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盛开的樱花林下》中的自然与人工

2017-02-12 02:49曲建国
文学教育 2017年26期
关键词:京城樱花人工

曲建国

试论《盛开的樱花林下》中的自然与人工

曲建国

《盛开的樱花林下》是坂口安吾于1947年6月发表在《肉体》杂志上的短篇小说。被认为是坂口安吾的代表作之一,因此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一直以来,研究视角多样、成果丰厚。本论文从先行研究中很少涉及到的对立元素入手,通过分析和解释对立元素的象征意义来考察了自然与人工的本质和作者的创作心理。

自然 人工 本质 虚假 希望

《盛开的樱花林下》是坂口安吾于1947年6月发表在《肉体》杂志上的短篇小说。作品用口传故事体形式,以铃鹿岭和都城为舞台展开,营造出了一个虚实相间、充满了孤独和虚无的凄美世界。日本有名的评论家奥野健男曾高度赞扬此篇作品,他说:“这真是一篇货真价实的杰作,只能说这是艺术之神或鬼写出来的作品。我认为,这样美、这样怪诞、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作品就算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稀少的。”[1]从这部作品中,不仅能感受到坂口安吾的文学观和艺术美,而且能体察到作者在处于日本战败这一特殊历史时间节点时的态度和内心世界。

迄今为止,中日两国的学者就此篇小说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发表了很多见解。在既往的先行研究中,中日两国的学者多注重分析和探讨作品的寓意,也有部分学者结合时代背景探讨了小说的象征性。笔者在阅读本篇小说的过程中,发现作品中存在三组对立元素,而这三组对立元素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在既往先行研究中鲜有提及。所以本文拟从作品中所包含的对立元素入手,分析其对立性、探讨其本质,进而考察作者的战后心理。

一.三组对立元素

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可发现小说中包含几组对立元素,这几组对立元素构成一组矛盾,推动情节展开并影响着主人公的心境。

1.“男人”与“女人”

首先,占山为王的“男人”和他从京城抢回的“女人”无疑构成一组对立元素。这不仅是就二者性别而言,更表现在他们的性情上。“男人”以山贼为业、处处表现出粗鲁野蛮。他“十分残暴,常跑到山下的京城抢劫衣物,取人性命。”[2]“女人”则是美丽的化身,拥有惊人的美貌并且十分娇气。“男人”的生活质朴简单,从不会自我修饰,“女人”却热衷于装扮。她在意梳子、簪子以及口红等物品,且在服饰上追求华丽。“男人”对一切满不在乎,对生活容易满足,即便多次想要弄清樱花林下的秘密,也总是一拖再拖。“女人”却极其任性并且有着无穷的欲望。她既对“男人”做的饭菜不满足,又感觉山里的生活无聊。到了京城后,又要求“男人”到外面砍人头供其玩乐。可见,“男人”是一个质朴未开化的山人形象,他只拥有原始自然属性,正如坪井秀人所说:“山人欠缺社会性,没有教养和文化,是原始的异形人类。”[3]而“女人”却展现出一种社会性,她凭借美貌驱使“男人”,使之沦为满足其欲望的工具。在她身上,“具有昭示着文明的演进所积淀出的现代性的一面。”[4]因此,“男人”与“女人”从本质上是对立的。

2.山里与京城

其次,山里与京城又构成了一组对立元素。虽然在“男人”眼中,山里不仅安静,而且还有野兽、树林、河川、飞鸟,俨然一片神仙乐土;但在“女人”看来,山里不仅人烟稀少、寂寞冷清,且没有好吃的饭菜,甚至连风都不能与京城相比。小说中的山里未被开化,几乎全部遵循自然法则,无拘无束,轻松自在。而京城则受到社会文明的过度浸润,到处贯穿着社会规则,带有社会属性,是现代文明的产物。这里没有荒芜和野蛮,只有规则和秩序。惯于居住山中的“男人”根本无法适应京城生活,“在京城里,他即便穿着出门的礼服,走路时也要挽起裤管露出小腿走路。”[5]对京城人而言,无法遵守京城规则的“男人”俨然成了异类,这导致了他们对“男人”的戏弄,“无论在市场还是在路边抑或寺庙的院子里都有人骂自己是笨蛋、傻瓜、蠢货。”[6]可见,山里与京城是一种原始荒野与现代都市文明的对立。

3.自然与人工

此外,小说中还隐含一组对立元素,即自然与人工的对立。实际上,无论是“男人”与“女人”还是山里与京城,本质上都是自然与人工的对立。“男人”与山里具有质朴无华的共同特征。与此相对,“女人”与京城却另有一番模样。“女人”虽然拥有惊人美貌,但小说中却没有一处描写其相貌,其美貌都体现在她善于打扮和装饰上,可以说她的美是一种认为修饰之美。这与“男人”的自然质朴形成鲜明对照。小说中的京城,更是一派人化世界,是人类文明演进的产物,充斥着人为的痕迹。这样,就构成了隐藏在小说文本中的自然与人工的对立。

