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忠
“人性化”设计和“中国风格”设计辨析
张学忠
问题的解决是设计实践的核心,对问题准确的定义、分析和判断,有助于设计实践有效性的实现,也是充分实现设计价值的必要前提。我们所熟知的“人性化”设计、“中国风格”设计,虽然听起来很美,但并不是设计师需要关注的问题或并非“定义良好的问题”,而是个伪命题。
设计;伪命题;人性化;中国风格
从设计逻辑的角度来说,设计是针对某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存在,构思、想象一种具有特定功能和意义的视觉结构或物理装置,基于对问题的不同定义或理解,使得解题方式和过程具有高度不确定性。因此,对问题的分析研究是设计实践的首要任务。
在设计方法论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以分为定义良好的问题、定义不良的问题和坏的问题。良好定义的问题,是指有解决途径且明确指向真、善目标的问题;定义不良的问题,是指目标和可能的解决途径都是未知的;坏的问题,是指问题的界定偏离主旨,问题解决的目标指向是恶、伪的。坏的问题不仅导致设计实践的无效性,以及设计师时间、精力的虚掷,产生恶、伪的设计产品,也会误导消费者和学习设计的学生。也就是说,明确设计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问题,才能真正实现设计应有的价值。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1916- 2001)认为,自然科学主要关心事物“是”什么样子,属于陈述逻辑范畴;设计科学关注的是事物“应该是”什么[1],属于祈使逻辑,即设计师肩负设计目标的价值判断的重任。尽管这个祈使逻辑因为设计者、客户、消费者等的立场和角度不同会存在各种各样的悖论,但设计师作为设计的主体,其走向成熟的标志正体现在对于设计应持怎样的职业操守和应具有怎样的价值判断上,以及能够鉴别出设计中存在的诸多伪命题,在设计实践中实现专业化的指导作用或在设计教育中发挥价值观的引导作用。
关于“人性”,有孟子对人性善意的解读“人之初,性本善”,也有荀子“人之性恶,其善伪也”的论断。更为现实的则是西汉扬雄“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人类数千年来的历史足以证明,人性是多元的,除了对真善美的追求,也包含假恶丑的本能或弱点。在大肆提倡人性化设计的同时,我们需要警惕人性化设计并不是必然指向真、善、美,也有可能张扬的是人性虚假、贪婪、丑陋的一面。设计师有可能在助人为善、助人为乐,也可能助桀为恶、助纣为虐,前后差异巨大而不察,不失为设计伦理的大问题。
人性化设计思想的提出值得钦佩,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为人的设计者,有何理由不以人性为本。或者说作为设计者的人,要设计出一个非人性的设计也存在难度。人性与兽性、非人性相对,是人自然就具有人的本性,否则也就不能称其为人。赫伯特・西蒙在《人为事物的科学》中认为“设计的本质是人为事物,是人类生活方式的营构行为”,“没有一个设计者,就不可能设计”[2]。如果设计的主体是人,那么作为人为事物的设计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人性化的设计,设计出兽性化、非人性化的作品相信对于所有设计师来说都不啻为一个艰巨的挑战。只要设计者是人,就不可避免地设计出人性化的作品,差异仅仅在于是人性善的设计还是人性恶的设计,以及设计水平的高低。如果说“反设计”的思想是有一定价值和积极意义的话,那么它最有可能在所谓人性化的设计中找到理由。
人性化设计强调以人为本,赤裸裸对其他生灵和自然生态系统宣示了人类的自私与狭隘。特别是人类已经具备了可以毁灭地球的能力的时候,鼓噪人性化设计的理论家、设计师值得钦佩,钦佩于他们对自负、自私的坦率。但同时,人类作为地球生态系统的组成部分,自然生态恶化、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物种灭绝等现象,已对人类的贪婪自私行为予以警示和惩戒。以人为本或人性化设计思想的预设前提是非生态、非万物和谐的设计观,遵循的是万物皆备于我的霸道逻辑。我们没理由在“尊重自然规律”和“生态环保”的口号下依然任性地肆意扩张人性化设计。其如果不是个伪命题,至少是个不长记性的愚蠢命题或长记性的过时命题。
设计理论家巴巴纳克著《为真实世界的设计》[3],书中明确地提出以自我为中心,以人性需求为目标,甚至鼓励纵容人类贪婪的劣行,是设计界的耻辱。其晚年所著《绿色律令:设计与建筑中的生态学和伦理学》[4]则更进一步强调设计关涉社会公平、第三世界的发展以及人类生存的可持续性等问题,认为设计应该而且必须对人类生存环境的持续恶化负责。
