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张雪烨 93年双鱼座，北方女子。坚持在行走中以写字感知自己。对文字有着深深的信仰，热爱历史与传统文化。在《国家人文历史》《华夏》发表十余篇文章。

Chapter 1

夏末初秋的时候，在终南山中度过一些时日。生活太过琐碎，放空的状态反而安心许多。一杯茶的时间，窗外的云聚而又散，山里天气变化迅疾，顷刻间下起一场大雨，长时间地独处，渐已忘记时间的快慢。

早秋的清晨，清新微凉，徒步去不远处的山坡，草木葱茏，有鸟鸣在山谷中回响，隔夜的露水沾湿鞋子，在行走的过程中，内心愉悦，每一次呼吸的加深，都能绵延至更远的远方——这是在城市里的瑜伽馆中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山上看到一种黄色的野菊花，小小花朵缀满整个山野，生命力极强。在山里的人家喝过用这种野菊花泡的茶，采回来清洗晾晒后，烘干水分，与竹叶泡在一起，有祛火消暑的效用。喝起来清凉微涩，带有山野气息的味道。后来查知学名叫旋覆花，听起来动荡却又顽强的名字。

对自然怀有敬畏的心意，在生活和行走之中不断洁净内心，接受新的美好和善意，人生在持续修行中前进。清扫屋子，汲水煮茶，读一篇良作，在端重的仪式感下开始一天的生活。与外界联系甚少，亦无任何想要诉诸的想法，时刻清醒。在繁杂的尘世，能将日子过成诗，便是极高的修行。即便是落后于这个时代，在自己的世界里，内心丰盛，那便是最好的时代。

在山中的日子过得清简，外面的田地里有夏日种下的瓜豆和青菜，摘回来洗净后简单烹煮，是自然最本真的味道。吃清淡的食物，有节制且不沉溺，能让心里安定下来。也同样喜爱做饭的过程，并未觉得繁琐，每一个工序先后完成，食物便在这个过程中被赋予了独特的心意，有了情感深在其中。

阳光极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墙上斑驳的树影暗暗浮动，放着巫娜的曲子，古琴的声音悠悠响起，箫声穿梭在山林之中，富有禅意，仿佛能直接抵达人心，最适合这样的时刻，境心两空。时常享受这样的片刻，仿佛每一次都不可多得，心怀珍重。

夜里的终南山月光如洗，静默如谜。枕着山风入眠，窗边的竹叶梢被风吹动，窸窸窣窣。心事总会在夜晚潺潺流出，想起从前的过往种种，对待情感的孤注一掷，想来皆是虚无。在日后要懂得慢慢往回收，对待身边之人有良善之心，谦卑自知，日益圆融。

山中日月长。

晚上十点，准备起身离开下山去。出门抬头的时候，漆黑的夜色下，漫天繁星，银河划破天际，山头上的星星明亮闪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如此美的夜空，这样的场景遥远又疏离，内心悸动。独自在月下站了许久，想起儿时夜里，与外公看戏回家，我趴在他背上看到的夜空，与今夜的星空一样，隔了十几年，还是那么璀璨美丽。走到山坡上的麦地，望见城里万家灯火通明，热泪不止。天地间的大美与孤独同在，记忆在某个片刻重新鲜活，从未被遗忘。

Chapter 2

在秋雨绵绵的下午，去了柴老师的分享会，主题是中国边缘线的行走，对于这样的话题，听来神秘，也令人向往。

三个小时的放映会，以亲自拍摄的纪录片，分享行走过城市的印记。他曾随父亲去寻觅幼时生活在新疆小镇上的邻居，一路颠簸难行，与老邻居相见紧握双手时热泪盈眶。开头葬礼中透露出伊斯兰教信仰的隐秘和神圣，片中夹杂着晦涩难懂的方言，画面跳转间隙处的音乐，带有独特的异域男声裹满忧伤，只是人事俱非，父亲再次目睹这片土地时，满眼落寞。

伊斯兰教是土耳其的国教，一直认为这种宗教带有强烈的私密性，有着摄人心魄的能量。片中跳着科尼亚转舞的男子头戴咖啡色的高帽，着白色长袍，双目紧闭，头倾斜至肩，一圈又一圈，旋转不歇。白色的袍子在转动之下泛动荧光，仪式感极强。内心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趋于平静和安稳。这是与真主之间的对话，此刻肉身与灵魂相融合，生生不息，舞毕，行礼之后逐一退场。信仰的力量，让人内心生起敬畏，得到清洗和净化。

