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老杨啊，谁人不爱！

我曾亲耳听到不止一个人抱怨杨德昌的坏脾气。其中一位是台湾电影新浪潮的重要推手、“台湾新电影宣言”的起草者詹宏志。

作为一个制片主任，在杨德昌的剧组里跑上跑下，协调各种事宜，詹宏志一边得对付杨德昌的各种高标准、严要求，完成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还要应付他不时的变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件事情谈妥，杨德昌又改弦易辙，他才不管跟在后头的詹宏志到底要收拾多少残局。

詹宏志每次都被气到不行。但当他今天再回头，看到《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样的片子，还是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这是在当年台湾本土的现实条件下，你所能期望的最伟大的杰作。”

另一位是台湾作家杨照，他说起杨德昌的一件小事：拍《恐怖分子》的时候，有一个女孩上楼梯的长镜头，杨德昌起先怎么都不满意，抱怨这个镜头太常规了，搞得剧组人员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自己暗地里做了各种实验和论证，在过几天后，主动说：“好吧，这个镜头只能这样，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承认老友身上的执拗，但杨照还是会感叹：“老杨啊，谁人不爱！”

最近我又回顾了一下杨德昌拍摄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海滩的一天》，也不禁承认：这是个无论脾气多么坏，也让人恨不起来的导演。

一开始是胡茵梦清丽脱俗的气质吸引了我。胡茵梦饰演的青青是一位海外归来的钢琴家，虽已颇具声名，但回归故地，触景生情，仍对多年前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不能释怀。但当观众理所当然地认为故事将以她为核心展开时，杨德昌的视点却转移了，年轻的女星张艾嘉成为了叙事的重心。

片中的张艾嘉兄妹生活于一个传统的中医家庭。父亲顽固保守，讲究门当户对，硬生生地将哥哥佳森与青青的恋情拆散。张艾嘉饰演的妹妹佳莉看似柔弱、楚楚可怜，但她比哥哥更有勇气，不愿意重复哥哥的悲剧，离家出走与心爱之人缔结了家 庭。

但是自由恋爱的甜蜜喜悦，很快被急剧变化的现代社会吞噬，夫妻间的感情越来越冷漠、疏离。原本承担着小夫妻两人欢乐时光的海滩，最终变得荒芜，甚至变成了丈夫的葬身之地。

一对兄妹，一个为传统所埋葬，另一个投奔现代，却同样不见出路。除了在婚姻中挣扎的佳莉、事业有成但情感空虚的青青，电影中还展现了几位不同的女性，但每一位现代女性身上所背负的情感与个人价值之间的矛盾与困扰，却最终也没有一个完满的解决和答案。

关于女性、爱情、婚姻等的探讨，杨德昌的镜头所达到的程度，放到如今，也难有电影能企及。杨德昌的现实关怀放到今天仍然适用，他提出的难题，如今也依然无解。

这部影片时长近三个小时，因为风险巨大，当时的台湾中影几欲中断这个项目，而杨德昌和他的团队正是在坚持与对现实的妥协之中，才完成了这部作品。当时侯孝贤看了这部电影曾感叹：“《海滩的一天》给了我很大的压力。从电影中能感受到导演阿德仔深厚绵密的潜力、细密的思考以及令人动容的、那种对现代社会浓烈的关怀与爱。”

而事实上，侯孝贤也曾给过杨德昌不少压力。据杨照告诉我，因为侯孝贤等人在台湾新电影中推动的乡土电影潮流，杨德昌也曾试图从都市电影转向乡土题材，并想改编杨照的一部小说。“他不适合。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说服他。”杨照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