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下达任务,派我和其他一些年轻人,陪同单位的老人们去郊区采摘。他们退休了,更精神抖擞,喜四处活动。这次是去采梨。采摘是近年的一种流行,与老龄社会相得益彰,亦发掘出了农业在后工业时代的最新用途,也就是改变了食物仅仅是用来裹腹充饥的目的,农民也可以借此增加收入,城乡差距和贫富差距缩小了。这都是老人们带来的新气象。但为什么是梨?……且说,这天,风和日丽,老人们皆穿得鲜艳夺目,足蹬充气旅游鞋,身着帆布冲锋衣,个个斗志昂扬,像要去打一场大仗。在前往目的地的大客车上,连陪同的年轻人也受到感染,仿佛我们才是老人,俱分外亢奋,一扫颓气。似乎,大家已很久不曾出去了,快闷死了,从身体到精神都在落叶般衰败。如果不是老人,年轻人怎么出得去呢。我们本是由老人选定的,在老人们火眼金睛的审视下,千里挑一,来到单位,没日没夜干活。我们很快未老先衰了……大家不禁又紧张起来,俱自觉挤在车厢后部,羞惭似的,好像还不习惯与返老还童的老人们打成一片。
“现在男人的心眼儿不如女人大了。”有人找个话题,小心翼翼聊起来,以缓解焦灼。“地位不行了嘛。”“精神萎靡得很哟。”“薪水太少了噢。”“买不起房子哪。”……莫衷一是,不过是在找话说,却都不敢讲这也是由于老人的缘故——他们正在说笑话呢,好像每一个音节都在嘲讽我们。其实,与我们无涉。我也分外紧张,瞟瞟前面燃烧的大片白发,贸然说:“还是与采摘有关吧——也就是我们今天要做的这事儿。哎,说起来,古代男人出门在丛林里狩猎剑齿虎,猛兽让他们产生挫败感;而女人留在家中,到附近林子采摘,相对安全,又顺应大自然,不争斗,心境就日渐平静开阔了,最后形成阴盛阳衰的局面。”“原来,是这样啊,真相就是采摘啊。看来,我们这一趟走对了!”一个女同事若有所思道。“是啊,是啊!”我赶紧说。她坐在我前方的座位上。她也许没有想到,我刚才那番话,有卖弄的意思,其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以期引起她对我的注目。跟我一样,她也是优秀的年轻人,过五关斩六将,才杀进单位,还担任了团支书。我早对她有意。如果她高兴了,我也会喜不自禁。但她说完那几句,就不搭理我了,而和一个打扮花哨的老太太聊得火热。似乎,车上年轻人里,她跟老人最合得来,能够畅通无阻打入他们。这让同龄人嫉妒。我不知所措。
经过长途颠沛,终于到达目的地。这是郊区的一个农庄,村口打起“热烈欢迎”的猪肝色横幅。我感到陌生,并有怯意。但很快进入了程序。农民们嬉皮笑脸瞧着我们,随地蹲坐,指指点点。这种活动,最近搞得多了,他们见到城里来的老人,习以为常,对年轻人则不放在眼里。老人们乘了半天车,按惯例先去上厕所,然后才进入采摘环节。年轻人就紧紧相随,手脚并用护卫着,生怕他们不慎掉进粪坑,那样我们责任就大了。大家踮起脚尖,书包不离身,成群结队朝用土墙围起的旱厕拥去。农村厕所脏得要命,臭味儿老远闻得到,边上还有两条毛刺刺的大狗把守。我和那姑娘,恰巧走到了一起。我们互相看看,有些不自在,就不由分说,争相用身体为老人们挡狗,很英武似的,形成虚幻般的默契。狗有一只是豁嘴,漏风地连续嘶吼,好像不情愿这么多人来,而且老人与这儿的气场不符。另一只是母狗,身上粘满屎,也在一旁附和,跃跃欲试,似要扑向老人。我嗅到边上女孩身上的气息,比狗的气息浓郁,不禁心里一疼……我不敢多看她。她却很有耐心,嘘嘘地嘬嘴叫唤,勇敢地用娇躯横挡在路中央,也就是挺立在老人与狗之间,掩护一串串蹒跚而过的老人。这让我惭愧,觉得落了下风,担心配不上她。我犹豫一下,壮胆上前,把她拉到一侧,吞吞吐吐说:“还是我来吧。”说着,伸手去牵一个老头儿,要帮助他,其实是表演给她看的。她不放心地跟上来。老人的小手冰凉,钢丝般的鼻毛老长,从孔窍中一丛丛伸出,随风摇曳,让人想起灭绝的猛犸象。