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建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道家音乐思想与文人琴乐
■王 建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道家音乐美学思想以“静、淡、远、虚”为特征,对中国传统音乐特别是文人音乐具有深远的影响。古琴音乐作为文人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含蓄、内敛而具空灵之美的音色,音乐的细部特征、乐曲结构、演奏手法,琴曲的立意及其所体现的虚实相生、追求意境的美学况味,文人追求自我精神解放和人格独立的操琴方式等方面,集中体现了“静、淡、远、虚”的审美观和意趣追求。
道家音乐思想 文人 古琴
中国音乐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内容、完整的理论体系和独特的审美特点,在世界民族音乐文化中独树一帜,以其非凡的魅力得到全世界的认可和尊重,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传统音乐主要受儒、道两家思想影响。其中,儒家的音乐思想以“礼乐”为核心,强调音乐的教化功能,重视音乐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并使之成为提升道德修养、促进健康人格养成、维护社会和谐、改善社会风气的重要手段,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中正平和”的音乐审美观。儒家音乐思想在两千多年里,一直影响着中国传统音乐特别是礼乐和文人音乐的发展,成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所彰显的特色之一。直到今天,我们依旧可以在当代音乐创作和音乐生活中找到受儒家音乐思想影响的成分。然而,儒家音乐思想中所体现的实用功利主义倾向一定程度上弱化和束缚了情感表现在艺术和审美活动中所应具有的作用,有幸的是,中国的思想体系丰富多彩,道家以及禅宗的音乐思想有效地弥补了这一点,让中国音乐文化在吸收儒家的思想特点得以发展的同时,又能不被约束——“儒道禅”的相辅相成,才是中国传统音乐思想的妙处所在。
其中,道家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和无功利的、超然物外的独立人格,崇尚“自然无为”和“天人合一”的境界,对中国传统音乐特别是文人音乐具有深远的影响。古琴音乐作为文人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践与审美是道家音乐思想的集中体现。
与《礼记·乐记》集中记载儒家音乐思想所不同,在《道德经》和《庄子》及其后的道家经典文献中,没有专门的篇章论述音乐思想,只是在谈哲学思想时,发表了关于音乐美学的见解。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从这一伟大的思想体系中了解和发现其对于音乐的认识。事实上,以《庄子》为例,其中的很多哲学命题原本也可直接视为美学命题,两者浑然一体、难以分离。此外,在老庄之后的两千多年里,道家思想被历代思想家和各派学说所借鉴、吸收,成为魏晋玄学、禅宗、宋明理学的重要思想来源,这也为我们认识和提炼道家音乐思想提供了丰富的参考对象。总体来说,道家音乐思想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提倡“自然之美”,否定儒家提出的关于音乐具备教化作用的命题。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庄子又进一步提出“法天归真”,主张顺应自然之性,反对人为的束缚。因此,对于儒家提出的礼乐观,道家认为是从根本上违背了自然的规律,是人为的、具有功利性地将音乐本身的属性予以改变。《庄子·杂篇·渔父》中,渔父对孔子说,“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这实质上是借用“渔父”之口,认为儒家所倡导的“礼”是违背了自然,是世俗之所为,而儒家承载“礼”的“乐”自然也是世俗之物。庄子认为,礼乐不仅不具备教化民心的作用,反而会使民惑乱——“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庄子·缮性》)。因此,在道家看来,好的音乐应当是无功利的,是自然而不造作、朴素而不华饰、符合自然和人的本性的音乐,正如《庄子·缮性》所言,“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
