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2017-02-10 17:26文珍
小说界 2017年1期

结婚第七个年头,苏卷云如是告诉曾经的大学同学暨现任精神科医生李彤:自己和丈夫张为正面临严重的感情危机。

“你们还住在一个屋檐底下?”

“在。还睡一张床。”

“夫妻关系还正常?”

“偶尔亲热。”

“最近有出去旅行过吗?”

“半年前有过一次,泰国清迈。”

“老同学,恕我直言,你这算感情危机,天底下就没有恩爱夫妻了。”

卷云没笑:“首要表征就是话题日渐匮乏。除了偶尔指着电视点评几句综艺明星,就是问今天吃什么去哪吃,再就是轻车熟路陷入同一场无休止的辩论——到底要不要小孩,什么时候要?”

“那么,你的态度是什么呢?”李彤尽量温和地问。

“一直都是不。但是张为坚持要。”

“嗯。”李彤用圆珠笔轻轻敲打面前的书桌,力度精微地控制在不至引起案主反感的范围内——此时苏卷云正是他的案主——同时露出职业微笑:“我现在还不是很明白你的坚持。但是我会听你说下去。”

“你不明白。”苏卷云在桌子后面瞪大一双杏眼。“兹事体大,事关生死。”

卷云说最初自己不要的原因真的是因为太忙。工作第八个年头,兢兢业业,渐渐成为中层骨干,工作压力越来越大,一旦撒手也不是没有被随时架空的可能。真想挣个长远前程,大抵也就在这最后一搏。早生孩子早解脱也就罢了,但最好的时间既已错过,这节骨眼上一旦怀孕,至少三年时光势必废掉。比她晚来两年的同事现在也都渐渐成了气候,大家机会均等,谁都在虎视眈眈。

这话说得有理有利有节,尽管显得略微有那么一点儿名利心切。但卷云对李彤辩解道:这也是为了以后真有孩子压力小点,京城大居不易,人往高处走,这很正常。

然而即便这么冠冕的理由丈夫张为也依然不能接受:事是做不完的,升职还不一定,为永远做不完的事和子虚乌有的机会,耽误掉生孩子最关键的两年,一晃就奔四了,将来真落得个断子绝孙,谁管?

卷云提醒李彤注意张为说的是“断子绝孙”:这一刹那她突然就想起方鸿渐的聪明话——世上哪有爱情?都是生殖冲动。

但她也只能理解并接受他的急迫。毕竟是中国男人,两边抱孙心切的家长又从来都只敢对他单方施压。他们进入话题的方式五花八门:又出去旅行了?最近卷云身体怎样?你呢?有没有按时作息?营养保证了吗?……

而终结的方式则殊途同归:“你们到底啥时候要孩子?或者干脆充满希望地问:怀上了吗,她?”

他们口中的那个“她”在一旁听电话都只觉如坐针毡,势如累卵,危机四伏。他与她就像是被驱赶到荒漠的两个旅人,再不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大风沙正在飞快移动过来的路上。

然而无论如何,众人眼中的他们都不是人生赢家。他们逃不掉的。

卷云说:“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恋爱结婚后最大的危机,竟然不是房子,不是婆媳关系,不是男小三女小四;而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小孩!”

按照心理咨询的惯例,她对李彤向上追溯自己最早暴露不想要小孩的苗头,还在小学时。

“我从小淘气。我妈老数落我,说将来我有了小孩就知道了,到时候得多后悔这么对她。还说现世报,来得快。听多了,我就说,反正会遭报应的,那干脆不要小孩就好了。她又气得说不出话。”

再大一点她上了初中。起初两年懵懂,第三年开始知道用功。父母要求她保持在年级前十,但她成绩起伏大,偏科厉害,又好强,每次考不好都难受很久。至于名次经常跌到年级八十名以后,偶尔能进前五十都算运气。父母每次家长会回来都毫不掩饰失望:毕竟是女生。容易分心。

有一次她拿回期中考试的成绩表给母亲看,母亲看之前照例换上一副怒其不争的阴郁面容,全部看完才面露不可置信的喜色。这时候卷云还站立一旁,表情寡淡。

还没等母亲开口表扬,她就说:“妈,我以后真的不想生小孩了。”

“你说什么?”

“做人太辛苦。不想再生出一个人来不开心。”

彼时的卷云是一个古怪沉默的十四岁少女,说完径直走进房间放下书包,锁上门跪在床边开始哭。起初呜呜幽咽,渐渐真正伤心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形同宣泄。母亲先喜后忧,随着她哭声变大担心转为暴怒,用拳头猛击房门:“你以为你考年级第一就可以这么瞎白话?你说的话太伤人心了!好吃好喝,我们什么地方让你辛苦了!”