二.自然与人工的本质

1.自然的本质

实际上,坂口安吾早在幼年时代就对作为外在环境的自然抱有亲近感。他在战后发表的随笔《石头的回忆》中曾写道,因为感受不到父母的爱护,他“有时逃课跑到松林中睡觉,心中充满悲伤,快要死去。”[7]并且“在家中感到恐惧和憎恨,在大海、蓝天和风中感到故乡和爱。”这恐怕是坂口安吾最早对自然的印象。而自然这一意象在坂口安吾的小说中也带有象征意义。在其早期作品中,常有主人公面对社会不堪其烦,逃至自然中获得快慰或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场面。在坂口文学中,自然常作为能够消解疲劳、让其感到轻松和快慰的场所出现。

坂口安吾对自然的体验和印象,实际上与其在《堕落论》中号召人们回归本性的主张具有内在一致性。在这篇脍炙人口的随笔中,他在号召日本人抛却精神伪饰,发现本真的自己时写道:“日本战败了,武士道也灭亡了,只有凭借堕落这一真实的母体,人才得以诞生。生存然后堕落,除了这一合理的顺序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真正能够拯救人的捷径。”[8]其实,他所谓的堕落是指回归人的本质,回到毫无虚饰的朴素性当中去,这与“自然”这一意象是相通的,它们都不加人为修饰,是一种本真质朴的状态。可以说自然正是人回归本质的原点。对此,佐藤忠男说道:坂口安吾在此所说的堕落实际上是“人回归自然,抛却精神的虚伪。”[9]周异夫在论及坂口安吾的《堕落论》时也曾指出:“所谓‘堕落’根本含义是人要恢复本来面目。”[10]于是,“自然”便可以理解为回归人的本质状态。

2.人工的象征

作品中人工的象征性可在坂口安吾《日本文化之我见》中看出端倪,坂口在这篇随笔中阐述了自己关于美的看法,他声称从小菅监狱、干冰工厂和军舰中发现了真正的美。他指出:“这三种东西为何这么美呢。因为这里没有一丝一毫为了美而加工的美。既没有为了美而添加一根柱子或钢铁,也没有因为不美而拿掉一根柱子或钢铁。”[11]在此,坂口认为美不该依据物品是否具有美感这一标准来判断,而应该考虑其必要性和实用性。换言之,他认为经过人为加工、装饰的东西并不真正具有美感。他又说:“为了美的美并不纯朴,结果就不是真正的东西。总之是空虚的。”[12]而小说中“女人”的美正是这种“人工”之美。“女人”的所作所为被称为魔术,让“男人”眼花缭乱;而在描写“女人”将抹过油的黑发盘起露出美丽的面庞时,作者说:“于是一幅美丽的画被勾勒完成了,这一切从头至尾就仿佛一场梦。”[13]作者用梦这个词来形容“女人”装扮自己的过程,足以说明“女人”貌美之下隐含的虚幻。

小说中描写的京城无疑是这种虚幻的另一表征。京城作为政治权力中心可以说是王权统治的象征。而这让人联想到坂口安吾在《堕落论》及《续堕落论》中曾对日本的武士道和天皇制等做出的批判。他在《堕落论》中指斥天皇制虚伪,认为天皇制不过是政治家洞察了日本人秉性后发明的东西。在《续堕落论》中又明言:“天皇的尊严向来就被作为道具,从来就没有实际存在过。”[14]在坂口看来,无论是武士道还是天皇制都是统治阶级编织出来用于统治民众的谎言,其实也是一种人为制造的产物。他曾指斥“战时的日本是一个理想之乡,只盛开着虚无之花”[15],海野厚志在《生的意识与堕落的伦理》一文中曾明确指出坂口所谓虚假之物是“义理人情、大义名分、现成的道德、思想、感情、政治、社会、制度、构造、体制等等。”[16]佐藤忠男在谈到日本战败后的状况时也写道:“当时,大多数日本人一直相信着的价值体系由于战败崩溃了,他们因此而目瞪口呆。圣战、神国、八纮一宇、大东亚共荣圈等所有的口号全是谎话。”[17]

由此看来,小说中所营造的人工世界象征着日本近代以来到战后初期尚未改变的经过人为修饰却充斥着虚假的一系列制度和依附于其中的各种意识形态。

三.“男人”的选择与作者的创作思想

这样就可以清楚地理解“男人”的经历以及作者的用意。实际上“男人”在遇见“女人”后,从山里到京城再回到山里、最后与盛开的樱花林融为一体的过程,毋宁说是“男人”从自然世界走向人工世界又回到自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最初“男人”被“女人”人工化的美貌所吸引,沦为满足其欲望的工具,进而又随“女人”到 京城生活,在进一步感知这种人工世界后终于厌烦。“男人”在迷茫于京城生活时进行心理挣扎的形象与经历战争而正处于战败这一历史节点上内心彷徨的日本民众的处境十分相似。

