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与时代脉络

潘燕明

画与时代脉络

潘燕明

中国画，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特定的承载形式，无论思想理论、审美模式，还是艺术风格、形式技法，都早已形成了一个完整成熟的艺术体系。它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让人仰视，并对它佩服得五体投地。中国特有的哲学思辨方式使其理论独特而深奥。以“六法”为标准的评价体系，确立了中国画的艺术标准，中国文化的特殊气质决定了中国画的审美意向、形式语言、表现方式。在两千多年的帝国发展过程中成为中华文化向外辐射的重要媒介。

但是，在现代化与全球化的新的历史语境下，中国画仍然保持传承上千年的传统样式和思维方式，则必然面临诸多的文化观照。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国家之间经济、科技、文化的合作与交流，已经成为当今的常态。任何想要原封不动地保持民族传统的想法，已经没有意义和可能，所有排斥外来文明的社会必将陷入历史的死胡同。

中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用屈辱和痛苦，被迫学会并接受了“师夷长技”“西体中用”“洋为中用”。这在中国向近代、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过程中，得到充分的展示。例如：清末的“洋务运动”，就是一场“师夷长技”的运动。西方列强的枪炮彻底粉碎了大清王朝“万邦来朝，唯我独尊”的幻觉，体会到西方列强军事打击的切肤之痛，清王朝终于跨出祖制的藩篱，起用了张之洞、左宗棠等一批洋务运动的中坚人物，编练新军，建立现代化的海军，以图强国强军。大力创办实业，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开矿山、办工厂、通航运。建立了汉阳铁厂、上海电报局等一批现代化的经济实体。这一时期成为中国现代工业的起步期。但是，仅仅如此，如果没有思想文化上的转型，社会的现代化必然是不彻底的，也是进行不下去的。

在文化上、观念上拒绝现代文明的整合，以历史情绪、保守文化和狭隘思想来主导社会的主流意识，就绝不可能担负起现代化的历史使命。以甲午战争说，中日两国开战在即，清王朝内部因各种矛盾，李鸿章、丁汝昌等极少数人已被孤立，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战争，变成了李鸿章等几人与日本国的战争。朝臣们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作壁上观，不仅不支持、不供给，还构陷前方将领。如此，战争怎能不败？还有一例，可当笑话，一个西方人提出在中国修建铁路，庭议，立即遭到朝野上下一致反对：“不合国体”“不合祖制”“破坏风水”等等。后来因为火车声音巨大，怀疑火车头是个妖物，换掉车头改用骡马牵引列车。这种对新事物的恐惧与拒绝，反映出思想的僵化和文化的保守。而这一思想文化的精神病源，主要来自儒、道思想。

儒家思想产生在春秋与战国的过渡时期，它的创立者孔子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在封建秩序解体，封建道德崩溃，诸侯各国相互争战的时代，各类人才纷纷登场，各种思想竞相产生。孔子以“复辟周礼”“礼义仁政”的理想，创立了他的学说。在各种思想的交锋和实践当中，他的思想完全不符合那样的时代。他对旧时代强烈的依恋情怀，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社会危机的反映，成为儒家思想产生的本源。以他的思想孕育出的中国文人，不可避免地带有这种思想烙印。这种怀旧的思想形态，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回归与复古情结，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使整体文化趋于保守，从而失去了进取开拓的精神张力，导致文化激情和社会创造力的萎靡。纵观两千多年的中华帝国史，无论思想、文化、社会体制，始终在一个超级稳定的结构中周而复始。

自汉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学说成为统治帝国的工具，孔子被奉为“圣人”，成为整个民族膜拜和不可逾越的精神偶像。从社会伦理看，儒家学说表现出对社会旧有秩序的留恋和维护，其中的“仁、义、礼、智、信”成为社会的道德标准，由此产生的宗法制度，以“君臣”“父子”“夫妻”“嫡庶”“长幼”等关系，构成帝国的人伦法理，深深融入整个民族的血液之中。孔子之后，如何可能再有思想的高峰？

文人画更多地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儒道两家，虽然皆有怀旧与复古情怀，但老庄的出世思想，包容天地，自由率真，较之于孔子强调入世和社会生活的规范，更具有对人性的终极关怀。成为中国传统艺术的精神指向。表现在审美上，传统绘画追求格调高古，素雅空灵。或闲云野鹤，或世外桃源。将精神寄托在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中。这就是传统中国画山水、花鸟、人物三科，以山水画成就最高、画家最多的重要原因，纵观中国画史，唐、宋、元、明、清，每一个朝代的高手几乎都是山水画家。中国画发展的历史，与中国社会发展史的特点极为相似，表现出极其稳定的特点，讲求传承，沿袭古法，遵从古意。是典型的承接性、叠加式发展，经过上千年的积淀，在技术水平上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而在艺术思想方面则少有建树。

儒家的道统地位不仅得益于皇权，反过来也促进了皇权的格外强硬。统治者一方面推行儒家思想，并不断对它进行改造，以便于御民。另一方面打击和摧残知识分子，对思想文化实施严密控制。例如：明代的科举考试，举子必须依照“圣人”的言论答卷，自己是没有资格发表言论的，这叫“代圣人言”，只能模仿“圣人”的言论说话。这种对思想的禁锢，对人性的摧残，我们今天是难以想象的。再看清代，君臣关系，已经变成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并把这种关系视为一种荣耀，只有满族权贵才能享有。为打击汉族知识分子，统治者大造文字狱，仅乾隆一朝有记载的文字狱案就达一百二十余件，每案涉及人数少则十数人，多则数万人。这种对思想文化的摧残，彻底禁锢和摧毁了知识阶层的思想和性格。

毫无疑问，传统中国画作为文化认同、民族身份、审美惯性，在中国具有普遍的认同和广大的市场，作为艺术历史的延续，其意义不可否定。但在全球化的今天，一个网络的时代，信息化的时代，思想文化的碰撞，艺术的交融，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阻断的。丰富的思想，不同的文化，呈现出多源的文化艺术生态，为中国画提供了更多的具有选择性、参照性、整合性的文化和艺术资源。在这种文化语境中，中国画不应当只是满足民族的认同，而应当具有艺术的文化全息功能，为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思想提供丰富的精神资源。

中国画以它民族的身份，在中国的艺术环境中，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和话语权，强大的传统意识，通常伴随着文化权力，使它的发展难以与社会的发展同步，难以满足社会文化发展的需求。正因为如此，它又具有巨大的发展空间，充满了诱惑力，前景令人期待。以现代、当代艺术视角介入的实验性探索，为中国画的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可能和经验。

“中国画”这个名称经常被质疑，被批评，无非是它标明了民族性、地域性，但无论叫它“水墨画”“彩墨画”或是其他，都带着中华民族的气息和印记，同时也必然具有它的局限性。在学术层面，从理论到实践基本没有脱离这个局限。在今天，仍然有许多人陶醉于关起门来，自说自话的状态。以民族的名义，民族文化的名义盲目自大。以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情绪抗拒外来文化的影响，是不可能走出这种局限的。就像中国的历史，改朝换代不过是旧有秩序和旧有文化的循环，直到近代西方列强使用坚船利炮撞开了中国的大门，其内在的危机才全面地暴露出来。今天，在国际化的平台，“三流国家出原料，二流国家出技术，一流国家出文化”，这一认识已被世界主流文化所认同。要发展民族的文化，建立现代化的文化理论体系，使中华文化成为影响世界乃至引领世界文化的主流，必须放下那些盲目的自大，先学会与其他文化的对话，而艺术毫无疑问地应当是这一实践的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