苏卷云的哭声渐渐小下去,像水龙头被一圈圈拧紧,流水只剩一丝乃至于彻底断掉。过很久后才开门,阳台天早黑透。日光灯雪亮,父母都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假装没有看见她。成绩单还孤零零地扔在桌上,像个孤儿或什么不祥之物。另一侧给她留了饭,几乎是完整的一条煎鱼,油炸表皮冰凉,没人动过。她一个人流着眼泪吃完一面,再用筷子吃力地给鱼翻身,默默吃完另一面。一个小时就在这无声的咀嚼中过去,眼泪流到嘴里去,是咸的。也可能鱼本来就咸。

起因大概是初三整年她都太拼,几乎得了抑郁症。在父母老师几年的紧箍咒下洗脑成功,认定此时再不努力,除职高外最多只能考上一个野鸡高中,这辈子就算完了。然而成绩一点点变好也正是让自己一点点看清楚周遭真相的过程。因为每天在教室用功,过往的差生朋友逐日疏远。而随几次课堂小测的成绩出来,以前对她视若无睹的老师们则陡然间发现了她,纷纷比赛和颜悦色起来。她偶尔走进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好几个老师主动过来招呼,又开玩笑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她低头一一作答,后来就尽量避免再去办公室。

然而因为她这次考试的名次奇迹般跃升了近一百名,好几个教过她的老师继续在别班传授成功经验,她班主任甚至还拿她当活招牌私下招了十几个课外补习生。她毕业后很久才知道这事。那些老师背地把她废寝忘食的进步之功全算在自己身上。

“我没有变,他们变了。和我的个人特质毫无关系,他们也并不想真正了解我的兴趣所在。和我成绩似乎有关,其实也无关。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好学生树为典型。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我,全无所谓。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上当了。我失去了那么多可以快乐玩耍的时光,只不过为了让一些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认为我成功。只不过让一些和这所谓成功毫无关系的人也认为自己成功,并得以躺在功劳簿上。”

李彤皱眉道:“你太悲观了。或者说悲观得太早。到现在,你也还是一个年轻人。人生漫长,不能只看这些阴暗面——事实上,真正糟糕的老师和真正一无是处的父母一样,都是极少数。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些被世俗观点左右的普通人。”

这一点卷云表示承认,又说这悲观主义的倾向一直没改过。也许有一点轻微受迫害妄想症,她。

大学时开始初恋,日记里写,“那月亮堂堂地照在地铁站外,有个人在外面等我。这一切太好也太热闹了,必然不能够久长。”

本科最后一年在酒吧和一大群人过圣诞节,也包括当时的男友。和大家一起笑得前俯后仰时她依旧过分清醒,知道此刻的欢乐难具陈多半只能归功于酒精。酒吧里影影绰绰的烛光人影,她透过透明的高脚杯冷淡地看对面那张熟悉而轻微变形的脸,心底明镜一样清楚自己一点都不爱他。接受他不过因为躲不过去。何况人人都恋爱。她不想显得不正常。

“那时你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李彤说。

“去学工部找心理辅导老师吗?别逗了。”她笑起来:“还记得国际贸易那个章晓筠?她就睡我隔壁。也说有严重抑郁倾向,隔两天就去一次学工部接受辅导。有小半年还凑合,结果临近毕业找不到工作,立刻就跳了楼。说是那天学工部老师不在——也有人说那老师是被她天天去逼疯了,以为躲一两天不会出事。自己本来也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也压根不是学心理学的。”

“不是让你去学工部。是去医院找那种正经挂牌的。”李彤说。

卷云笑道:“像你一样,一小时收费五百?学生哪负担得起?——不是嫌你收费高。只是举例子。”

“没事。你继续。”

但卷云之后的人生道路却比想象中更顺遂。顺风顺水读到博士,又找到能解决户口的大公司留了京——后者比读博难度还大。丈夫工作后才认识,自然早非那个在地铁站外等她的人。但两人工作单位都稳定,月入加起来近两万,加上两家各自倾囊而出,在三环内供一套一百来平米的小房子不是难事。两人还能有余力不定期旅行,国内景点逛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横扫东南亚,日本,美国,北欧,俄罗斯。朋友圈里他们是晒恩爱的头号眼中钉,所有热门旅游景点他们都曾一一涉足,并高调展示。

“看上去样样完美。幸福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都过剩。钱够花,感情也不是没有。除了少一个小孩。但是。”卷云最后总结陈词,表情嗒然若失。