其二,主张淡泊宁静的含蓄之美。老子提出了道家修养的主旨为“致虚极,守静笃”,认为世间一切原本都是空虚而宁静的,万物的生命都是由“无”到“有”,由“有”再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而根源则是最“虚静的”,从而认为虚静是生命的本质。《庄子·天道》又言“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在音乐上,道家对于虚静恬淡的追求,首先表现在对于乐声“静”和“淡”的追求。明代琴家徐上瀛在他的《溪山琴况》中提到所谓的“静”,就是要“雪其躁气,释其竞心”,从神闲气静中求得“指下扫尽炎嚣,弦上恰存贞洁”。而“淡”则是指“静”基础上的情绪表现。周敦颐说,“乐声淡,则听心平”(《通书·乐下第十九》),进而可以使听者“脩脩自得”,且“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道家音乐美学观中的“静”和“淡”,谋求的是一种超尘脱俗、自甘淡泊甚至带一丝孤芳自赏的傲我情境,体现出的是一种含蓄美。
其三,追求“远以神行”的意境之美。《庄子·秋水》言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庄子·外物》又言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由此,“意境”,这个源于老庄思想,成熟于魏晋时期的、对中国文学艺术发展起到重要影响作用的概念便跃然于纸上,这是道家美学思想对中国文艺发展的突出贡献。在先秦之后中国历朝哲学著作,也包括各类文论、画论等,始终围绕诸如“形”与“神”、“象”与“意”等美学范畴的命题展开论述,提出了诸如“形神兼具”、“立象尽意”、“得意忘象”、“得意忘言”等观点,这些美学范畴的观点尽管各有侧重、表述不一,但其所体现的,正是中国文学艺术所共同追求的美——意境之美。同样,在音乐领域,特别是文人音乐领域,也体现了这种对于意境之美的追求。如《溪山琴况》所言,“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则有余”、“以音之精义而应乎意之深微”等。“写意精神”、“意境之美”已成为中国音乐区别于西方古典音乐以及世界其他地区民族音乐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中国传统音乐的文化符号。即使到了今天,当中国的现代作曲家们运用现代作曲技法创作作品时,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种写意精神的影响。
其四,崇尚“物我两忘”、“游心太玄”的虚无境界。庄子提出的“心斋”与“坐忘”,实质就是道家美学观中的“虚”、“无我”,是与自然万物浑然一体、神游气化的极境,是一种无比广阔、自由和深邃的审美境界。①见王鹏主编《习琴精要》,人民音乐出版社2013年版,第81页。于音乐而言,这种虚无境界,是由于乐者主观意念的极端强化,所达到的一种通乎杳渺、出有入无的“物我两忘”境界,这无疑也是道家美学思想的最高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主体已忘记客体的存在,或者说是与客体完全融为一体,达到了“天人合一”,主体也于精神的无限超脱之中体验到宇宙的深邃壮阔,体会到生命的意义。此时,我们又不由想到了禅宗,原来这个境界与禅宗所说的那种世间万物已浑然一体的“禅定”境界实际上是相通的,当一悟之后,遮蔽消除,人们眼前就会呈现一个充满意外和情趣的世界,如同木樨花开,心灵沐浴在一片香光之中,回归到世界的本真。②见叶朗、朱良志著《中国文化读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第47页。到这里,我们或许更能理解到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的深邃精神,也更加能体会到庄子所言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哲学含义。
综上所述,道家音乐美学思想以“静、淡、远、虚”为特点,为我们揭示出中国音乐艺术的四重境界即“物境”、“情境”、“意境”和“无境”,需要我们且观且味且悟,方可达到审美的最高体验。如果说,“物境”是生理的耳朵,“情境”是心理的耳朵,那么,“意境”就是艺术的耳朵,“无境”则是智慧的耳朵。总体而言,道家美学旨在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和无功利的、超然物外的独立人格,崇尚“自然无为”和“天人合一”的境界,倡导艺术化的人生,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是最为契合艺术审美规律的思想体系。因此,闻一多先生说,“中国文艺出于道家”。①见刘煊著《闻一多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82页。转引自马奔腾《闻一多的〈庄子〉研究》,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第98页。