欧洲在17世纪末至18世纪末时曾长时间流行“中国热”,并兴起设计领域的“中国风”(Chinoiserie)。其产品成为当时欧洲上流社会追捧的一种时尚,包括日用物品、家居装饰、园林建筑等广泛的设计领域,并在18世纪中叶时达到顶峰。欧洲的“中国风”,既包括中国出口产品中呈现出的中国特有的文化和情调,也包括中国设计师为了促销而投其所好的“中国元素”设计,以及欧洲设计师对异域文化想象的再创造,并最终汇流成所谓的“中国风格”设计。
探寻“中国风格”设计的本质和意义,要么是中国设计师真诚为中国人面临的日常生活问题出发而自然呈现出的设计风格和情调,要么是出口创汇和市场营销的商业目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文化身份缺失的焦虑问题。随着国际交流的发展和文化观念的转变,今天的“地球村”促成了异质文化之间的广泛交流与融合。这种变化在带来诸多好处的同时也自然会产生一些问题。对于许多国人来说,曾经辉煌的历史和今天再度的辉煌,没有一个个性化的文化符号标签是难以接受的现实,并急于找寻属于自己的风格。有没有一种风格可以穷尽和代表中国数千年积淀的传统设计文化体系,其难度很是让许多鼓噪中国风格设计的人们纠结、纷乱。以上三种情形实质上可以划分为自然呈现的中国风格和虚饰的“中国风格”两种基本类型,前者坦然自适不构成问题,后者在今天的中国被许多设计师和理论家放大强化,致使许多设计者伪造出各种各样的“中国风格”设计:即要么将“中国风格”作为一种营销策略和手段,从市场竞争的角度拼凑中国的传统文化元素来促销,属于商业营销逻辑,与学术讨论无关;要么以个性化和文化身份的确认为出发点,并以传承传统文化为幌子,搬挪传统文化元素以充门面,本质是习惯了做给他人看,习惯了被人看的角色的自然反应。也就是说,学术层面的“中国风格”设计问题,根本就不是中国设计师需要纠结的问题。即这里所谓“中国风格”设计,其中的“中国”实为“过去式的中国”或“伪中国”,而非真正现实的中国。
只要真诚、认真地解决当下中国人生产生活中存在的问题,为普通中国人健康的生产、生活方式服务,其设计自然就是中国风格的设计,其风格的总结归纳,是设计史学家或中国之外的理论家需要思考的问题。更为关键的是,真正有价值的设计风格是大量设计实践自然呈现出的总体特征,而不应是因风格而风格化。因风格而风格化的设计,其结果便是超越现实问题解决的真实需要,成为不诚实的设计,或是设计中的矫揉造作和伪饰。
从理性设计的角度来说,如果说设计必须立足于现实需求,那么设计就不可能无视设计师立足的背景和土壤。中国现在的设计需要解决什么问题,应该如何设计,中国古人和外国人不一定清楚,期望中国古人和外国人提供解决方案也不现实。只有立足本土的现实生产、生活方式,发现问题并创造性地提出解决方案,才是每一个中国现代设计师的责任使命和课题。为当下现实或未来的日常生产生活服务是设计师的本分和职业操守,只要诚实、认真地为中国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服务,切实为中国老百姓生活品质的提升发挥作用,就会自然衍生、呈现出特有的中国风格。这是设计的基本逻辑,而不是在口号中制造虚空、虚伪、虚饰的风格设计。更进一步来说,作为中国设计师,如果能够设计出纯正的美国风格、英国风格、意大利风格等异域风格的设计作品,才是真正具有挑战性的课题。
我们对于优秀设计作品的评价从“洋气”、“现代感”,再到今天学士、硕士、博士论文铺天盖地的关于“中国风格设计”的探究和论述,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在肯定其积极意义的同时不可忽视其虚妄的一面。尤其是“中国风格设计”的研究者大都理直气壮地宣称是旨在传承中国传统文化,其不仅涉及到文化传承大业,甚至已然成为爱国与否的道德问题。
首先,什么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不同时期拥有不同的文化,甚至不同区域也有不同的文化,湘楚文化、吴越文化、三晋文化、秦陇文化、巴蜀文化、藏文化等等。任何试图给中国文化或中国风格明确建立标准样式的尝试,都将不可避免地要冒以偏概全、挂一漏万的风险。不仅如此,在东西方文化交流融合的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区分日常的衣食住行以及文化、经济、科技领域哪些是属于西方的、非中国的。交流融合与创新是时代的主流,也是中国数千年文化流变的常态。设计中的“无我之境”不仅意指设计应该专注于服务而非设计师主观情绪表达,也意指设计应该专注于问题解决的智慧而非执着于狭隘的自我身份宣示。
其次,设计作为一种造物活动,是文化的肌肤,什么样的文化,就会有什么样的设计。传统的文化有传统的设计,当代的文化自然有当代的设计。寄希望于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对当下生产生活和文化有价值的创新灵感,是懒惰与无能的表现。以传承传统文化为己任的当下“中国风格”设计,其荒谬性正是在于否认土壤和成果之间的因果关系。设计师不是万能的,设计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设计师执着于解决文化传承的问题而无视求真务实的设计本分,往往会被传统文化或道德绑架,使其迷失设计中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再次,从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西化程度来说,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本色的区域、群体,或许并不是光鲜亮丽的都市,而是封闭沉寂的农村。