他忽然横摆一下,睃我一眼,把我的手狠狠拂开,转而抓住女孩的手,往厕所大步走去,一边用力瞪那母狗,又扭过头,却不是向我,而是冲她,说起话来,慈眉善目唠叨他三十年前的往事,说他那时如何跟坏人作斗争,抓获潜伏特务,保护公共财产,得到了单位嘉奖……神采飞扬,口沫横溅,声调亦变得如蚯蚓缠绵柔软。我绝望地想,不怕狗了吗?我停下,落败地垂首站在一旁,偷眼看见女孩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不住嗯啊点头,那模样就像是老人的亲孙女。老人一字不提传说中的苦难,而只讲得意之事,好像那个时代是多么的轰轰烈烈、伟大无疆。他的口水星子在女孩的鼻尖前闪亮飞舞,他的枯手舞出十字形的动作,不经意间反复碰触了她的胸脯……我顿然意识到,正是老人的存在,映衬出我们的年轻!姑娘却微笑着保持一个姿势。
老人们上厕所用去很长时间,然后又簇拥到一块儿,缷下身体负担后,步履轻快地重新上场。特别是,又有单位这一群年轻而恭顺的壮劳力陪伴,他们更加兴致勃发,一个个显摆似的,要在我们和狗的面前展现活力。我稍一走神,与团支书失散了,心里顿然空茫。我找了一阵,才见她在搀扶那个最早跟她说话的老太太。她显出很讨厌做年轻人的样子,但其实是本性善良吧,又有责任感,所以才如此耐心,而这正是我个性中的缺陷,使我喜欢上了她。我失魂落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入她眼目、讨她欢心……这时,一个矮胖黝黑的女农民把我们引领到了一处栽满植物的园圃,好像一个绿油油的内海。老人们的眼睛立即嗖嗖亮了,其实,他们的眼睛本来就是雪亮的。他们是越老越会用眼啊,白内障什么的都是遮眼法。你看,他们采摘,瞄得是那么准,伸腿是那么快,下手是那么狠,不到一刻钟,几乎每人都采摘到了最大个儿的、最饱满结实的梨。陪同的年轻人为了助兴,也不停采掇,到手的却总是最差最萎的,眼力劲儿首先就不行,近一半人戴着近视眼镜,又出校门不久,更谈不上经历了那个逝去时代的风云锤炼,另外也是被刚才的厕所和狗来了个下马威。本来,毕业之际,我们都觉得自己风流倜傥,指点江山应该不在话下,到了单位后,才晓得根本不是那样。我们这一代不行……很快,大家都气喘吁吁,腰酸背疼,苦不堪言。我又看到那个给姑娘述说往事的老头儿。他挑战似的红眼瞅定我,好像在大声宣告:“喂,看我还行吧,还保持着本色呢!说到采摘,你们谁能搞过我呢?”他驼着矮小身子,背负一大堆黄绿色的梨,箭步前蹿,像一个洋洋自得的赴蟠桃会神仙。
我才体悟到,我们的工作,没有老人们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他们是采摘高手哇。他们退休了,可是单位的运转还需要他们扶佐,采摘则能调动其能量,发挥其余热。但我又不服输,心想怎么就采摘不过你们呢?挑战重重并严峻,但至少我还年轻啊。这时太阳像一个金色卵子高悬,好像是在嫉妒那些跟它长得相像的梨。我眯缝眼看去,发现它竟然不如梨儿明亮,一副快要熄灭的样子。它后面的宇宙正在白茫茫地往后藏匿。我不禁想到了远在老家的父母,他们也已退休了。但愿也被单位请去采摘了。这样我的心态才有些平衡。我又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几十万年前,曾是男人狩猎、女人采集之处,我踩着的这片泥,下面说不定埋有古人类的化石吧,我们一代代繁衍到如今,明天,我也要与某个女人结婚,然后买房,生子,再老去,经过漫长的时间,我才有机会变得跟这些老人一样……但几十年后我还能来采摘吗?那时还会有梨吗?这片土地还在吗?这个国家呢?……我很着急。老人们像野兽一样拼命跳着脚,死死拎着塑料袋,男人女相,生龙活虎,就像要抓住世界末日前的机会,在田地里汗油油来回奔跑,高兴得不得了。我和同伴不停把矿泉水递到他们手中。但他们不屑一顾,马上扔到一旁,说,喝这个干什么!你们以为我们刚劳动一会儿就要补充能量啦?不,不,等采完梨再说!