他曾在金三角度过的两个星期，讲来一辈子都记忆深刻。金三角，记忆中是罂粟猖獗的地方，妖艳鬼魅又动荡，带有很深的巫气。我从未想过在这个和平年代之下藏有的暴乱与战争，那些在中缅边境战火气息下的人们，饱受战争之苦，依然流离失所。看到难民营中身体残缺的人们，和黝黑的儿童眼中稚嫩明亮的光，以及吸食毒品多年蜡黄消瘦的男人，心里有些发酸。在繁华城市霓虹闪烁之中生活的人们，这些都太遥远，都太难以置信。

问及他在一路行走中内心的变化。他说看过了世间百态，便再不会有偏见，无论宗教、种族、地域或是文化，人人所处的境地不同，当你试着去了解他们，便会懂得其中的甜蜜与忧伤。

远方蕴含着未知中的刺激与惊喜，让人心怀敬意。而世间百态中，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播种，丰收，一年又一年，乐此不疲。

Chapter 3

认识他的时候，是在春夏之交。

不过一面之缘，日常生活中鲜少联系，她只知他行走过许多地方，喜爱读书，是温厚儒雅的男子。在某天夜里，她收到他发来一张唐塔的照片，在一片荒芜的山坡上，唐代砖塔残损严重，带有年代的沧桑感，遗世独立。问及到她的近况，简单的几句寒暄过后，提出见面一起喝茶。

她是安静的女子，说话笨拙，尚不够自信，内心有孩童的身影。他点了一壶西湖龙井，相视而坐。他说如你這般聪慧安静，应是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女子。她微笑着说：“我已在北方这座黄土飞扬的城市，生活了许多年。”言语间有些紧张和局促，她是不太擅长交流的人，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喜欢的书，与一些杂志有着稿件的往来。

有些人仿佛是天生懂得，磁场相合，无需任何言语。他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安，为了试图缓解这样的氛围，开始讲起自己近些年来的经历。他年长她十岁，在体制内工作五年之后，果断辞职。他说到后来的生活，一直在独自行走之中，想来也是个有情怀的人。她觉得饶有趣味，便放下手中的茶，认真听他说话。

他曾独自走遍大半个中国，从洛阳龙门石窟到甘肃麦积山石窟，从敦煌的莫高窟到新疆的克孜尔石窟，在丝绸之路上，沿途经过戈壁荒漠，看过嘉峪关壮美的夕阳，在高昌故城遗址停留许久，被小河公主的长长睫毛深深沉醉。她听的时候极认真，眼睛里泛动亮光，在她的心里，对于远方有着太多的向往。

她同样喜欢读历史和佛经，以读书来观照自己的心，让它更坚强和完整。她想起来中学时期父亲带她去茂陵，帝陵高大的封土，春风过后的芳草萋萋。在形如祁连山般壮阔的霍去病墓之上，看到远处大大小小的陪葬墓冢，颇为震惊。他给她讲到自己第一次去茂陵，是在夏日的傍晚，夕阳西下的高大坟茔壮观无比，爬上李夫人墓的时候，上面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那是从未见到过的花朵，真美呀。她也曾是倾国倾城的女子，也曾一往情深。

慢慢地，她放下心中防备，他们就这样坐着聊了一下午，从历史到文学，从文学到佛教，时间过得很快，未有丝毫察觉。夜幕降临时，他送她回家。

她独自度过了太久的时日，童年时父母常不在身边，心思敏感脆弱，需要一份稳妥的感情，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夜里相拥而眠，可以为对方洗手做羹汤，放下书本好好听他讲话，哪怕沾得一身的烟火气，其实大多都是她心里缺乏的安全感作祟。

这次告别之后，他们许久未有联系。生活又恢复往常，她每日看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他忙于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疲于奔命。在她心里，他像是个能读懂自己内心的知己，和他相处，她不必思虑太多，只是做自己便好。她是骨子里有傲气的女子，从未主动联系他。时间一天天过去，再见时已是秋天。

他们约好一同去看唐代的古老窑址。她向来钟爱白色，穿的米白色棉麻长衫，化了简单的装容，整个人清丽淡雅。那天下起了大雨，疾驰的货车从旁边经过，路面上水花飞溅。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车上放的是她手机里的歌，她喜欢巫娜，空灵有禅意的曲子，能够洗涤人心。每一首曲子也是他的最爱，好像冥冥之中便有着一种连接。

