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身份焦虑与价值迷失

2017-02-13 14:33程志芳
电影文学 2016年23期
关键词:塔洛焦虑藏族

[摘要]作为近年来藏族题材电影的优秀之作,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塔洛》运用艺术的手法呈现出了一个真实且处于变革中的藏区。黑白影像的运用和民族特征的规避使影片不落俗套,且现实感强烈。创作者通过影像对现实生活的表现和反射,提出了一个在当下社会环境中极具深意的问题。本文试从身份的焦虑与放逐、情感窘迫的困境、“孤独者”的价值迷失三个方面阐释电影中所表达的对社会现实与民族未来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藏族;《塔洛》;孤独者;迷失;焦虑

近年来,中国电影行业在文化产业中异军突起,成为发展最为迅速的一支,新拍摄影片数量、年度观影人数、票房总数都屡屡突破新高,题材类型也呈现出多样化趋势。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一批旨在拍摄以藏地题材为主要内容的藏族电影导演出现并逐步发展壮大。

但在国内电影产业迅猛发展的背后,也存在着诸多问题。浓重的商业化氛围、过度迎合观众口味及盲目跟风、缺少引领趋势的深度思考成为现今电影市场为人所诟病的主要缺点。与之相比,藏族导演群所拍摄的电影更多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民族感与现实感强烈,为国内电影市场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同时也受到了各大国际电影节的关注。

《塔洛》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第五部电影,与前四部电影相比,其虽延续了藏地题材的主要特点,但仔细对比会发现不乏突破与创新。《塔洛》中宗教元素被弱化到最小,经文、朝拜等在此类题材影片中最为常见的元素始终没有出现,演员也没有身着民族服装出场。主创人员甚至大胆采用了黑白影像这种目前主流电影鲜少运用的拍摄方式,青藏高原美丽的自然风光在黑白影像的表达下不再是蓝天白云式的格式化符号,从而使观众摒弃对藏地题材电影的固有视角,以更大的格局来观看、审视电影中的深层次内容。

与拍摄手法的大胆创新不同,在题材上《塔洛》甚至略显老套。叙事的主体便是在“乡巴佬城里受骗”的框架里展开,关于城市/现代的险恶和诱惑徐徐道来。①然而藏于古老的叙事主题下,游牧文明碰撞现代消费社会,每个人置身其中都面临着新与旧的选择,生活方式的快速变革使得人物的精神层面更加多样化,有关传统与现代的思考与迷茫更加速了这种“孤独感”的生成。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成为本片最大的叙事母题。

一、身份的焦虑与放逐

影片主要内容围绕“塔洛”办身份证的情节展开,办理身份证意味着要将塔洛变成一位正式的国家公民,置于现代化的管理与制度之中。而在塔洛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村子,他的名字被遗忘了,人们仅仅用“小辫子”这个外在特点来称呼他。可以说,“小辫子”“牧羊人”两个简单的符号即代表了塔洛的全部特征。单纯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经历造就了塔洛质朴且混沌的世界观,与黑白影像相呼应,他的世界观也是“非黑即白”的,生命的价值也被简单地分为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没有离开村子的塔洛与其说没有身份的焦虑感,不如称其为在漫长的岁月中从未有过身份意识的觉醒。

然而,外来文化已经充斥在小镇周围,与古老传统的游牧生活相比,社会变得更加丰富和多样化,照相馆旁边的店铺招牌上赫然显示着西方文化中超级英雄的图样,照相馆中不仅有布达拉宫和天安门,甚至有美国纽约的布景。现代化的进程为人们带来了进步与便利,退回到“塔洛”式的生活方式已不再可能,若想继续维持世外桃源式的田园牧歌,只能被看作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主人公在城市中邂逅爱情继而有所期待,最终失望的心路历程,迫使他审视自己,开始思考“我是谁”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命题,身份意识开始觉醒。

与塔洛的被动不同,更多的人对外来文化抱着好奇且期待的态度。类似于片中的理发女杨措,她留着时髦的短发,听说唱式的藏语歌曲,抽薄荷烟,幼时放羊的记忆已全然不在,古老的情歌拉伊也被她看作落伍的代名词。外面的世界对杨措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为了打开这个神奇的潘多拉魔盒,她甚至以背叛人格为代价来交换。

