,就是读他的《白鹿原》。”
是的,长安犹存白鹿原,人间再无陈忠实。一代文学巨匠走了,但是,他的作品永存人间,他的精神永存天地之间,一代民族的秘史上,必然大大刻写着先生的大名,并将永垂不朽……
(作者:中国国防科技工业文化交流协会副秘书长;本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