李彤一直注视着她。他知道最初他也只能如此。他必须暂时忘记自身,丝毫不代入情绪,只尽量理性地听,间或反驳两句,不要让自己被案主的情绪和逻辑完全带跑。

一开始他老忘不了她是同学。这样不好。

不客观。

卷云隔一礼拜过来找他一次,一次耗时约两小时,李彤照常收一千心理咨询费。他知道以苏卷云的工资来说这算不上负担,硬推也不好意思。这毕竟是他糊口之职。仔细想来,唯一便利,只是熟人间挂号约诊更方便些。但事实上这是违规的,因为心理医生的职业要求就是不接待亲友和认识的人,怕有移情作用。

其实也是凑巧。卷云第一次过来挂号时,完全不知道他就在这医院。是进了办公室以后才发现。两人都觉得面熟,眼睁睁相觑了半日,还是卷云先认出来:“老同学?”

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同级不同系。苏卷云是管理学院的学霸,而李彤一开始也在管院,后来才设法托人找关系调到了医学院。那医学院还是那年才刚和他们大学合并的,这院系间调剂难度据说超过了高考,但他爸爸凭借自己市委副书记的身份,居然手眼通天地做到了。同学背地里不免议论纷纷,但当面都只赞他有魄力,只字不提乃父。总而言之,转系这件事,是他们学院当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椿著名公案,因史无前例。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铁了心非要读医学。不料大三还是分到了临床心理学——阴差阳错的,最后还是得和人的思想而非肉身打交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心想事成或许是另一种人生悲哀,因为得到了也未见得是自己想要的。

他和苏卷云按理说军训应该见过,但竟无甚记忆,可见那时的卷云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同学。她提醒他当时自己是短发,他翻箱倒柜找出军训合照,终于在第二排最左边的军装中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很严肃,她反倒在人群中露齿而笑。十几年前的午后阳光打在几十张年轻的脸上,陈旧褪色,也依然能够依稀感到当年的青春气息和用之不竭的光热。光从这张照片看,他实在无法得出日后她会得抑郁症的结论。

除了似乎在学校的一等奖学金公示上见过这个名字,李彤本科四年对苏卷云一无所知。她的长相不算出众,加之不爱说话,极少参加班级集体活动。大二有次滑冰他们倒是都去了——他因为还住在管院的男生宿舍里,所以宿舍有活动也会招呼他。那是对卷云略有印象的唯一一次。她滑冰似乎滑得比大多数女生都好,一圈一圈地滑得极其认真,但并不肯和任何男生搭档。

现在想来,这显然是一种病态人格。连溜旱冰都自我要求出类拔萃。不肯欠任何人人情。孤拐,各色。习惯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居然也恋爱两次,顺顺当当结了婚。他想,卷云毕竟努力尝试过追求正常人生。但在生小孩这个长链条的薄弱环节上,终于失了控。

最近他的引导主题是尽量让苏卷云回想恋爱史,回想伴侣最初打动自己的瞬间,梳理自己到底心结何在。林林总总栏杆拍遍,卷云终于承认大概不是张为的问题,问题全出在她自己。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社会进步,早已有那么多丁克家庭。然而这种人生要事,首先需要和伴侣有一致的人生观,否则观点南辕北辙,各不相让,矛盾难免升级。

但苏卷云越回想越发现做不到。她是那种特殊病人,自我暗示能力强,又有一定理论学习能力,看心理方面的书,很容易对号入座自开诊方。骨子里就是固执的,说服她非常困难。

总而言之,一个典型病人。李彤已经收了她三千块钱,一起共度六个小时。——有几次,到时间了她还在说,他也就任由她,并不提醒。

然而六个多小时后,苏卷云似乎一无所得。她倾诉完总探询地看他,将他视为救命稻草。而他因为一直找不到解决她症结的办法,只得暗叫一声惭愧。真正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案,大概只有生孩子,或者干脆和三观截然不同的伴侣离婚。但这话身为心理医生如何说出口?

卷云说矛盾最尖锐的几个月她与丈夫几乎无法交谈,虽然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总是笑得比别的夫妇更开怀。家中时光渐渐变得尴尬。她发现同时失去欲望的不是自己,还有丈夫。

张为一开始说工作太忙,后来便坦承是心理阴影。又怀疑卷云已经不爱自己了。不是说爱一个人,就会愿意替他生个孩子吗?