在战后初期,日本民众在遭遇空袭和战败后,普遍对战争抱有憎恶感,对未来的生活感到迷茫。在文学上则表现为一种对战争的控诉和批判。一方面,随着文学巨匠的复出,为人们带来了许多优秀作品慰藉他们的心灵。另

一方面,更多的文学作品涉及或评价战争。

相比于其他作家描写战争体验和战争苦难,坂口安吾从另一角度审视战败,他把目光聚焦在人们该以何种面目生存这一问题上。“男人”在醉心于“女人”虚假的美貌和厌烦了都市生活后,终于认清了其虚假本质,最终决定抛弃“女人”离开京城返回山里,这暗含着坂口处于战后之初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心理。即面对自日本醉心于近代文明以来所建立的一系列虚伪的意识形态,他主张将其彻底抛弃,回归到人的本性当中。在此,返回自然即寻找真实的自己,“男人”抛弃“女人”离开京城,正像坂口主张要抛弃既有的虚假意识形态一样,是回归本质的前提。在小说结尾,“男人”背着“女人”行至樱花林下,感觉背上的“女人”变成了鬼而杀死了她。杀死了“女人”,实则杀死了“男人”自身。这更表现出一种告别旧我、迎接新生的决心。最终,“女人”和“男人”相继消失在了樱花林下,完成了其向自然的回归。在此,自然不仅仅代表着旧我的归宿,更是新生的起点。

面对战败,坂口安吾曾在《风流》一文中这样说道:“我在那时所确信的是,虽然暂时饿鬼、绝望、无法、混乱的黑暗时代会继续一段时间,但是在这惨烈的废墟之上,新芽正在自然地生长出来。”[18]这大概是坂口文学中所具有的积极一面。

注释

[1]神谷忠孝.鑑賞日本現代文学22坂口安吾[M].東京:角川書店.1981:247.原文为日文,笔者译。本文中的日文文献引用如无特殊说明均由笔者译出。

[2]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J].林涛译.外国文学.2004.9:22

[3]坪井秀人.感覚の近代:声·身体·表象[J].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6.2

[4]秦刚.樱花林下的孤独与虚无——读坂口安吾的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J].外国文学.2004:35

[5]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J].林涛译.外国文学.2004.9:27

[6]同上

[7]坂口安吾.石の思い[OL].坂口安吾全集04.東京:筑摩書房.1998.http: //www.aozora.gr.jp/cards/001095/card56798. html

[8]坂口安吾.堕落論.日本文学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 1972:351

[9]佐藤忠男.戦後思想の原点―「日本文化私観」から「堕落論」へ―.鑑賞日本現代文学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306

[10]周异夫.战后初期日本文坛的战争反思[J].社会科学战线.2015.5:129

[11]坂口安吾.日本文化私観.日本文学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1972:342.下划线为笔者添加。以下同。

[12]坂口安吾.日本文化私観.日本文学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1972:344

[13]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J].林涛译.外国文学.2004.9

[14]坂口安吾.続堕落論[OL].坂口安吾全集14.東京:筑摩書房.1990.http: //www.aozora.gr.jp/cards/001095/files/4261 9_21409.html

[15]坂口安吾.堕落論.日本文学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 1972:351

[16]海野厚志.生の意識と堕落の論理.鑑賞日本現代文学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288

[17]佐藤忠男.戦後思想の原点―「日本文化私観」から「堕落論」へ―.鑑賞日本現代文学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304

[18]坂口安吾.風流.神谷忠孝.鑑賞日本現代文学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143

[1]石川淳·坂口安吾.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刊行会編[M].東京:有精堂.1978.

[2]神谷忠孝.鑑賞日本現代文学22坂口安吾[M].東京:角川書店.1981.

[3]浅子逸男.坂口安吾史論―虚空に舞う花―[M].東京:有精堂.1985.

[4]半藤一利.坂口安吾と太平洋戦争[M].東京:PHP研究所.2009.

[5]水本次美.坂口安吾「桜の森の満開の下」論―男の〈欲望〉[J].文学論藻.文学論藻 (78). 2004-02:98-115.

[6]塩田勉.坂口安吾「桜の森の満開の下」―「桜の下」とは何か[J].比較文学年誌(43).2007:24-48.

[7]秦刚.樱花林下的孤独与虚无——读坂口安吾的小说《盛开的樱花林下》[J].外国文学.2004(05):33-36

[8]王爱武.坂口安吾小说《满开的樱花林下》考察——“山贼”男人眼中的女性形象[J].语言与文化研究.2007:63-67

[9]林进.冷风从盛开的樱花林里吹来——坂口安吾《盛开的樱花林下》的象征意义[J].长春大学学报.19(1).2009.01: 60-63

[10]周异夫.战后初期日本文坛的战争反思[J].社会科学战线.2015.5:127-134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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