可以想象,初次接触外面世界的杨措一定也充斥着焦虑与不安,但不加选择地被外界所同化来求得认同,必然会带来更加强烈的身份焦虑。塔洛的小辫子在这里可视为传统方式下的身份认同标识,一旦小辫子剪去,塔洛又有着怎样的身份辨识办法?而对于杨措来说,如果除却身份证上的标识,再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她作为一名藏族人的辨识方式,是十分悲哀和遗憾的。如何在原生文明与外来文明间找到平衡点,找到现代社会中藏族的身份名片,也是创作者一直在试图叙述和发掘的话题。

另一方面,片中背诵毛泽东语录这一带有深刻时代感的情节,引发了一代国人共同的回忆与共鸣。加之刻意规避的宗教与民族符号,都从侧面表明,《塔洛》的创作者要表现的不仅仅是对本民族命运的思考,更是一种以西方消费文化席卷世界为背景的深刻人类学思考。一方面不放弃对民族身份的追索,另一方面又聚焦于更为普遍性的“现代人”境遇,以青海藏区牧羊人在城里的短暂经历表达对现代人身份认同的犹疑和弃绝姿态。②这一特点成为《塔洛》有别于其他藏族题材电影最鲜明的特点,叙事视野的扩大进而影响了影片受众群体的覆盖面,使影片得以跨越地域、民族和文化的藩篱得到更为广阔的传播和思考。

二、情感窘迫的困境

从《塔洛》的叙事主线来看,这是一部实实在在的爱情电影。片中讲述了老实的牧羊人塔洛在一次进城办身份证的途中邂逅一名理发女,私奔不成却被对方欺骗的故事,在他并不丰富的阅历中,这显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联系塔洛的人生经历,他从小便是一名孤儿,因为生在特殊的时代,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超群的记忆力只能用在一遍遍诵经式的背诵课文中,又因为记忆力的出众被安排做一个牧羊人,过着平淡孤独的生活。爱情对于塔洛来说是一份奢侈品,因为连村子里的女人都认为塔洛是一个“穷光蛋”而不愿意嫁给他。

在没有遇到理发女之前,塔洛的自我意识是处于沉睡状态的,“为人民服务”代表着他全部的世界观,自我认知中他是个放羊的,但这个职业也是外界强加给他、在懵懂状态中接受的。塔洛极少拥有被陪伴或肯定的经历,少有的获取肯定的途径便是展示记忆力,而陪伴他的只有动物,因此,他对生命中的孤独感也浑然不自知。即使在村子里,塔洛也是被边缘化的人,因此在谈及留小辫子的缘由时,他说留小辫子是因为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十分受女人欢迎的男主角便留了一条小辫子。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潜意识是人们不能认知或没有认知到的部分,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③。塔洛的小辫子即代表了他情感世界的荒芜和心中强烈渴望被爱的潜意识,之所以在决心私奔时他甘愿把小辫子剪掉,是因为此时的他完成了对爱的短暂满足。

影片中,大段的镜像画面与塔洛自我意识的觉醒联系紧密,镜子为塔洛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审视自己的环境。在著名哲学家拉康的镜像理论中,镜像阶段正是关于自我的构成与本质以及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④拉康提出,6~18个月,是孩子被抱到镜前,从无法辨识自己的镜中像,到充满狂喜地“认出”自己,并开始迷恋自己的镜像的过程。⑤巧合中坐到镜子前的塔洛,恰似一个现代社会中的婴孩,镜子的存在使他开始无意识地审视自己,镜中的自我形象便是自我的对应物——他者,从而得以根据他者审视自己的存在,进而不自觉地与外界发生了对比。

初入理发店时,塔洛显得有些害羞,不敢从镜中审视自己,更多的是从镜中观察别人,被理发女夸赞英俊时显得手足无措。当因醉酒导致雇主的羊被咬死,三轮车后视镜上呈现出雇主儿子的脸,塔洛从画面另一侧出现,此时的他尊严被践踏,丧失了审视自己的资格,又一次陷入被审视的境况。在决心和理发女私奔时,他的自我意识达到前所未有的强烈,丝毫没有从前的羞涩,大胆从镜中辨认自己并不好的脸色。

值得注意的是,当塔洛的钱不翼而飞,他再次回到派出所时,墙上“为人民服务”的大字变为镜中的反向,从而象征着镜中形象与现实的误差。在镜像与自我建构的关系中,由于呈现在镜中的运动和反射在镜中的周围环境,其中包括呈现在镜中婴儿自己的身体及周围的人与物,都是反向形象,而任何反向形象都不可能与自身完全重合一致,因此婴儿经历的和感受到的是“虚拟集合体与在镜中被复制的现实的关系”⑥。从而说明一个关键性问题,现实与镜像,从本质上便是不协调、不一致的,二者的同化建立在想象之上。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浮出水面,塔洛的悲剧意识也就不可避免了。