“你怎么答的?”李彤问。

她只能一再地解释不是这样。然而到底什么原因,她也同样无法回答。那些无法顺利洇渡过去的暗夜有如大海苍茫,爱欲渐退却成暮色里最微小的一点岛屿,一个风浪袭来,旋即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里。她的内疚感时常在这黑暗中狂热发作,搂紧张为的脖子,用力吻他,然而他在暗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过不多时,轻微的鼾声响起。这才证明他活着。

无论多么烦恼,张为从不失眠。

“他有一次和我说,你知道每年四月的时候我最怕什么?是那些杨树。不是怕那些铺天盖地的飞絮扰人,是想到那些全是种子,可全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永远无法生根发芽。一想就难过得要死。那么多基因和希望被茫然地制造出来,又被毫无怜悯地浪费掉。”

“他这么说时,我心都碎了。想和他商量,要不然就干脆离婚吧。他去找别人生小孩,如果处不好,再回来找我。”卷云说:“但我还是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到了这个阶段,苏卷云开始经常哭泣。治疗室里长年不拉开窗帘,她就在桌子那边的昏暗静默中,无声地低头一直流泪。李彤一般不递纸巾给她。只是轻轻地,把纸巾匣子推得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递纸巾会是一种打扰,一种提醒她别再哭了的粗暴暗示。他受到的职业培训告诉他,每个人的眼泪都应该顺利流出。无论多么十恶不赦,哭泣是最低权利。

“也许你们本质上,就不是同一类人。”他慢慢地,斟字酌句地说。“你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彼此又都太固执。”

“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会发生感情?曾经相处的那么多时间无可替代,到哪儿都找不回来,这才是让我最绝望的地方。我和一个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人结了婚,还好端端过了这么些年。也许在他那边看来,我也同样不可理喻。本来以为磨合久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事到临头,谁都不肯屈服。也不光是孩子,还有很多隐藏着的其他分歧。只是这矛盾过于尖锐,足够让其他问题都隐而不显。也足够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已经不需要我分析了。”李彤笑道:“你的理性足够自医了。可是你问过他没有,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小孩?”

“这一点我问过,也想过很多次。他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工作辛苦,从小被迫独立,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家庭。他渴望当拥有一切寻常幸福的普通人。他说不生孩子就是反人类,反社会。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性就是不道德。这话一说出口,我手依然紧紧地搂着他脖子,但是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坚硬的、毫无发芽希望的柏油马路。他在这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七年,依然毫无指望。是我耽误了他。是我不正常。”

她的声音低下来。呼吸开始急促。李彤便知道卷云又哭了。她是他见过最有罪感的女人。或者说,人。但是有罪感并不代表什么,她无法改变。

“你不必压力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承受解决的问题。”他说:“张为也不是毫无问题,至少不够体恤伴侣。”

“我没办法不内疚——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总是可怜巴巴地说,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了,就想要一个小孩。但我就是给不了。一想到要生小孩,连生理欲望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话题就此陷入长时间的停顿。

“你究竟在怕什么?”五分钟后,李彤再次抛出一个问题。

苏卷云一字一句:

“我从没怀孕开始就开始担惊受怕,怕小孩万一是唐氏儿。怕他看上去毫无缺陷,长大才发现是自闭症。怕他性格对人不友善。怕他长得不好,气质不佳,像个坏人。但是我最害怕的,还是他够不快乐。这种事,总是越怕越来。我越在意,他越有可能承受不了这关切。我认定自己不会是合格的母亲。也并不觉得张为这样轻率,能够当好爸爸。与其如此,何必让世界上多一个不幸福的人?

“话虽如此,我却也一直在默默观察身边朋友的情况。有了孩子后,年轻夫妻一般都很难再外出旅行,和朋友的聚会只能放弃。如果请不起月嫂或者保姆,只能仰仗双方父母轮流帮忙,交接时矛盾层出不穷。让我害怕的还有夫妻因为对孩子的教育问题起争执,感情会持续恶化,没生孩子分歧已经这么大了……妈妈和婆婆也会以摧枯拉朽不可挡之势进入二人世界。职业妇女一旦待产,就毋庸置疑地重归母系氏族的监控之下:被期待、被要求、被约束、被教导、被经验,从此加入千万年来无数妇女的旧行列。从小到大,我苏卷云用了多大力气来挣脱一切,怎能因为一个小孩重新落回毂中?

“再者,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永远不希望我的孩子再经历一次。我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存在,自己再次被这个已很糟糕的世界动弹不得地牢牢绑架,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到上大学,找工作,找对象,重来一次。每一步都难,每一步都可能和他一起受尽屈辱。而最终读最好的大学、顺利找到工作嫁了人又如何?你看看我。从小到大,我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对的。可是那又如何?没人比我更厌倦这个看似井然有序的世界了。我讨厌所有看上去充满希望的东西:奶瓶、纸尿布,学习机,戴博士帽的小屁孩,电视广告上一群人中间欢笑的新生儿。我痛恨这个世界所有命中注定的循环往复、正确和不得不。”

李彤听着。并轻声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他敲击桌子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没多久卷云如愿以偿地升了职。但是迟迟没有告诉张为。她猜他并不会真的为她感到高兴。但他还是很快知道了。知道后,他不加掩饰的喜悦或许让她动容。