终于告一段落。中午,就在村里吃饭。土鸡土鸭,红薯土豆,据说是无污染食物,老人都乐开花了,呦呦叫着。他们辛勤劳作了半天,胃口大开,狼吞虎咽,一盘食物上来,立马扫光。有的老人兴致来了,嚷嚷要酒喝,我们就赶紧返回汽车,把自带的酒搬出来。有啤酒白酒,提前有所准备。年轻人乏力,又胆怯,都不喝酒,老人就不管我们了,自己喝,推杯换盏,大呼小叫,像是庆祝战役的胜利……我更紧张了,想了半天,才记起,原来,领导交代了,今天还有一项任务,也就是让我找机会说说征文的事情,单位要举行成立九十周年的庆典,拟请老人撰写回忆录。这玩意儿只有他们才能写,别人替代不了。没有回忆录,一切就不成立了。这事要在采摘间隙,找个机会向他们说明。我在后怕中庆幸自己还没有忘记,就鼓起勇气,离开饭桌,走上前台,清清嗓子,吭哧着把这事当众讲了。但老人们好像统统没有听见,只在摇头晃脑吃喝,嗡嗡嬉笑,嚷闹一片,给我的感觉是,仿佛谁也没在这个单位干过,包括那些个自夸了丰功伟绩的老人,这时也装聋作哑了,只在呼噜呼噜狂饮大碗的蛋花汤,脑袋淹没在亮堂堂的餐具深处。九十周年,算个什么呢。在他们眼中,似乎早已跟自己没了关系。这让我有失败感。本来,回忆录这种东西,年轻人发音都发不太准……但这才是单位一定要低三下四讨好老人的缘故吗?有的老头儿老太太,大概吃得差不多了,就和和气气歇下来,交头结耳,挤眉弄眼说着他们才懂的话,样子非常神秘。我对自己竟然置身此间,感到巨大的无奈,好像刚刚开始生活,生活就要结束了。我一时冲动,很想跃过去,把老人们的桌子掀翻,然后在他们愤怒、轻蔑而嘲弄的目光下,拂袖而去。但一想到进入单位的艰难,父母的期盼,还有我未来的女朋友,以及我还要争取活到自己也能来采摘的那一天,我就咬牙忍住了,我就低头回到了饭桌前。
我边上坐着的,正是那位老太太。她基本无牙了,一嘴的黑洞张张合合,像里面填满无数的隐形小弹簧。我热爱的团支书姑娘,正陪着老人,细声细语对她说:“您今天身体感觉怎样?还能坚持吗?”很体贴的样子,就像小媳妇儿。我觉得她有些过分,甚至如老人一样虚伪。但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她的吧。她比我圆熟,这令她性感。因此我也不说什么了,只热锅上的蚂蚁般侧耳聆听,也算是虚心学习吧。老太太忽然伸出柴火棍儿一样的双手,用很大力气,拍拍一马平川的胸脯,汗涔涔的,像个真正的过来人似的朗声说:“我很好呀!”但姑娘还是帮她从一个小手袋里把药片取出来,娴熟地喂入她口中,令她就着滚热的蛋花汤吞下去。她很费劲地吭哧一阵,雏菊般的嘴唇旁溢出暗黄色的浓汁,空气中立即弥漫开一股暧昧的咸味。边上一群老头儿直皱眉。姑娘却不离不弃,又用纸巾擦拭掉她脸上的黏液。我实在不忍看下去,却束手无策。老太太忽然不爽地说:“我采的梨呢?”“放车上了啊。”“什么?放车上了?”“是啊。”“我不信,我不信!一定是拉田地了吧。”“真的看见放车上了呢。”“不对,肯定是忘在了树林中!”她说着嘤嘤哭了。姑娘沉吟俄顷,眼珠一转,说:“不怕啊,不怕啊,我去帮你拿来看。”像哄小孩似的。我本想冲她说,别这样啊,实在要去,就让我去吧。但我坐着没动。我颓丧地看着女孩离席的背影,两个肩胛骨处显露出了异性的矫健和敏捷。她果然是母系氏族采摘者的后代啊,几万年来,这样的基因沉积,发扬光大,令男人相形见拙。我感动了,想追上去,伸出双手,从腰后轻轻搂住她,再绕向她凉爽的腋窝,却避开丘陵般拔起的前胸,仅仅是表达我的疼爱、照拂、失落和嫉妒。她应该跟我在一起,而不是与老人厮守,在他们身上耗尽心血。但我没办法。我接受的任务,就是让老人高兴,而不是让她高兴。我只好一无是用地坐着,浑身颤抖,机械地取过一只鸡腿,塞进嘴里,一下掉进喉管,半天没透过气。这时我看到老太太正咧嘴冲我笑,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老瞅她做什么呢?喜欢她是吗?我一辈子没结过婚。那又有什么好呢?我们那时,人人忘我工作,不考虑个人问题。不像你们啊,成天就知道享受、享受!享受那么多,有什么好处?像我们,退休了,还能为服务农村做些事。待会儿就可以吃到梨儿了。饭后吃水果能长生呢。”我恨恨瞅着她,又矛盾地心忖,好好跟她聊聊吧,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可以让我在与女孩的竞争中,获得一些平衡,乃至占据上风。但鸡腿噎得我说不出话。老太婆只是天真无邪地笑着,就像是餐桌上的皇太后。我不敢得罪她,害怕她回去向领导告状。
