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中“宓妃”真实身份考辨综述

摘 要：关于《离骚》中的宓妃，三国如淳和宋洪兴祖认为是宓羲氏之女，清屈复和近人游国恩先生认为是宓羲氏之妃，近人姜亮夫先生认为是夏王朝昏君“夷羿”之妻，今人李炳海认为是宓羲氏之母，是一位感应生子、传奇色彩极浓的女性。由于只是提出一些观点，未能进一步考证论述，所以在学术界没能引起足够重视。但通过对宓妃身份这一问题的确切考证，可使长期纠缠不清的《离骚》中“求女”的比兴内涵问题得以解决。所以现将有关宓妃身份的不同观点的论证进行梳理评述，以期对《离骚》中宓妃身份研究有所裨益。

关键词：《离骚》 宓妃 求女 考辨

《离骚》中宓妃一词出现于“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由于对宓妃这一人物的相关记载不多，且资料不全，见仁见智，所以研究者们对“宓妃”这一人物的身份猜测多有歧义，难以确证。下面把有关宓妃身份猜测的四种不同的代表人物的观点梳理如下，并稍作评述，以供参详。

一、宓妃是伏羲氏之女 关于宓妃的身份，王逸注曰：“宓妃，神女。以喻隐士。”如淳《汉书音义》：“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洛神赋》李善注云：“宓妃，伏羲氏女，溺洛水而死，遂为河神。”宋人洪兴祖补注《楚辞》亦引如淳之言曰：“宓妃，伏羲氏女，溺洛水而死，遂为河神。”此后，认为宓妃乃伏羲之女的多数学者均采用如淳之说。还有人从屈原诗中“吾令蹇修以为理”一句为据，来证宓妃乃伏羲之女，如洪兴祖又补注曰：“宓妃伏羲氏之女，故使其臣以为理也。”洪兴祖认为，蹇修是伏羲的臣子，宓妃是伏羲的女儿，而屈原想去求宓妃，因而让蹇修出面是合情合理的。笔者认为宓妃是伏羲氏之女这一观点，在先秦两汉文献中找不到直接证据，更没有相关的有力的考证，仅凭前人所提出的观点不足以确证。这里需要注意一点，考证宓妃与伏羲氏的关系，有必要弄清楚“宓、伏、 ”这三字的关系。这里引姜亮夫先生对“宓、伏、 ”三字的解释：“宓，卷子本音亡笔反，六臣本、钱本、朱本皆作 ，引一本作宓，洪本引一本作 。寅按：注家皆以宓妃为伏羲氏女，则宓、 与伏皆古通刖字，故伏羲亦作 羲、宓羲也。伏生为孔子弟于宓子贱之后，则伏、宓通用明矣，宓子贱今误作密，朱音房六反，钱音伏，汉书扬雄传引此亦作虑。卷子本居展反。宓妃，宓一作虑，五臣本文选正作 。颜氏家训云：‘ 字从虍，宓字从宀，下俱为必，孔子弟子宓子贱即 羲之后，俗字以为宓，或复加山。子贱碑云：‘济南伏生，即子贱之后。是知 之舆伏，古来通用，误以为宓，较可知矣。”从姜亮夫先生的解释中可知古书中“宓、伏、 ”三字通用，“ ”是“宓”的本字，“宓”是“ ”的俗字。

二、宓妃是伏羲氏之妃 这一观点首先见于清人屈复，其在《楚辞新注》中提出疑义，曰：“下女佚女为高辛妃，二姚为少康妃，若以此意例之，则 妃当是伏羲之妃，非女也。”近代游国恩先生的《离骚纂义》在肯定屈复之说的同时，又进一步补充说：“后人以为 羲氏女，然既云 妃，必宓羲氏之妃无疑。若云女也，则措辞之例，不当以妃称之。后人自妄耳。”

今人郭令原也持这一观点，并在其《宓妃考索——兼论〈离骚〉中“求女”的比兴意义》一文中有着详细的论证。首先，其从上古资料的考证中证明伏羲氏乃为太昊帝，是为天神；又从汉代人的众多辞赋中证实了宓妃乃洛水之神，应为地 ；因古人把一切事物都分为阳与阴两大类，使二者相辅相成。就人而言，男子为阳，女子为阴。所以进而推断宓妃是太昊的配偶神，也即宓妃为伏羲的配偶。其次，因古代文献中多言伏羲制嫁娶之礼，而且依照《系辞传》的理论，伏羲始制夫妇之礼，是因为观象于天，察法于地，从一阴一阳中得到启示，所以有了一夫一妇制。而宓妃因为是伏羲之妃，也就是一夫一妻制度形成后第一位女性配偶，所以，“宓妃”成了专门名词。而且《远游》《上林赋》等作品中都把宓妃看作是最佳配偶，进而论证这应该与宓妃是一夫一妻制中的第一位女性配偶有关。即宓妃是伏羲的配偶。最后，郭令原认为“吾令蹇修以为理”也是理解宓妃的一个重要依据。所以引明末清初章太炎对“蹇修”的解释，曰：“蹇修为理，谓以乐声为使，如《司马相如传》所谓琴心挑之。”又从《帝王世纪》《世本》《说文》等上古资料中确证音乐制作始于伏羲。进而认为伏羲既为一夫一妻制度的创制者，所以他发明音乐和乐器，就是为吸引异性的注意，这里的异性也就是伏羲的配偶宓妃。“吾令蹇修以为理”即用了有关伏羲制乐的传说。接着进一步从宓妃的活动区域“穷石、洧盘”，论证宓妃乃固定的河洛之神，与最高统治者的祭祀活动范围相一致。以此确证宓妃就是伏羲的配偶。