中国文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如果从字面上去理解,一切有文化、受过教育的人皆可称之为文人。在教育未普及的中国古代,尽管文人群体并不在人数上占绝对多数,但因为具备知识和文化,又能创造知识,因此在中国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无论是作为上层建筑的政治、法制,还是精神领域的文学、艺术,都与文人群体紧密相关,并主要由这个群体的人去提炼,去解释。通观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发展历程,中国人对于“文人”的概念尽管表述不一,也还是有大体相近的判断标准,比如具有文化知识和道德修养,富有思想,具备人文情怀,更重要的是要追求自由和超乎现实约束的独立人格与精神。一般认为,中国的文人起源于先秦时期的“士”,而最终成熟于魏晋。
千百年来,文人往往以儒家的入世哲学为人生奋斗的指导,“学而优则仕”是文人的普遍理想。然而,现实又是残酷的,不是所有的文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抑或是做到了,却又不得不面对宦海沉浮的现实,在理想、道德与现实的丑陋间痛苦地纠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尽心上》),儒家的这句经典名言,实际上已经为文人的出世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于是,不得志的文人,很多选择了远离或者逃避现实,怡情于山水之间,尽得渔樵之乐,在书画、音乐中寄托情怀,了却一生。此时的文人,已经不再为儒家的入世哲学所左右,而是尽情地去拥抱道家的出世哲学,甚至更进一步逃遁到更加与世无争的、空灵玄妙的佛禅世界中去。“儒治世,道修身,释养心”,便成为中国古代文人普遍具有的常规心理和人格定势。文人音乐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同时具有了儒家、道家和禅宗的美学特征。当我们纵观中国数千年来绝大多数文人的境遇时,似乎也不难理解,尽管儒、释、道三家对文人都有影响,但占据最主要地位的却是道家,这尤其反映在他们的诗文与画乐之中。神农造琴之说,商代甲骨文的“”字,其形状有如木盒上张着丝弦,一般认为所指即为琴或瑟之类的弹拨乐器,这说明琴的历史至少已有三千年。在春秋时期孔子编的《诗经》中,已有不少有关古琴的佳句,如“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关雎》)、“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女曰鸡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鹿鸣》)等。琴的形制一般认为是在汉末魏晋时期定型,为七弦十三徽。与瑟、筝等弹拨乐器不同,琴通体髹漆,这么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而是通过髹漆,对木质琴体的振动做出抑制和调整,使其在发音上体现出内敛的特征,而不必张扬。琴的音色包括散音、按音和泛音三种,泛音空灵清脆,犹如“天”;散音深沉浑厚,犹如“地”;按音圆润细腻,犹如“人”。琴的演奏技法繁多,表现力丰富,既可表现“巍巍高山”、“洋洋流水”,又可如人声般地“浅唱低吟”,且在按弦走音的过程中,又常常体现出“虚实相间”的意趣。正是因为琴具备了这样含蓄内敛且又有空灵之美的音色,符合儒家“中正平和”和道家“静、淡、远、虚”的审美观(特别是后者),琴千百年来为文人所喜爱。“士大夫无故不撤琴瑟”(《礼记·曲礼下》),琴成为他们终身不离不弃的伴侣,而弹琴,也成为古代文人所必备的一项技能。
儒家音乐思想对于琴乐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正人心”,体现自我道德约束和自我教化。“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班固《白虎通德论·礼乐》)古人认为,琴“性洁净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嵇康《琴赋》),可以通过弹琴净化心灵,陶冶情操,因此,在中国古代文人看来,琴不仅仅是一件乐器,还是用以修身养性的“道器”。这不仅体现在琴音对于弹琴者心理的暗示——以琴之德塑人之德,也表现在弹琴者对于操琴的