吃过午饭,老人们补充了力气,又在农民的炕上睡了一会儿觉,到了下午三点,继续采摘,一队队波浪似的埋头推进,也不再与我们交流。大概是两个年轻人负责一个老人吧,帮他或她扛着拎着战利品。老人们吃饱喝足了,又踏实睡了一觉,身上愈发有了劲道,就喷出酒气,打起饱嗝,撒丫子一溜烟跑不见了,只在半空中洒下一串串大笑,撇下左右不是的年轻人,在田间地头聚成一堆儿一堆儿,面面相觑,慌张地商量该怎么办。这种地方大家也不熟悉,不少人从未来过乡下。而老人则像荣归故里,头顶烈日,奔来跑去,上蹿下跳。我们拎着医药箱和矿泉水,扛着老人采来的梨,试图撵上并找到他们。但他们腿脚灵便,神出鬼没,敌后游击队一样,把我们统统甩下了。那几个患有气喘病、心脏病、高血压和美尼尔氏综合征的老人,表现得格外活跃,还时不时回头冲我们扮鬼脸,挑逗道:“年轻人,来啊,来啊!追我们啊!”结果,反倒是办公室的小何,不慎摔伤。他刚毕业来到单位,就在服侍老人的过程中,从垄上跌下,昏迷不醒。老人们才不跑了,折回来,一边围观一边笑:“这孩子怎么这么娇气啊!”就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老人们就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把满脸是血的小何抬上田埂搁好,就像捕获了猎物。反倒是年轻人,在一旁手足无措统统呆住,大约摔伤的,是意料之外的同龄人,而不是本该受到保护的老人吧。大家失去了目标和主张,又觉得麻烦越来越大,为自身的安全担忧起来。
“还是请把注意力集中到采摘上来吧!”关键时刻,又是团支书女孩挺身而出,急切而动情地招呼老人们。她似乎深刻地看出了这里面存在的问题。但老人们只是抬眼冷冷瞅了她一下,就好像她破坏了大伙儿的兴致。连那个老太太,也是这样的,这真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我感到愤怒,却愈发气馁,嗓门淤塞着鸡腿,说不出话。但老人们更清楚自己的使命,他们只是欢呼着把小何扔到垄上,就很快又聚成了群团,排着更加整齐的战斗队形,重新雀跃着冲向树林,吧吧吧吧一路奔跑,迅疾四散隐没不见了,只剩下笑语欢声,随风飘荡。我们也不管昏迷不醒的小何了,赶快去追老人。我这才大着胆子走到姑娘身旁,与她并肩而行。好不容易才撵上几个老人,我就拿出照相机,拍下他们容光焕发的表情,以便回去后好向领导汇报,以证明此行获得了大大成功。但老人们装着害羞的样子,不让拍照。但其实他们很想被拍,很想出镜,很想被制作成纪念相册。我装着给老人们拍照,实际上拍的却是我的心上人,假公济私,这只需要把镜头稍微移开一定角度就可以了。再不拍就没有时间了。站在老人身边,她很像一颗嫩梨。我要把她的各种动人影像和姿势,统统留存下来,以备我怀念她时,拿出来欣赏。我通过镜头,才敢放肆看她,见她穿着紫色的花格裙子,与那黄色的泥土,十分般配。她的两条小狼似的长腿不停闪耀着赤橙色光芒,她的神情间完全没有我的慌乱。当然了,也许有一天,根据自然规律,她也会老的,成为只知采梨的老人,但我此时却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象这个。这便是所谓的“年轻的悲哀”吧。或许我真心觉得,她将永远是现在这副样子,她怎么会老呢。那是绝不可能、绝不允许的……这时,她像是知道我在拍她,摆个姿势,把脸冲向镜头,第一次对我美好地笑了。我闭上眼,忘记了按动快门,泪水像开闸一样盈满眼眶,最后却只默默流入心里。