自从卷云坚决不要小孩,与张为相敬如宾已经很久了。那也许是个周末。应该是个周末。偏巧两人都没出门,她在电脑桌前加班,他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到了傍晚,张为穿着刚熨好的灰色衬衣出去剪头发。等他推门回来,卷云大概刚刚腰酸背痛地完成文档的最后修改。她一直拉着窗帘在台灯下工作,忙得昏天黑地。此时听到开门声,骤然回头看见一个立在门口的影子,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轮廓瘦削,整洁,干净,仍然和最初她认识的张为一样。定睛一看,他手里还提着新买回来的菜。邻家的饭菜香气随之穿堂入户。那个剪影默默地进门,放下菜,弯下身子换拖鞋。

他同样没开灯。

一种久违的柔情从卷云心底悄悄涌出。她眼看着门口那个身影一言不发地走进客厅,站在她面前,迟疑地张开胳膊。 多日来的冷战和隔阂带来的寂寞,以及对这个身体的熟悉让她胸口一阵发紧发甜,鸡皮疙瘩与内疚同时升起。加了一天班,腿早坐麻了,她十分费劲地从椅子里挤出来,热烈地回抱了他。他们长时间地接吻,并在黑暗里拥抱了好几分钟才开灯。

吻是平淡而熟悉的。又像吻一个不够熟的陌生人,并不能够动心。

那天张为罕见地说他来做饭。而她那一天负责洗碗。他们都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平时太忙让彼此吃太多外卖而道歉——三菜一汤在一个小时内香喷喷地端上来,张为笑道,要不要再来点儿红酒?

卷云同意了。这样的气氛,没法说不。

酒是1982年的拉菲,是几年前张为一个做生意的朋友送的,但是凭他们有限的葡萄酒鉴赏力一直不能够断定真伪。这年份的拉菲太出名了,就好像所有闻名遐迩的物事一样让人起疑。张为边用红酒起子开木塞边说:送人还担心是假的丢人现眼。不如留给自己喝。

其实卷云也一直这么想,这点他俩倒是不约而同。其实家里还有其他酒,他非要开这瓶,后来再回想,这郑重其事本身也像是蓄谋已久。

那天的饭菜极合口味。清淡,营养,荤素搭配合理,虽然许久不曾下厨,张为依旧超水平发挥地做出了可拍照堪回味的一桌佳肴。她一直自认还算是个好妻子——除了拒绝生孩子之外。此时看来,原来张为更适合当个好丈夫、好父亲。

红酒在酒杯里轻晃,挂壁性良好。这瓶拉菲竟是真的。张为还特意点了两支蜡烛,天晓得他从哪个角落找到的。烛影摇曳不定,隔着酒意,卷云凝视面前那张早已被看过无数次的眉眼,突然有一阵轻微的战栗不安,新的一层不成形的鸡皮疙瘩慢慢从脊背爬上去。她对自己说,这是感动吧,还是别的?

窗帘没完全拉上。正好是一个春夜的十五,月亮又圆又大地挂在半空,她不合时地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日记,“那月亮堂堂地照在地铁站外,有个人在外面等我。这一切太好也太快乐了,必然不能够久长。”

她埋怨自己看书太多也想得太多,过分理性自律,永远无法纵情投入任何日常场景。因此也永远无法单纯设想自己当一个全心全意的母亲。

张为却一径含笑望着她。他没喝多少,并在她准备给自己倒第二杯的时候,适时制止了她。

少喝点。

看卷云挑起眉毛,他补充一句:好酒慢品,经放。

这句话后来她想,也像早有预设。因为是拉菲,所以可浅尝辄止。小酌怡情,喝多了就会影响情欲,更影响情欲的后果。

她明明还没有喝完酒,他却起身向她,公主抱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回到房间。他们大概已有三五个月不曾亲近了,情欲加上酒意,黑暗中他弯腰一件件脱掉她的外衣,裤子,袜子。

起初一切进展都缓慢温柔,有条不紊。只是他的欲望如此之强烈让她意想不到。她一开始的挣扎似乎只助长了他的力道。事发突然,没做任何安全措施,她在半途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强有力的痉挛突然从她内里荡漾开去,一切就结束了。

一切也就那样发生了。

事后再抱怨已经迟了。张为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翻下,仰面摊开四肢,拿过纸巾草草揩抹,就此昏睡过去。而卷云睁眼躺在黑暗里,久久不曾入眠。她细细回想这一晚所有精心安排的情调,所有恰如其分的挑逗,所有含情脉脉的眼神——原来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最后这毫无防备的一刹那,她努力彻底放松,完全交出自己,失去最后防御。

