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涛
(接上期)
古战场武技以使用枪械等武器最大程度地杀伤敌人有生力量为旨归。韧柄枪出现之后,合理运用韧柄枪,通过科学合理的训练,可以改变人体内在筋骨结构,进而改变人体发力方式以及武器的使用技法。在这个技法训练与人体结构变化的关系中,以战场杀敌为旨归的技法永远是第一位的,因为这是练兵的目的所在,是消灭敌人的根本。技法是“体”,一切都以这个“体”为中心。而在训练中逐渐出现人体筋骨结构的变化,以及丢掉武器之后依然存在于拳技中的巨大武力,仅仅是战场武技训练之后的“副产品”,是“用”。包括在战场上,拳法也永远是枪法的补充和辅助。在这一层关系中,拳法从士卒战场武技训练中脱胎而出,是为“出体入用”——“脱枪为拳”。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从“脱枪为拳”的拳法衍生逻辑来看,以三体式为主要步形、以“钻裹践”为主要技法的早期形意拳(心意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从战场步卒训练中脱胎出来的“武技”产物,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训练步卒的手法。至此,回头来看《六合拳序》“脱枪为拳”的记载:“当武穆童子时,受业于名师,精通枪法,脱枪为拳,自立一法,以教将佐,名日‘意拳,神妙莫测,盖古来未有之技也。”可谓源流分明,体用清晰,毫无不合该拳特征之处,岂虚语哉!
“反用为体”:形意拳训练技法中的大杆子(大枪)训练
作为脱胎于战场武技的形意拳,它除了在名称(如心意把)、桩法(如三才桩)、步法(如只进不退)、手法(如钻裹践)上还保留有战场武技的特色外,就在连辅助功力器械上,也还依然保留着“枪”的形式,或者没有枪头的“枪把”,也就是大杆子。这是其战场武技本质方面的体现,或者说,形意拳系是至今依然保持古代阵战武技特征的“活化石”。
然而,既然已经“脱枪为拳”,就意味着武技训练的目的和方式已经发生了改变。对于流传后世的形意拳等武技而言,学习训练不再是以上战场阵战为直接目的,那么如何有效迅速实现人体筋骨结构以及发劲方式的变化就成为根本目的。如此一来,曾经处于“用”的地位的拳法,现在则“反客为主”成为“体”,成为拳法追求的核心,而曾经处于“体”的枪术技法,反而沦为其次,成为辅助拳术功夫训练的“用”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以大杆子作为辅助训练器械至今不失为形意拳等内家拳法提高功力的有效手段。这一点依然取决于大杆子作为韧柄器材的特性。不论是持杆做定步桩法,还是持杆模拟攻击,初习练者都必然要经历从“舍己从杆”的初级阶段。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保持杆子的稳定,人体必须不自觉地调动整合之力来承受因为力矩过短而形成的巨大阻力,在这个过程中,人体关节、韧带逐渐被被动拉伸。当人体吃力不稳定时候,大杆子因弹性而产生抖动,传导至人体骨骼关节,亦会因震动而产生相应的伸筋拔骨的作用,这种独特作用是以主动拉伸筋骨为特征的空手站桩所不具备的。当人体的筋骨结构的变化到达一定程度时,人亦可“反客为主”,以统合之力轻松驾驭大杆子,达到“人枪(杆)合一”。近现代著名枪术高手尚云祥、李书文等放下大枪依然是内家高手,走的便是逆用“枪拳”这层关系的路子,或者说,他们在武技训练中不自觉地实现了从世俗武技向战场武技的回归。
“脫枪为拳”的体用转换的深层意义
“脱枪为拳”既涉及一个枪矛由硬柄转为韧柄的武器革命的背景,还涉及一个时代民族命运变革的背景。这就需要谈到《六合拳序》所记载的“脱枪为拳”的主人公岳飞。按《宋史》记载,岳飞“生有神力,未冠,挽弓三百斤,弩/\石,学射于周侗,尽其术,能左右射。学枪于陈广,一县无敌”。这从正史上肯定了他是一位战场枪术高手。而且根据宋史,岳飞一生征战无数,大小二百余战未尝一败。这除了与其指挥有方有关之外,还依赖于岳家军将士的超强战斗力——这与岳飞训练士卒的独特手法不无关系。“脱枪为拳”,就是其训练将士的方式之一。这种方法不仅对于士卒单兵战斗力的迅速提升有着积极意义,从长远看,更有着“藏武于民”的战略意义。