拍完照,我抑制住情绪的波动,装出喜不自禁,又跟女人往前走。我想多采摘一些,为老人服务后,偷偷藏起几个送她,她应该多吃梨,这样就会滋润,皮肤会好,不致老去。这像是挽救我们人生的唯一办法,也是我能做的不多的事之一。但是我们去到的地方,都光秃秃的,梨早被老人采光了。不仅如此,连树都没有了,仿佛已连根拔起。最后,甚至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老人们都不知不觉走不见了。我很惶恐,丢失了老人,该怎么办?怎么对她交代?我忽然觉得,说不定,这本是村子设的一个陷阱,那些神情诡异的农民,才是此间真正的主角。我不安地向女孩投去一眼。“是我的责任,”我难过地说,“作为男同志,我未能照顾好……大家。”“不,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全部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另外,这儿的环境就是这样。乡下嘛。我们要习惯起来,不要一遇上问题,就自惭形秽、慌里慌张。”她安慰我,也像在说服自己,说着,自告奋勇,独自走开了,去寻找新的树林。我想跟了去,却犹豫了,不敢行动。我拧紧骨架,满头大汗,惭愧地在原地转圈走。阳光重新显形,照在一无所有的地面,刀戟一样,咔喳作响。我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心里牵挂不已。哦,会有埋伏的剑齿虎吗?会把她一口吃掉吗?而幸存下来的却是我这个无用男人,这岂不是搞颠倒了吗?没了她,我怎能招呼住那些老人?我有那样的本事吗?
我正左右为难,却从什么地方传来她兴奋的声音:“过来啊,在这边呢!”我才吁出一口气,拔腿疾奔过去。果然见到一片硕果仅存的树林,让人一喜。枝头上,累累叠叠——不,仔细看,不是梨,而是人头,挂得满满的不留缝隙,一个个白发苍苍,眉清目秀,却没有丝毫表情。“这怎么回事?”我毛骨悚然,眼冒金花。“不知道……”她像是委屈地说。在这种场合,我本是要当场晕倒的,但因为她在,就竭力让自己稳住。我第一次发现,健硕的她其实有些瘦小单薄,楚楚可怜,不禁想弯过胳膊去保护她。但我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在那些人头的注视下,我的身体在瑟瑟作抖,手足都僵住了。我掩饰着不要让她看出我的懦弱。而她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困窘和恐惧,这让我深深伤怀。她并没注视人头,而是观察人头后面的,好像那儿还有什么更稀奇的事物。但她看到了什么呢?我以前很少去看人类之外的东西。我生来就忌讳这个。正是在人类之外,存在许多冷漠而可怕的世界,幽灵般平行生长出来。以前的传说在这一刻兑现了,因此不得不看,不能她看我不看啊。我感到生存受了威胁,像是回到了史前时代。那么,人头后面到底有什么呢?只有一片天空,它的背景是鲜红色的,像秋天的收获季节一样,这跟刚才那簇苍白的阳光完全不同。我们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更为彻底的宇宙面前,也就是那些个赤裸裸的、真相毕露的宇宙。或言,确凿的世界,第一次毫不遮掩而颇为意外地展呈在了眼前。“不,不是这样的。我刚才看到了更好玩儿的。”她吃力地冲我笑笑,面色惨白,样子也有点儿傻。“是什么呢?”我问。她摇头。“你说不出来吗?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有些生气,才明白女人终究无法理喻,她跟那个老太太其实是一回事。但我竟然对她抱有好感,想要与她一生一世在一起,这是我用理智控制不了的一种东西,也就是人生的最可悲处。我来到单位后,感到不适应,就是因为还没有学会面对和欣赏这种荒唐。此刻,她孑然站在大片的人头下,缓缓道:“尽管这样,我也不会害怕,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知道。”我很想脱口而出:是因为我在你身边吧!虽然这样有些无耻和虚伪。“想吃它们吗?”她伸手指指那些人头。它们正在风中富有韵律地同步摇曳,却不发出一丝声音。我想象富含养分的雪白梨汁沿着女人殷红的嘴唇淌下来,一直流到她滑腻的、母鼠般的肚皮上,再越过她两条光洁弹性的大腿……但是——是的,真实的世界上,还有天空中,虽然那么陌生,却没有期待中的世界末日降临的迹象。万有将这么寡然无味地存在下去。我们还会有自然老去的一天。我们会顺利退休的——如果我们能熬住,在滑稽的渺小中抗拒这个莫名。