她一直对自己的安全期、排卵期不太清楚。只能心怀侥幸。

但下一个月的月信并没如期到来。

张为事后的解释是:你升职了。安全了。升了,就可以生了。

张为在单位一直被目为前程远大的大好青年。但和卷云不同,他的工作需要稳定性多于进取,性质接近公务员。如无意外,三十五岁以前按部就班升迁不成问题。正因为此,他也加班,也应酬,也出差,但一切都不过分。大部分业余时间,他都选择和卷云一起共度。因此他对家庭的模范也便有口皆碑。

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唯一心愿只是当父亲却一直实现不了。听起来令人神共愤。

卷云却从那晚上后一直失眠。她想和张为好好聊聊,但他从那天晚上之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疏离。月信未来的第五天,她从单位悄悄出去给自己买了试纸:两道红线确凿地躺在尿液浸透的部分,卷云在单位附近的酒店一楼洗手间里长久凝视着它们。

我要当妈妈了。她异常平静而悲哀地想:在并不完全自主的情况下。

一个小小的生命随1982年的拉菲一起不请自来到她的腹中,此刻还不并知道性别。但那毋庸置疑将是一条崭新的,每天都会越长越大的生命。目前暂时靠汲取她的肉身养料为生,九个月后再呱呱落地,此后余生,她或张为必须也必定对他的终身负责。

她把杯子和试纸扔进垃圾筒,突然强烈地呕吐起来。十五分钟后,她脸色惨白地走出大堂的洗手间。五月份的阳光已经相当刺眼了,她又忍不住算了一下九个月后将是一个料峭微寒的春天:这孩子将是双鱼座,和她最不合拍的星座之一。

阳光温煦而不动声色地持续升温,垂直洒落在她裸露的脖颈、手臂、手背和头上。她走了很久很久,各处被晒得生疼。下午单位还有个会,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她似乎期望通过在太阳地里暴走最终摆脱这意外又全非意外之事。她只是不能明白自己为何无法像那些书或电视剧里的女人一样,因为受孕自然而然生出母性来。她首先产生的,只是不算轻微的愤怒与无力感。

对孩子,也对孩子的父亲。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巨大的反胃感再次占据了全部身心。她就在路边猛地弯下腰来。几个大妈经过,见怪不怪地围观评论:肯定怀上了。一看就知道。肚子还平,刚一个月吧?

她满脸都是剧烈呕吐造成的眼泪。同时确信无疑自己被一直以来在身后紧紧追赶的怪物一把攫住了。那东西很多年前她就担心过,此刻感觉到那怪物和那个孩子几乎同时出现在了她的体内,她想用力呕吐出去,然而无法成功。

她恐惧地想,要继续走,不能停。一停下,它就真的来了。

它就要和她的孩子一起越长越大了。

无法入睡的第二周,卷云终于把怀孕的事告诉了张为。一起告知的,还有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的事实。

张为好像只听到了前半句,当即喜形于色:“老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还一直以为这次又没成功。”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他,轻声说:“可这孩子我大概不能生。”

“为什么?”

“你知道我睡不好,之前一直陆陆续续在吃安眠药。最近还去看了心理医生——那医生还是我的大学同学——他说 安眠药属于会导致胎儿早畸的C级药物,如果要怀孕,得提前几周就戒吃安眠药。但我一直没断。现在还得了病。”

“产前抑郁症?”张为猜测着说。他此时还维持着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仿佛对和生育有关的任何事都知之甚详: “现在得这病可早了点儿。卷云我保证好好照顾你,你千万别再吃药,咱们一定能扛过去。”

“和产前抑郁无关。”卷云吃力地说。“就是纯粹的抑郁症。你不该在这时候让我怀孕的。我最近状态真的不好。”

“可有都已经有了。“张为笑容终于退下。“你想——”

“还不光是吃了安眠药。我现在还得吃抗抑郁的药。张为,求你了。”

“你确定你是真得了抑郁症,而不是为了不生?”

卷云感到脑门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飞快蔓延到背部。

“是真的。我可以确定。”她耐着性子说。

“为什么偏在这时候得?你到底有多不想生?多不想给我生?你以前说过,如果意外怀孕就留下来的。”他的声音大起来,充满愤怒和委屈。

她怔怔地看着他,原来罪魁祸首在这儿,就在当年这句缓兵之计上。张为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什么是什么。他光记得对他有利的话:不生是为了升职。那么升职了就可以生。不怀是因为没准备好。但是怀了就可以留下来。每句话都是她说过的,但是混在一起就因果混乱,全错了。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张为急赤白脸道。就好像靠好好想想能够解决一切。

他说完这句话就摔门而出。

那天是个周末,离卷云上一次生理期,刚好二十天。按现代的算法,那个孩子已经三周了。她在幻觉里看见它似乎又大了一点,手脚的轮廓凸显出来,并有力地在她体内蹬了一下腿。它也许还会叹气,为它十个月后即将认领此刻却还在争吵不休的父母。

卷云那一瞬间对它心生怜悯。同时在幻觉里看见自己走到阳台上,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这是她第一次在高处注视自己失去知觉的身体。会有许多人迅速在楼下围观吧,还有人会说,老天,一个孕妇!

