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艺术与宗教》※

2017-02-13 15:15阿瑟丹托徐佳
诗书画 2017年4期
关键词:油桶锈迹塞拉

[美]阿瑟·C·丹托 徐佳 译

理查德·舒斯特曼以多元艺术视角,对我的“平常物的变容”一说进行了思辨。他忠实于自己的哲学追求和生活追求,就我对“变容”这一概念的挪用进行了探究。我的意思是,他有一种我所不具备的独特勇气,敢于把自己向冒险开放。他的文章的核心部分记述了一个令我着迷的故事,他作为一个朝圣者而非学者到日本留学。我曾借口自己头脑太过活跃,而试图免于静思之劳,借用我若干年前从一位年轻的梵文学者罗伯特·奥森(Robert Olsen)那里学到的古锡兰谚语来说,就是“如幼象之耳般不得安宁”。但我深知这无非借口而已,真正的原因为了免于放手与迷失之恐惧,正因如此,我无法具备理查德所拥有的存在主义勇气,正是这样的勇气,给他的哲学探索带来一种个人真实性。

在爱德华·摩根·福斯特(E. M. Forster)《印度之行》一书中,有段情节对我影响深远。几个人物到马拉巴洞远足,此洞以回声闻名:无论一个人说什么,回声都是一模一样的“波-哦”之声,这使得有一些年岁的英国女士摩尔尤感不安。在远足之前,她堪称慷慨和善的典范,有一种基督徒特有的宽厚,愿意跟土著印度人交朋友,而不是像她的英国同胞那样排斥印度人的世界。她遭遇到回声之后,就完全变了,成为一个执拗暴躁的老女人,总是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尤其爱说“他们的悲伤不是我的悲伤”。她有一段神秘的经历,她被这段经历所改变,并且至少在旁人看来,并没有变得更好。但恰在情节关键处,作者突兀发声:“等待吧,亲爱的读者,直到你拥有这样的经历!”

我不想有失风范,这也就意味着,我至少要用礼拜式般的语言装点我的言谈。理查德在这方面体现出更大的胆色。我要颇花上一些功夫,解释为何如德里克在一次研讨会中的述评所言,对于我的哲学而言,布里洛盒子具有杜尚的现成物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重要性。答案是,我遭遇到了布里洛盒子,我真实地遭遇到了它。它不是我在艺术史文章中读到的东西。它进入并改变了我的生活和思想。如理查德的故事所证,它与生活同在。正是如此这般“遭遇”艺术的历史,承载了《平常物的变容》这本书,成就了《平常物的变容》,这一点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与布里洛盒子的遭遇把我变成一个艺术哲学家,我称心如意地走到比现实更远的地方。

“遭遇”的环境不容忽略。理查德如他文中所写,在一个海边绝美之地遭遇了油桶。冥想以某种方式否定了油桶作为油桶的身份,向理查德展现了锈迹之美,尽管锈迹常常与灰尘一样,被视为污浊的象征。但锈迹确有他所辨识出的美,这也就是建筑师选用耐候特种钢的原因,建筑师往往要特别强调钢板表面的“镀锈”处理,希冀籍此令钢结构建筑能够呈现出铜的质感来。我想到另一个不同的场域—理查德·塞拉的《倾斜的弧》,也是一块巨大的弧形耐候特种钢,于八十年代中作为一件公共艺术作品放置于纽约的联邦广场,因为给穿行广场带来不便,惹怒了周边的政府工作人员。塞拉像他的许多坚定支持者一样,看到了是其中的审美价值。我记得罗莎琳·克劳斯(Rosalind E. Krauss)在研讨会上听到一个同事轻蔑地谈论《倾斜的弧》, 她几乎把身体探过整张桌子,大喊:“你们这些哥伦比亚大学的人有什么毛病!”她可能也将我算在其中。我在一个苍白惨淡的冬日遭遇到这件雕塑,基座上堆着脏乎乎的残雪,废塑料被风刮过空荡的广场。在此之前,艺术家大卫·哈蒙斯(David Hammonds)此前做了一个对着它撒尿的行为作品,以表反对之意。我随后在《国家》杂志上撰文,敦促移除这件雕塑。几年之后,塞拉的佳作《弯转的椭圆》给我们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体验。它令人赞叹。这件作品在纽约高古轩巨大的切尔西画廊首展。我刚走进这些椭圆之时,特别是在墙板向我倾压下来的部分,会觉得有点吓人,但是当我回过神来,就转而为其锈迹斑驳之美所吸引。

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无限拉近,更遑论彻底抹除。乔治·休格曼(George Sugarman)曾设想在巴尔的摩一处类似于联邦广场的空间中设计金属凉亭作为公共艺术,当时颇显荒谬,现在已为人所熟知。此项目的批评者,早在自杀式爆炸发生之前几十年,就指出这就是为恐怖主义分子放置炸弹准备的现成弹片。休格曼不同于塞拉,他早早就把周边的政府工作人员列入他的准备工作内容中,结果在项目执行过程中并未出现什么反对。关于恐怖分子的假想未获理会,我援引此说,只为传达生活介入艺术带来的危险。正统派犹太教作为法律颁布实施,理查德探讨了此举如何在以色列日常生活中制造了混乱和障碍。在美国,我们的国父智慧地将政教分离确立为美国的日常生活组织方式。我们日日看到冲破这一间隔的后果—这一间隔本应成为无人之地,唯有哲学家仰仗其理性为护甲,方可涉险进入。我想,安迪·沃霍尔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当真相显现,世人错愕,他宁可将宗教当成他和上帝间的私事。

形而上学中一些最玄奥之处对基督教影响之深远,总会令我惊异。我常常在聆听人们唱诵圣诞颂歌之时,疑惑他们是否真地理解所唱何物。基督教历史学家将此归为希腊本质主义形而上学与犹太教历史相对论的融合,以我旁观之见,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组合。至少在我看来,这一语言如此自然地在艺术哲学领域、以及此外的一切其它哲学领域中显现出巨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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