到达的时候已是中午，雨还未停，小镇的街道整洁而安静，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面馆。他吃面的时候大口又快速，在她心里温厚的男子，此时觉得既可爱又滑稽。途中经过一座唐塔，决定停车走近一看，被整修后的唐塔古韵犹存，下车时他给她撑伞，右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抵达唐代窑址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雾蒙蒙的天气，细雨绵绵。一千年前的古老文明，在时间的洪流之下，支离破碎，成为遍地泥土里的碎瓷片。沿途路过的原始窑洞民居，在城市的建造之下，早已废弃多年，墙头上的蟹爪莲生长繁盛，匆忙开放后已经颓败。走上去，望见整个山坡都是密密麻麻的窑洞。

在山顶上，他们遇到一户还在生产瓷器的人家，门前的窑炉还在运转，保持着最原始的炼制手法，如今已很少见，这里烧制出来的黑瓷带有粗朴的质感，有狂放的美。山上的草已经枯黄，阴天的雾霭看不清远处，路旁的野酸枣已经变红，他们沿着小路一前一后地走着。

走进一处废弃的窑内，里面的墙壁斑驳。他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眼前呈现出从未看到过的美丽景象。高温下炉内长时间的剧烈反应，在经年累月之中，墙壁上结晶的硫酸盐反复凝结，如今看上去像是一幅幅精心绘成的水墨画。

黄土台塬之上，随处可见的破旧瓷器，断壁中坍塌的屋舍，瓷罐垒砌的墙，青砖支撑下斑驳的门洞，站在高处远眺，在这样的天气里，眼前一片沧桑之感，她的心里也满是落寞。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准备下山，她胆子小，又怕黑，他让她走在前面，在身后默默跟随。

雨一直没有停，她瘦弱又穿的单薄，他打开了暖气，倒了热水递到她手里。归程的路途在黑夜里更显漫长，车辆行驶在黑暗的山路中，远处的灯火闪烁，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他对她说了很多话，他说你是看起来内向害羞的人，但你的内心极其饱满丰富。她对他讲起对生活的迷茫和困顿，他鼓励她要遵从内心，走更远的路。

他是成熟稳重的男子，在她眼里，不论置身何地，他都是那种如鱼得水的人。同样，她从来猜不透他，无法洞悉他心中的想法。她深知自己，只是想要一碗白米饭般的感情，举案齐眉，耳鬓厮磨。

车上的音乐一首又一首，刚好播放到周志宏的《绿水孤云》。曲调简单重复，在心里反复撞击。他说这是自己最爱的曲子，每次听到的时候，都会有画面浮现。那种画面，是如今天一般阴沉的天气，天地都笼罩上了一层雾蓝色，我穿着砖红色的藏袍站在高原上，天空很低很低，一种十分压抑的气息，好像在冥冥之中看到通往前世的路。言语之间似乎有泪滑落，她看不清他的脸。

此时，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有些茫然，有几次想要挣脱又因为他太过用力未能成功，便静坐下来与他一起听完这首音乐，空气里一片静寂。结束的时候，她刚好到家，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便直接背上相机下车离开。

有些人不过是共同走一段路，萍水相逢，然后不告而别。

她走的时候忘记回头道再见。

后来他们亦没有再相见过。

Chapter 4

七月底的时候，去往山中的寺庙祈福。

在幽深而僻静的山腰上，没有车道，只有小路蜿蜒通往山上，在烈日下行走半个小时方才抵达，沿途两旁是大片的墓园，有阴冷的气息。寺庙小而落败，廊庑之上泛起红色的漆皮，院落里古树参天，阳光从树荫中落下洒在大殿门口。殿内的佛像庄严而神圣，四周的墙壁上有彩绘的壁画。在佛前跪拜的时候万念俱空，双手合十，头落在地上的片刻，内心静寂。人在世间，尚应该无所惧怕，亦无所期待。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唐代时颇负盛名的佛寺，如今已冷寂，而佛法永在。寺内有许多比丘尼，长期在这里生活，学佛之人大多慈悲，经过的时候互相微笑问好。院内有晾晒的炒米，在阳光的长时间曝晒下已经逐渐脱去水分。从其中一位师父口中得知寺院如今的境况，已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但她仍愿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她说话间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谈到自己修行已有十几年，前两年从广东来到这里，寺院很清净，即便生活清苦，内心仍然饱满。