她知道自己此刻没有死的权力。她也并不真的想死。

现实世界里卷云只是轻轻地摸着肚子,垂下头。摸不准肚子里面是个恶魔,还是个战友。她一直窝在沙发里没动,神情倦怠。就那样靠在那里,慢慢地,睡着了。

上述一切并不是卷云告诉李彤的。李彤最终想象这一切,却是通过他素未谋面的张为。

张为一开始直接给李彤打电话情绪就激动异常。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手机号,李彤多番解释无效,遂不再接听,他才找院方继续申诉。他指控道,首先李彤认识卷云,是他的大学同学。这就违反了规避亲朋的心理医生从业准则。其次,她最后一次来找李彤的时候,其实已经怀孕一个月了。但是李彤明知故犯,对病患的生理变化置若罔闻,依旧开了超过正常人可服用剂量的安眠药和百忧解。他涉嫌谋杀胎儿,更有可能和患者怀有超过正常范围的感情,因此才蓄意破坏病患的家庭关系。

但医院负责解决投诉的是个伶牙俐齿的年轻女医生。她解释说:“李彤大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给患者开了抗抑郁的药。毕竟孕产检和精神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科室,也并不在一个医院。”

张为说:“他肯定知道!”

女医生说:“您怎么证明他一定知道?诊所内为了顾及病人情绪,并没有设任何录音或监控设备。这种事,只要医生不承认,您没法证明。”

张为说:“我就是知道他肯定知道!他还对我太太暗示过,吃了安眠药就不能生孩子——他就是故意的!”

女医生说:“吃过安眠药的确是对胎儿不利,会导致早畸。先生,你最好稳定一下情绪。要不然,你也可以先过来做一下心理咨询——”

“心理咨询个屁!”张为怒吼道:“你们医院这么推卸责任,我告你们医院!”

“先生,我敢担保你没办法找到足够证据,这场官司你打不赢。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钱了。祝你一切顺利,很抱歉没有帮到您,谢谢。”

女医生说完便挂了电话。又看一直在旁边的李彤:“你怎么谢我?”

“你怎么知道我被冤枉?”李彤笑道:“只能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

“我当然知道。”女医生意味深长又知根知底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至少确认你绝对不可能爱上女患者。——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李彤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不,我真的不知道。”

他还清楚记得苏卷云最后一次来就诊的模样。春夏之交的凉爽天气,她看上去却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更憔悴,穿着裙幅过于宽大的连衣裙,黑眼圈明显,整个人神情异常委顿。她进来时李彤当时正好去上厕所,再回到办公室时,才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了。

他有点吃惊地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最近一直都睡不好。她疲惫地对他笑笑:“李彤,再给我开点唑吡坦,助眠的。还有氯西汀,赛乐特,兰释,郁洛复,博乐欣。什么都行。我要出远门了。你多开一点。”

“你怎么了?”

“我抑郁了。”她仰起脸,对他非常无辜而亲密地笑了一下。“真的。该来的总会来的。好的,坏的,想要的,不想要的。”

他丝毫不怀疑她的抑郁。事实上,这一切早有征兆。他早就可以确诊了,只是一直担心她要孩子,想要先试着说服她解开心结。吃药对怀孕不好。而抑郁症一旦开始服药,就很难停止。

就在这时卷云突然声称自己不舒服,迅速苍白着脸离开了病室,过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回来。他并没有问她怎么回事。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匆匆写下了处方单。

也许早有预感她不会再来,每种药都开了单次能开的最大剂量。她默默接过药方离开。领完药没再上来。

之后李彤给她打过四五次电话,再也无法接通。又过了四个月,突然接到张为的电话。在那些充满愤激、偏见与指责的电话里,他毫无机会开口询问卷云是否母子平安。张为的表述多数前后矛盾。有时说孩子有三长两短要李彤负全责。有时又让李彤还他儿子。有时候又说,他老婆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心理医生的错。这个世界思想越来越混乱,女人都不想生小孩了,难道让人类灭绝吗?

但他说了那么多,李彤始终不得真相。卷云还在以前的公司吗,升职了么,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被打掉了还是留下来,生下来会健康么?