关于伏羲配偶这一问题，在唐人李冗的《独异志》，敦煌写卷中的《开天辟地已（以）来帝王记（纪）》，汉代画像石中伏羲、女娲交尾图以及先秦文献记载的交龙图像中，似乎更能确证女娲是伏羲的配偶，并非宓妃。所以宓妃乃伏羲之妃这一观点，有待寻找更翔实的文献资料来考证。

三、宓妃是伏羲氏之母 李炳海认为：“宓妃应指伏羲氏之母，是一位感应生子、传奇色彩极浓的女性。”李炳海主要是从地理方位方面来考证的，其论据有二，首先他引《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诗含神雾》：“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可证伏羲之母乃华胥。接着考证《列子·黄帝篇》记载：“华胥氏之国，在 州之西，台州之北。”《淮南子·地形训》称：“正西 州”“西北台州”。而宓妃的活动地域，《离骚》中有如下交代：“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穷石，神话传说中的地名。《淮南子》地形训：“赤水之东，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于海。”赤水、弱水都是昆仑仙境的组成部分，位于西部地区。弱水出自穷石，穷石是西方之地，并且与昆仑仙境相邻。洧盘，王逸注引《禹大传》：“洧盘之水，出崦嵫之山。”崦嵫之山是太阳降落之处，位于西方，洧盘也是西方之地。可知宓妃活动在西方之地。由此推断，华胥氏之国在遥远的西北地区。这正好与《离骚》宓妃活动的范围相吻合，也在西部地区。所以二者当为一人。

其次，他认为伏羲姓伏，那么他父亲当然也姓伏，而其母华胥就是伏姓男子的配偶，那么按古人的观念，伏羲之母华胥被尊称为伏妃或宓妃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宓妃应当为伏羲的母亲。

此观点的论据极不充分，首先古文献资料的记载皆言华胥履“大迹”（一般认为是熊的足印）或“青虹绕神母”而怀孕，实际上是她和燧人氏婚配而怀孕，《三坟》云：“伏羲氏，燧人子也，因风而生，故风姓。”可证伏羲不是姓伏，也即华胥不可能有宓妃这一尊称。其次，原始社会的群婚制时期，一般子女只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也不可能随父姓。

四、宓妃是夏王朝昏君“夷羿”之妻 姜亮夫先生言：“然则宓妃与穷石、洧盘有关。穷石，据《左传》：‘后羿自 迁于穷石；洧盘，王逸引《禹大传》言：‘洧盘之水，出崦嵫之山。考《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王逸注：‘雒嫔，水神，谓宓妃也。则宓妃即雒嫔也。依屈子文义定之，则宓妃不得言伏羲氏之女，乃有穷后羿射河伯豪夺之于河伯者也。经儒以为用宓字，而附会为伏羲氏女，不可从。然此为北土诸儒所不言，盖亦楚左史倚相之徒所传故事欤？”麻永玲在其论文《考“离骚”之“下女”》中，引姜亮夫先生此观点，最后得出结论，认为《离骚》中宓妃的活动范围，与描述后羿相关事迹的历史记载相吻合，所以认为宓妃不是伏羲氏之女，而是夏王朝昏君“夷羿”之妻。

关于羿射河伯而霸占其妻宓妃的故事，东汉王逸注曰：“帝，天帝也。夷羿，诸侯，弑夏侯相者也，革，更也。孽，忧也。言羿弑夏家，居天子之位，荒淫田猎，变更夏道，为万民忧患。胡，何也。洛嫔，水神，谓宓妃也。传曰：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诉天帝：为我杀羿。天帝曰：而何故得见射？河伯曰：我时化为白龙出游。天帝曰：使汝深守神灵，羿何从得犯？汝今为虫兽，当为人所射，故其宜也。羿何罪欤？深，一作保。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接也。”

这里注释得非常清楚，故事也比较完整。但是，古代羿有二人，一是夏代有穷国的君主，见《尚书正义·五子之歌》：“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 于洛之 。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一是尧时的后羿，见《淮南子》：“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凿齿、九婴、大风、封 、 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 ，断 蛇于洞庭，禽封 于桑林。”宋代洪兴祖认为是后者，其《楚辞补注》曰：“此言射河伯、妻洛嫔者，何人乎？乃尧时羿，非有穷羿也。”并引《淮南子》为证。然而，此说颇受学人责难，朱熹《楚辞集注》则赞成王逸所注，认为杀夏相的是有穷氏国君。但是，从王逸注“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接”来看，似乎亦未明确羿娶宓妃为妻。

对于宓妃真实身份的考证，自古由于资料不充足，而且在学术界亦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现今所见的只是一些论据不足的观点，今人在引用时也只偏重某一种观点，鲜有人进行更深一步的考证。但对于宓妃身份这一问题的确切考证，对于我们了解整篇作品的内容及比兴喻义至关要紧。我们期待着有着更确切考证的文章出现，还原一个真实的宓妃形象。同时，也能使得长期纠缠不清的《离骚》中“求女”的比兴问题迎刃而解。

参考文献：

[1] 游国恩.离骚纂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姜亮夫.姜亮夫全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3] 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 刘安.淮南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 李学勤.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 郭令原.宓妃考索——兼论《离骚》中“求女”的比兴意义[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7）.

[7] 李炳海.《离骚》抒情主人公求女综考[J].江西社会科学，2010（8）.

[8] 麻永玲.考“离骚”之“下女”[J].赤峰学院学报，2012（8）.

作 者：张文锦，辽宁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