首先,“脱枪为拳”使得将士训练摆脱了因为武器的特殊性而造成的限制。这就是说,不一定非要持枪在手才能练就枪法,脱枪为拳,照样可以回归到枪术技法。这样的话,无论是在休战期还是在行军期,无论在平原还是在山地,部队将士都可以随时随地展开训练,而不必因为持长枪需要开阔场地而失去许多练兵的机会。这对于持续保持训练强度,提高将士的武技有着积极意义。
其次,“脱枪为拳”,拳发枪劲。在战场战斗中,一旦敌人躲过长枪而欺身近前,那么利用长期训练而形成的统合力道,就可以在近身搏斗中给予敌人以致命的打击。拳技成为战场枪术之余的有益补充。
最后,既然“脱枪为拳”可以在没有枪的情况下练就“枪法”,那么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藏武于民”的手段,从长远而论,对于保存传统武技文化,形成保家卫国的后备力量有着极其重大的战略意义。“脱枪为拳”使得将士在休战时期,或者解甲归田之后,依然可以修习战场武技,一旦有战事,则可以迅速武装起来,成为战场枪术高手。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走遍中国-精忠岳家拳》曾经披露一个重大历史事实,那就是岳飞朱仙镇退兵之后,曾将大量岳家军解甲归田,分布在鄂东大别山直到长江一带,形成一道隐秘的防线,这道防线在岳飞去世后数十年依然发挥着抗击金兵的作用。至今鄂东黄梅武穴蕲春一带,依然保留着习练岳家拳的传统,这里不仅居住有岳飞嫡系子孙,更有大量岳家军将士后人,他们都习练着与形意拳技法相类似的拳技。可以说,这是“脱枪为拳”而“藏武于民”的重要证据。
此外,“脱枪为拳”使得中国传统武技文化因此而躲过“禁武令”的扼杀能够侥幸保留下来。中国元朝之时,蒙古统治者曾明令禁止汉人习武。但是正是由于由岳飞所传下来的武技具有“脱枪为拳”的特征,这些武技依然大量被保留了下来。这些拳法除了南北岳家拳系、心意形意拳之外,还有许多其他拳派例,如岳家教、峨眉岳门、岳王锤、岳氏连拳、金家功乃至最新披露的终南形意等拳派。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拥有着近乎一致的内在拳理和外在技法特征,例如对“三节四梢五行六合”的强调,还有“只进不退”的打法,以及以“捶”“把”称呼“拳”的独特称呼。这些类似拳派遍地开花的结果,也是岳飞所教授士卒解甲归田、散布于全国各地之后的必然趋势。所以,从武技文化保护的角度而言,“脱枪为拳”这种“以退为进”的训练策略,最终对于古战场武技成功躲过禁武令的戕害,而将中国传统武技保留和传承发扬于后世,有着非常巨大的意义。
当然了,最后需要澄清的是,自民国以来,有学者站出来对岳飞创拳表示质疑,认为是人们为了“反清复明”故意拉岳飞作为该拳的宣传招牌,这一说法至今信徒甚众。依笔者看来,这从根本上是外行说的外行话。且不论不止一家古拳谱对于“武穆创拳”白纸黑字的记载,只要真明白了“脱枪为拳”四个字所包含的一个拳种背后技法的精髓及其产生的客观背景,就绝对不会武断地得出“托名说”这一不负责任的论断,更不会把“脱枪为拳”主人的神圣名分轻易判给一个并无任何行伍作战或受训经历的世俗武者。单从形意拳的步法、桩法、手法、打法、称呼法(捶、把)诸方面来考虑,形意拳都是不折不扣地脱胎于古战场,更具体地说,是脱胎于古战场阵战步兵枪矛武技的拳种。这是一个客观的现实。从根本上说,对于形意拳老谱对于“岳飞创拳”的记载,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肯定和支撑。
(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