而现实生活中,李彤也有无限多的、需要解决面对的问题。比如说,他差点因为这次事件失去工作。又比如说,他其实一直都更喜欢男人。而他的太太却在他出柜的同一天宣称自己怀孕,再有六个月就要临盆。他是在高考前夕确认自己的性取向的,当时是和高中同班的男同学。这也许是他选择临床心理学的最初动因。也正因为此,他一直暗自钦佩卷云抗争到底的勇气。

他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常对患者说过的话: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话虽如此,他觉得自己的大半生早已经毫无起色跌跌撞撞地地过去了。步入中年之后,每天都要面对无数突发事件。无数谎言、背叛、精神分裂和不得已。他从来不说,只是因为没有让他说的地方。即使付钱。——正因为自己也不过如此,他当然并不足够信任自己的同行。

再后来他几乎忘记了这档子事:女儿降生,协议离婚,净身出户,分割财产……各种鸡毛蒜皮清官难断的事。直到那年年底,一个全国热议的消息再次让李彤想起卷云。

“2015年11月10日,国家卫生计生委副主任王培安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指出,二孩政策实施需要全国人大修订《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和相关的配套措施,然后各地依法组织实施。全国人大修法通过之日,就是这个政策生效之时。”

计划生育了半世纪的中国人终于可以生二胎了。无数的人都在喜滋滋走向这政府终于慷慨放行的迟来的康庄大道上。所有的大中小学同学群里都拿这热门话题开玩笑、转发各式段子,或者进行如何付诸实行的技术讨论:毕竟很多人都已经过了生二胎的最佳年龄了。他自己大概每隔两礼拜去探视一次女儿,暗自庆幸这热闹终于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只是想,放开二胎了,不愿意生孩子的卷云的压力会变得更大吗?

卷云继续杳无音讯。正月的一个夜甚至他梦见了她:还是穿着最后一次来找他时的灰色连衣裙,腹部并未明显凸起,脸色却依旧苍白。他问她孩子在哪。她说还在她肚子里。但可能早已死了。

他蓦地惊醒过来,一额冷汗。立刻发送了一条微信。

依旧没有回复。

专门面对抑郁症的医生最应该恐惧的事情,也许就是抑郁症本身。他轻轻地下床,吃了一片用于缓解情绪的赛乐特。明天就是元宵节。深夜两点半,全世界仿佛都沉沉睡去,只剩下他一个人毫无睡意地待在空荡荡的书房。但随即窗外轰然绽放一小朵烟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四五六七。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朵了,但黑暗的天际又很快亮起来。

是什么人这么晚还和他一样不睡,还在暗中放花火,燃起那空虚的希望?新的一年就这样毫无喜意地到来了。每时每刻都还有新的婴儿出生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每时每刻也都有新的死亡和新的抑郁症发生。他突然想,卷云也许早已离婚或者堕胎,张为才会那么愤怒,并把这愤怒转移到医生头上。——但是如果两者都没有呢?

他极想知道结果,又不敢知道。

而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

起初刚响了一声就停了,像怕惊醒黑暗中憩着的细小蝴蝶。再过了一分钟,心有不甘地响起来。这次持续了很久,异常坚定的样子。

深夜两点四十五分。这绝非一个手机铃声响起的合理时间。李彤走到茶几边去,号码显示是一个陌生电话。不是前妻。也不是男朋友。当然更不是卷云。他陡然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惧意,注视着那个持续震动的小玩意,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可能发生的灾难。是新生的女儿病了吗?父母中某一位出事了?或者张为换了座机半夜恐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电光火石间,他飞快地算了一下卷云怀孕的日子。如果那个孩子留住了,此时应该差不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他打了一个很大的寒颤。

迟疑了近二十秒,电话铃一直在响。大概是以前的病患,深夜里想不开,又没别的人可以倾诉。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万一不接电话,患者有可能会在情绪冲动下自杀。李彤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按下接听键。那边一片死寂。正待挂断,突然传来了持久的、不辨男女的细细哭声。

不是婴儿的啼哭。他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别这样。我们都还很年轻。放轻松一点,世界没那么毫无指望。虽然不那么尽如人意,也别太早看到头了。一切都会有转机,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心理医生擅长的无数无味安全的职业性安慰挤在喉咙边正待汩汩流出。但李彤最终只轻声对着话筒轻声说:喂。我也只是个病人。

他眼前又仿佛看见卷云匆匆离开病室,因为一阵突然爆发出来的干呕。就是那天,最后见到卷云的那天。他当时只想帮她解决一切。

文珍,中山大学金融本科,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研究与创作方向硕士。小说、散文、诗歌均有涉猎。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