我战战兢兢,拍下女人和人头在一起的照片。我怀疑能不能显影出来。但总算可以给领导交差了吧,让他知道这不是我们的问题,也不是单位的问题。顺其自然了。我终于完成了任务。但这时我忽然担心起了回程,只要没有返归单位,此行就不算结束,就还会有意外发生。我想到,会不会,待我走到大客车,发现只剩下一辆空车了呢?上面的老人,都不见了呢?那样一来就说不清楚了。没能被领导选中前来采摘的同事们本就心怀不满,或会以为我们诱拐了老人,把他们当作人质了呢,把他们种植在了农田里。下次就笃定不会把陪同老人采摘的机会给我们了。但没有办法。我便和女孩蹑手蹑脚往回走,互相也不交谈。一切沉静了下来。道路滑腻,肠子一般,又漫漫无际。田野中流淌着一股股的绛红色液体,此起彼伏耸峙出大大小小的坟包,旁边摆放着一排排新鲜的花圈。农民和狗不见了。人头也不见了。空气中像有许多鬼怪伸手扼住人的脖子,喘气更困难了。走了不知多久,我终于看到汽车一动不动停在村口。真的没有任何声息和动静呀。客车像口铁皮大棺材。我远远觑视,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我亦害怕看到,车厢里装满没有脑袋的大摞僵尸。女孩却大步流星走在了我的前面。我只得跟上。上了汽车,看到老人们都好端端坐在座位上,一排一排,严严正正,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脸蛋儿上挂满诡秘而肃穆的表情,气色红润润。大包小包,网兜里面,梨塞得满满的,却不是人头,既大且鲜,像果实内盛的,是时间和记忆,有的浓汁勒了出来,机油一样浸湿老人的裤裆。见我们回来,他们的嘴角忽然一致抽动,然后,就开始热烈讨论了,好像在诉说采摘的辉煌战果,沉浸在了昔日战斗胜利般的情绪中,而我们正是他们的证人。哦,这倒是也反证了我们的陪护业绩。我才放下心来,却又感到更大的失败,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每回都有这样一次悸动后的失败,但它对于即将到来的庆典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这才看到,老人都平安回到了车上,但除了我和女孩,年轻人均不见了。连车厢后部也没有他们的踪影。大家好像失败和胜利均承受不起,被什么东西捉走了。但也许是统统照顾小何去了吧。小何的受伤让众人感到不安,也给了大家离开老人的理由。此时,小何一定还人事不醒躺在田埂上呢。我却跟着女人回来,这算不算临阵脱逃呢?
快开车了,老太太忽然扑哧一声站起,梨也滚了一地,她尖叫:“还想去采呀!”就双脚并拢,跳出车门,埋头耸肩,像个猩猩,往梨园冲去。姑娘急了,也跑下车,追了上去。我大惊失色。我想撵上去拉住她,车却开了。一路上,老人们默然无语,好像这才累了。我期待到达目的地,盼望回到单位,却又满怀惧意。我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抱头痛哭一场。但那一刻,会是等到我成为老人之后吗?其时,梨真的都被采光了吧。
韩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医院》《独唱者》《宇宙墓碑》《再生转》《红色海洋》《地铁》《高铁》《轨道》等。在媒体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