大殿旁堆放了两排唐代的柱础，走进细看，石头上的雕刻极美，有开满枝头的梅花，盘旋展翅的凤鸟，用手轻轻抚摸这些精美的图案，在岁月风雨中透出苍老之美，猜测当时匠人雕刻时的心情，必是有着自信和沉淀，才能刻出如此美好的画面。古人对美有着深刻的认知，在千余年后的今天，对此情此景，仍有同样的感知，赞叹这不可一世的美。

临走的时候，她掬起一把竹篮里的炒米，准备赠予我们，本是素不相识，师父心怀慈悲，我为此动容，便婉言谢绝，只拿起一颗便拜别离开。细细咀嚼，干脆香甜，有阳光的味道饱含其中，大自然的丰厚恩赐，让人在享用食物的时候，心怀虔诚和恩慈。

生活中的交谈，有太多是建立在所谓的目的和利益之上，词不达意，说与心意相悖的话，往往是面对面坐下，心却隔万里之遥。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欲望和麻木疲惫的人心。很久没有与他人有过深度的交谈，在乡野之间，心却澄澈如镜。

行走之中，有太多从未有过的体验。在所生活的城市之南，算来不过几十公里，眼见却是另一番风景，心有天地，便时时生活在别处。

深山藏古寺。夏日里蝉鸣阵阵，在偶然的机会下，来到了南观音寺。一场雷雨过后，观音殿门前的紫薇花在阳光下开的极盛。殿内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面相庄严，低眉慈悲，桌台上供奉有鲜花和酥油灯，供养菩萨，也是在试图接近自己的内心，行礼时头低入尘埃，这一仪式让内心更加谦卑柔软，接受自己的缺漏，方能抵达圆满。

恰巧碰到师父，刚打南普陀山朝圣归来，见我们一行拜访，热心地为我们介绍了寺院的历史。如今仅有三间大殿的古寺，盛唐时期也曾一度香火旺盛，几度风雨，琼宇楼阁在一千多年的岁月中沉寂，深埋于黄土之中。在太阳下站了许久，师父一言一语尽数说给我们听，脸上滑落下密密麻麻的汗珠。

话语间师父拿来几块唐砖给我们看，与城市中机器批量生产的大不相同，唐代的砖夯的极实，每一片都很重，正方形，四周刻有粗朴的花纹，卷草纹，莲花纹，云纹，勾勒连贯，古朴淡雅，蕴含着古人细致的心意和美好的夙愿。

他讲起建造寺庙的经历，四方信众共同协力，在六七月份的天气里，数百人从山下将砖逐个递上来，水泥都是自己一袋袋背上来，甚至用了多少块砖的数量都记得清楚，所有事情亲力亲为，看到寺庙一天天建起来，便也不觉劳累。其间脑中有画面浮现，被这种坚定的意念和行动所浸染，内心湿润。

如若能常怀慈悲和感恩之心，做事时念及他人，便是在日后为自己积攒福报。前半生依靠命数和努力，而后半生便是自己修行所得。智慧与福报都需要慢慢积累。

中午在寺院吃午饭，是难得的体验。饭前先由师父诵经，完毕后才可拿起筷子。每个人在自己的座位上，端坐身姿，保持安静，无人说话。其间有人来加菜盛汤，这一粥一菜都来自寺院内的菜园以及信众的供养，皆来之不易，应心有感恩，没有剩余，将碗里所盛食物尽数吃完。这个过程帶有一定的仪式感，在这样的环境里，食物味道清淡，却也香甜，心情愉悦满足。食毕，各自去冲洗好碗筷，放回原处。

这样的体验，让人印象极深。学会对待食物怀有的敬畏和感恩之心，万物有灵，都不应被浪费。拜别的时候，看见门口的舍利塔，在这一片狭窄山腰上，我与古寺迎面相逢，映照出内心中的自己，一切似乎恰如其分，意味深长，内心在抵达之后重新回归。

Chapter 5

这世间，能遇到相见有清欢的人，实属难得。

《Alhpa》 。在路上听到的歌。前面重复循环的节奏，在后半段的音乐中，听到夜莺的提交，悲鸣声声，在清晨的微光中渐渐，不忍断绝。

生活困顿之余，也曾独自去远方，在列车上看到绿油油的麦田，即将沉下山头的夕阳，在山崖边的石窟之前，站在高大庄严的佛像下，我是天地间的微小尘埃，转瞬间随风吹散。

在行走的过程中，接受不完美的本我，懂得如何驯服自己的内心，洞悉和感知新的自己，在抵达中启程，在远方相见，穿越痛苦和喜悦，遇见心中的自己，便是存在的意义。

唯愿无事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