今天,当我们在对中国传统音乐进行研究时,文人音乐总是被作为一个单独的种类,与宫廷音乐(主要是礼乐)、民间音乐和宗教音乐相区别,其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文人音乐往往具有独特的形态特征和审美特点,与其他三类音乐迥然而异,是所有类型音乐中最具有思想性、融合了儒道禅三家特别是道家审美观的音乐。而在文人音乐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琴乐。
琴,今天也称古琴,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乐器之一。琴相传是上古先王所创,如中国古代有伏羲造琴、态度上——文人弹琴前,往往需要调节气息,甚至借助沐浴焚香,来使得自己心平气和。一些体现儒家音乐风格的琴曲,如《文王操》、《禹会涂山》、《获麟操》、《幽兰》、《韦编三绝》等,琴音中正平和,弹之使人内心平静,犹如受先贤教化而温恭自虚。然而,琴更多是文人抒发情怀、追求自由精神世界和审美体验的工具,这一点,显然是道家音乐思想的集中体现。千百年来,文人将情寄于琴,创作出大量的或是表现返归自然、寄情山水的琴曲,如《渔歌》、《樵歌》、《渔樵问答》、《欸乃》、《流水》、《桃源春晓》、《洞庭秋思》、《平沙落雁》、《山居吟》、《泛沧浪》等;或是表现清静无为、齐物逍遥的琴曲,如《颐真》、《鸥鹭忘机》、《静观吟》、《挟仙游》、《庄周梦蝶》、《列子御风》等——这些琴曲的立意无不反映出道家的精神与情趣。
正如前文所述,道家追求“远以神行”的意境之美。文人琴乐,无论是音乐的细部特征、乐曲结构还是整体体现出的审美情趣,无不体现出对于意境的追求。“带腔的音”(腔音或音腔)的存在,使得中国音乐在旋律运动中富含了“韵味”,那是一种无法用乐谱精确记载的,但存在于演奏者、演唱者及听者内心深处的一种情趣,是中国传统音乐“写意”的重要手段,已经成为中国传统音乐的一种审美习惯,而古琴音乐则无疑是中国乐器中腔音使用最频繁的。通过“吟”、“猱”、“绰”、“注”等手法,结合诸如“走弦”、“虚掩”等表现手法所呈现出的虚实相间的特点,使得琴乐中音与音之间的连接,不似西方古典音乐中那种直线型的跃进关系,而是呈现出一种类似“连变量”的“曲线状”关系,反映出乐音于运行中在音乐语气上的延伸与变化,也好似汉字发音具备的“头腹尾”结构。琴乐中普遍存在的节奏上的“自由拍值”及“非均分律动”,则为意境追求提供了另一种表现手段,这种灵活的节奏节拍处理,给予弹琴者一定程度的自由空间,使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心境和理解去处理音乐,比如在“吟”、“猱”、“绰”、“注”等手法的处理中,演奏者可以心中有定板,也可无定板,取决于演奏者对于音乐意境的理解。此外,琴曲一般呈现出“散起—入调—入慢—复起—散出”的渐变型乐曲结构,也类似于诗歌的“起承转合”的情绪发展模式,体现出乐思的展开在横向上逐渐变化的线性形态,也为音乐情趣的表现和意境的追求提供了合适的结构承载。
琴乐的这些特点,使得我们不由想起中国的绘画和书法艺术,同样也是通过虚实相间的线条变换来描绘艺术形象并实现对意境的追求。因此,文人创作的那些发怀古之幽思甚至体现出忧国忧民之情的托物言志的琴曲,如《梅花三弄》、《阳春》、《秋鸿》、《佩兰》、《秋塞吟》、《离骚》、《潇湘水云》等,尽管从标题立意来看并不能说一定是儒家或道家思想的写照,但在这些琴曲中所体现出的那种虚实相生、追求意境的美学况味,又无疑是道家的“静、淡、远、虚”审美意趣的体现。同时,琴乐的这些特点,也使得琴与其他乐器不一样,它是非功利的,是“娱己”的,而非“娱人”。古人弹琴,重在自我陶冶,而非为他人,不在大庭广众下演奏,至多是“携琴访友”——与三两好友相聚于竹林之中而已。这种追求自我精神解放和人格独立的操琴方式,显然是道家崇尚自然、虚静无为的思想的体现。或许嵇康的《赠秀才入军》中的诗句,最能体现古代文人弹琴的心境:“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1]王鹏主编《习琴精要》,人民音乐出版社2013年版。
[2]叶朗、朱良志著《中国文化读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版。
[3]王耀华、杜亚雄主编《中国传统音乐概论》,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4]项阳《俗乐的双重定位:与礼乐对应/与雅乐对应》,载《音乐研究》2013年第4期。
[5]王柯平《自然为美的道家美学思想》,载《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1996年第5期。
(责任编辑:韦 杰)
王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中国人民大学艺术教育中心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