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斌
漫漫玄夜怎守仁 良知在心自阳明
——话剧《阳明三夜》剧作创意谫论
黄 斌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将“立德”、“立功”、“立言”视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高境界,故称“三不朽”。古往今来的读书人里,或臻于立德之贤明,或强于立功之卓绝,或妙于立言之敏慧,得“三不朽”之一者,自然名载史册,事见稗官。近年来,特殊的文艺生产机制使戏剧的创作在书写地方先贤上有空前高涨的热情,诸多声名不显的贤人和清官都借这股创作潮流洗去历史的尘埃,登上舞台,讲述启迪世道人心的故事。
有意思的是,王阳明作为历史上少有的、公认的实现了“真三不朽”的士大夫,曾被曾国藩、梁启超、蒋介石、伊藤博文、稻盛和夫等中外名人视为心灵的导师,却不大受国人待见。阳明先生的心学,或许是因为带有“唯心主义”的倾向,在国内学术研究领域一直都是非主流。在文化人的创作视野里,阳明先生也不是受青睐的。对此,晚阳明先生五百年后的同乡学人余秋雨曾在他的《乡关何处》中慨叹:遗忘了阳明先生,弄丢了余姚乡邑。坊间市民大众口耳讲传的标准与学术文化界的标准不一致,有传奇性就容易在民间流传。少年立志、对竹格物、龙场悟道,这一件件人生行迹背后的启迪性,哪件不值得慢慢道、细细想?智骗刘瑾、脱衣审案、力擒宁王,这一桩桩故事的传奇性,哪桩不可以添油加醋,极力渲染?可是即便在当下书写乡贤的创作热潮中,王阳明依然被冷落。从目前的舞台作品来看,除了姚剧《王阳明》略有影响外,国内难觅书写王阳明的佳作。
基于这样的原因,当我知晓有《阳明三夜》这样一个剧本时,心中不由地燃起了期待与钦佩——这“三个夜晚”是怎样不一般的夜晚?只用三个夜晚来写这样一位成色十足的“真三不朽”的历史大人物,这是怎样的一种野心?这种野心需要多精巧的创作构思才能实现?这样的创作构思又会写出一个怎样不一般的王阳明?越是细想,心中不免越是疑惑和担忧,也越是想马上开卷,一睹为快,找到答案。
《阳明三夜》是一部倒叙结构的剧作。开篇作为引子之夜是嘉靖七年十一月(公历1529年1月)的冬夜,接着是弘治元年(1448)年六月的夏夜,往后是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的秋夜,最后则是与开篇引子相呼应的冬夜。如此,该剧在时间线上构成了一个以自然季节更替和呼应的闭环状的外叙述结构。与这个外结构相呼应,夏、秋、冬三个季节分别象征着王阳明不同的人生阶段,形成一个同样闭环的内结构。夏夜的王阳明,只有17岁,而且这个夏晚还是王阳明的新婚之夜;秋夜的王阳明则已47岁,这是他与宁王朱宸濠的决战之夜;冬夜里的王阳明57岁,这是备受猜忌的王阳明在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时回顾一生、自我评价的夜。这样一个内外嵌套的闭环结构,借助便捷易行的舞台切光,三个不同的夜晚可以自由而灵动地转换,阅读时候没有感觉拖沓与停顿的不适。以这样的方式来写王阳明,剧作者显然是有意避开史诗形态的大制作,借助精致的剧作构思与娴熟的技法,力图打造一出富于小诗风格的戏。这样的戏,无疑会勾起读者对它的舞台呈现形态的强烈期待。
除了结构与技法上的奇特,《阳明三夜》在题材内容的选择上,也颇多意外的处理。最突出的是秋夜王阳明与宁王的决战。在这一场大战中,王阳明以仓促聚起的勤王之师抗击宁王来势汹汹的十万虎狼之兵,居然能以少胜多,其中有多少波折变化,多少凶险危急可写。即便这种正面的争斗在舞台上不便直接呈现,那也可以透过紧张的战争谋划来侧面反映。而剧作者偏偏不这样做,直接将谋划与大战这些情节性强的冲突场面都等闲放过了。正如剧中宁王所说的,“今晚在这军帐之中才是我俩真正的决战之夜”,剧作者出人意料地将宁王被俘后二人在军帐中的论辩设置为重要的对决场景。宁王以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主持山东乡试时“夫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则止”这一道考题,开启了与王阳明关于君道、世道、臣心的论辩对决。通过这场对决,我们看不到战争的刀光剑影与血污呻吟,却可以窥见王阳明丰富的内心——作为一个正直的官员,他有“付之无奈数由天”的沉痛感慨;作为一个“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传统士大夫,他总处在“圣人处此当如何”的自我拷问中,同时对这“不可收拾的世道”又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珍贵坚持;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把“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作为心学的良知基础,又以常人心智和实践书写了“知行合一”的传奇人生。
这样的对决太精彩了。借助这场对决,我们可以举一反三地读懂王阳明为何在那个新婚的夏夜向万寿宫的老道人问道,读懂王阳明丫山青龙铺的冬夜为何与那些逝去的魂灵有那么多的心灵对话。剧作者就是要借世道来写人心,写良知,写王阳明是如何在不可收拾的世道中讲心学,平人心的艰辛。这三个夜晚是王阳明灵魂的暗夜,恰恰也是全剧富于戏剧张力,照亮观众走进阳明先生心灵深处的迷人夜晚。
除了正面书写的阳明先生外,宁王作为阳明先生的对手也有着不一般的魅力。在对决的夏夜,宁王以“夫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则止”这道考题反过来拷问了主考官阳明先生;在弥留的冬夜,宁王的鬼魂又以《遵奉大将军钧帖重上江西捷音疏》拷问了阳明先生。宁王的每次拷问,都能直击阳明先生的困惑,借助这种拷问,阳明先生的心绪也才更方便、更全面的袒露。更有意思的是,朝中诸多大臣谤讥阳明先生,甚至试图诬陷阳明先生时,失败被俘的宁王却又是极力维护阳明先生清白的那位。二人既是对手,又是知己,这是一种怎样的惺惺相惜。好的对手成就好的主角,这是剧作法的基本规律。阳明先生与宁王这种“相知相杀”的成功塑造,让《阳明三夜》有了更丰富的意义。
剧作者的核心任务是为舞台提供一个好故事。《阳明三夜》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复杂的情节,甚至给人的感觉是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究竟能算好故事吗?“何玄夜之漫漫兮,心光明以归”,这是王阳明溘然长逝后大幕拉上之前的旁白吟唱。剧本读到这里,不用掩卷就已然能读懂剧作者的心——只有我们读懂了阳明先生在这如漫漫玄夜的世道中的挣扎,我们才能真正懂得阳明先生是如何用良知与知行来照亮世道人心的。显然,《阳明三夜》所理解的好故事,并不是一个通俗意义的传奇事件,而是一首能敲击心灵的诗,这正是当前的戏剧编创中所缺失的故事。
黄 斌: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周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