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双
于是,先生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小时候,我的作文总是写“我想……”“我要……”或是改变自己,或是征服世界。后来,那些童年的天真愿望逐渐在现实的洪流中消磨殆尽,于是便奋笔疾书:“这中国……”“这人生……”现在想来,当真是愚蠢至极。那些年糊糊涂涂念过的文字,匆匆忙忙掠过的风景,还有恓恓遑遑度过的人生,我连自己都没有活好,又何谈去改变他人?那些想象与幻梦都停留在门外,而我,也从未出过门。
未见此花时,便听闻过她浓烈的色泽和与众不同的风姿。她一进门,就找到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只有在那个位子,才可以看见街上流过的色彩众生。于是她犀利,痛快,毫无顾忌,浑身闪耀着锋芒,毫不留情地批判与质问,快意写文,潇洒落笔,一如离开我们近百年的鲁迅,尖锐泼辣。作为华人最有力的一支笔,虽遭人反对,谩骂,或秘密投书至政府单位举报,她仍秉着客观批判的精神,持续而正中要害地不断写出她对社会的观察。那时的她太耀眼,以至于我不敢抬头去看她。她的绽放,也许还只在远至天边的雪山。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我们这一代就在这条人生的山路上错错落落地行走,前后拉得很长。拥拥挤挤地捱着,或相濡以沫,或怒目而视。年长一点儿的,默默走在前面,或迟疑徘徊,或漠然前行。旅程坎坷而无味,长辈们只告诉了我们前面是美好的未来,沿途上有美丽的风景,却没人教過我们,在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的伤痛,怎么获取心灵深处的平静,还有,我们当心像玻璃一般破碎时,又该怎么去收拾?
然而,这个宝岛台湾的女子却在此时伸出她温柔的手,并送上温暖的怀抱:孩子,你慢慢来。嗯,她是一个母亲了,她开始真正面对生活,感受生命了。我庆幸我在此时归来看花,此时的花再也不像过去一般娇嫩,而是饱经风雨的侵蚀与岁月的沧桑。经历过父亲的去世与生儿育女的悲喜后,她选择了平静的目送,目送上一代人的老去与死亡,目送下一代人的孕育与成长。于是孩子们逐渐明白了: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可无论是逐渐成长懂事的儿子,还是在台风天中非要散步不可的倔强父亲,亦或是再也回不到过去时光中的“家”的母亲,都只是人生的过客,你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能够做的,唯有目送而已。于是渐觉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寻找有时,舍弃有时,静穆有时,言语有时,但面对时间,你会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一路走来,是相信与不相信的困惑,还是犹豫和艰难的继续寻找?她说:“真的,不好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她的眼里有一种温度,她讲话声很慢,很轻,很平静。
彼时如她,尖锐,犀利,嘲讽整个世界;此时亦如她,平静,淡泊,安稳对待每段人生。在低低的浅唱声中,人一波波地进来,又一波波地离去。她静默地立在时光深处,时间愈加凄厉,她愈加芬芳。
你来看此花时,肆意飞扬;我来看此花时,浅吟低唱。
先生泯然一笑,转身离去,消散在风影之中。我推开门,见过繁花浅夏,觅过冰雪寒冬,看过纷纷扬扬的落叶伤秋,访过良田美池的世外桃源,最后却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于是懂得,再华丽的辞藻比不过朴素,再动人的仙境美不过家乡,再贴心的美女爱不过老母,再崇高的的意境高不过生活。谢谢这朵花,教会我爱,教会我懂得。
亲爱的龙应台,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