但设计师为了生存和发展大都趋向于都市区域和经济富裕群体,设计实践也主要集中在利润丰厚的设计领域,鲜有实际行动关注乡村设计。其所谓“中国风格”设计更多的是文化身份焦虑的表现,或是借用传统文化符号的商业营销策略,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传承。在这种背景下,倡导“中国风格”设计不仅可能会曲解设计的真正使命和价值,而且难免有“刻舟求剑”、“叶公好龙”之嫌。
获得个性特色最容易、方便的途径,是历史上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夜郎自大和自我封闭,它被历史证明是不可取的。求异存同和求同存异之间的平衡调和,是中国设计面向未来必须应对的挑战。求异存同,有助于凝练独特性、纯粹性,益于个性化消费时代的分众化设计,但同时存在放大分歧和差别、不利融合与交流的弊端;求同存异,是不同文化之间良性互动交流的重要策略,也是设计大众化、民主化的原则,是化解对外交流“文明的冲突”的一种文化战略。
中国的传统文化不是个结论而是个过程,是日新日日新的化育革新过程。开放求同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个性特色的丧失。中国文化的伟大,不在于她的绵延千年的时间长度,而在于她不断吸收外来先进文化的大度融汇;传统文化中有好的传统,也有不好的糟粕,并非传承了就好,不传承就不好,甚至被冠以不爱国的罪状。这是非理性的态度。
在设计中不问价值观和创新原理地照搬传统,要么是误解中国传统文化,要么是为了身份危机而假装文化个性的虚伪,要么是创新能力枯竭的偷懒。重要的不是你在哪儿,而是你朝哪个方向。我们既不可能、也不必回到过去,朝向未来是设计师真正需要面对的课题;我们倡导的或信仰的不该是什么风格、气派,而是广泛吸纳营养,真诚、用心地做好中国设计,高效而富有智慧地解决问题。正因为如此,设计在很多时候不像是一种职业,更多体现出的是一种生活哲学,一种价值观取向。
整个人类的设计史即是一部设计批评史,人类应该如何生活,设计应该解决什么问题,任何僵化的答案都可能是一厢情愿的臆想。如果非得有一个参照或依据,那我只能说一个各行各业都适用的一个标准,那就是“真、善、美”。按照汤一介的解读,人类的精神生活的最高追求是“真、善、美”,并与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三个合一相对应[5]。其中首要的“真”,是善和美实现的前提条件,否则善、美只能成为伪善、假美,天人、知行、情景也无法合一。求真务实,实事求是,对“实事”的理性分析和对“是”的价值判断,应该是设计最重要的需要解决的问题。
“人性化”设计和“中国风格”设计,虽然听起来很美,但并不是设计师真正需要关注的问题或“定义良好的问题”,其实质是两个伪命题,反映出的是刚愎自用的骄狂症和敏感自恋的脆弱症。在以蓝天绿水为代表的生态文明发展观的引导下,在大国崛起的新常态背景下,执着于不问善恶的人性化,执着于一定要与别人不同的“伪风格”,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本文系西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项目资助“基于西北区域文化资源的艺术设计创新教育研究”(编号:SKQNGG10024)、甘肃省教育科学十一五规划课题“地方本科院校发展模式和院校特色研究——以甘肃省艺术院校设计教育为例”(编号:GSBG[2009]GXG022)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美]赫伯特・西蒙.人工科学[M].武夷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114
[2]Herbert A.Simon,The Sciences of Artificial[M].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nd,1981.40
[3]Victor Papanek,Design For the Real World[M].New York:Van Nostrand Reinhold Company Inc.1984
[4][美]维克多・帕帕奈克.绿色律令:设计与建筑中的生态学和伦理学[M].赵炎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
[5]汤一介.再论中国传统哲学的真善美问题(EB/OL).http://www.aisixiang.com/data/23014.html
张学忠 博士,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