三、“孤独者”的价值迷失

探讨底层人生,唤醒自我意识和对民族出路的思考,成为《塔洛》并不宏大的叙事结构下所要表现的深层主题。宗教被有意识且巧妙地隐藏,象征着原有信仰体系的褪色与瓦解,旧的世界已经坍塌,但新的世界还未建立。因此,片中主人公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价值迷失。

而固定机位长镜头这一美学选择,给了观众充足的时间去凝视画面中的一切,凝视人物在特定空间里持续的状态,这是一种增强纪实性的方法。⑦除此之外,创作者大量运用场面调度方法,通过极具特点的画面构图来实现对主人公迷失心理的表达。

当塔洛第一次在派出所背诵“为人民服务”时,运用了长达十多分钟的长镜头,且塔洛一直处于画面的中心。而在派出所所长与塔洛的谈话中,塔洛与所长分别占据画面的两侧,并用炉筒隔开。所长和塔洛的谈话显然是非常肤浅的,从谈话内容可得知,他们并不能进行实质上的精神沟通。所长作为体制内的工作人员,不可能理解塔洛无依的生活状态,而塔洛对所长也是恭敬的仰视心理。究其原因,他们分属于社会的不同阶层,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差距明显。因此,在塔洛与所长共同出现的画面中,一直有某种障碍物挡在他们的中间,无法逾越。

当塔洛进入城市,这种压迫感更甚,塔洛的形象被逼迫到了画面边缘。唯一一次进入画面中心是拍证件照的时候,但是此时处于画面中央的塔洛却难逃被人摆布的境遇,摄影师不停地对塔洛发出指令和要求,甚至让他去洗个头再来。在洗头发的过程中,画面构图的异常不平衡向观众传递出了这种令人紧张的压迫感。而当塔洛回到村子里时,画面构图变得和谐,压迫感不在,他重新成为画面的中心。

构图的隐形含义也从侧面表达了人物的情感变化。当塔洛第二次回到理发店时,他与理发女杨措分处于不同的镜像画面中,塔洛拿出钱放到桌上。毫无疑问,此时杨措是感动的,她甚至有一瞬间愿意真的与塔洛私奔,因此才对塔洛提出了剪掉小辫子的要求。此时他们位于同一面镜子中,而当理发结束,杨措又变回了之前的她,重新回到另一面镜子中审视塔洛。

丰富的场面调度运用具象化手法彰显了塔洛焦虑不安的心理状态,身心困境逼迫塔洛走出家园却又不知该走向何方,结尾处塔洛停在城市与草原的交界处,鞭炮的爆炸象征着心中的积郁终将爆发。

在对理发女杨措的刻画中,这种迷失感更甚。走出去的强烈欲望使她产生了邪念,对金钱的渴望驱使她最终背叛了人格。如果说塔洛的迷失更多来自精神的孤独和人格的卑微,那么杨措便是迷失在了现代社会的浮华之中。影片结尾没有交代杨措去了哪里,是否用这笔钱完成了去远方的梦想。但可以肯定,走出去的杨措一定会面临生活困顿与消费欲望间更强烈的反差,女性特质又使她承受着更多压力,杨措的命运更加具有戏剧性,也更能代表当下迷失在物质浮华中的大多数人。

四、结语

《塔洛》用极具现实感的手法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真实的藏区及藏人的生活状态,对自身身份的焦虑和价值的迷失诱发了强烈的戏剧冲突。创作者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却并未做出回答,在迷失与焦虑过后究竟该往何处去,成为电影最引人深思之处。

注释:

①② 胡谱忠:《〈塔洛〉:多重身份叙事的文化指向》,《电影艺术》,2016年第3期。

③ 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页。

④⑥ 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学术交流》,2006年第7期。

⑤ 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

⑦ 刘伽茵:《提问,但不回答——评电影塔洛》,《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年第10期。

[参考文献]

[1] [美]大卫·波德维尔,克里斯汀·汤普森.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

[2] 彭吉象.影视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3] 李寒芳,傅双琪.回望是为了更清晰认识家乡——访塔洛导演万玛才旦[J].两岸关系,2010(12).

[4] 刘伽茵.提问,但不回答——评电影塔洛[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5(10).

[作者简介] 程志芳(1994—),女,山西朔州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5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电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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