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璇
“一切跟5年前已经大不相同。”网络作家唐家三少感慨。
2016年12月,唐家三少出席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简称“作代会”),并当选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成为首位进入中国作协主席团的网络作家。
5年前唐家三少第一次出席作代会时,整个会场的网络作家还屈指可数,而在中国作协5年来2553名新发展的会员当中,网络作家等新兴文学群体已占13%。
从默默码字到被粉丝追逐,再到被资本热捧、被主流社会认可,唐家三少的经历是整个网络文学行业发展的缩影。
在媒介转型的大背景下,网络文学迅速成长,伴随资本对IP价值的重视,它从网上走到网下,深深嵌入大众娱乐,引发了一个庞大的泛娱乐文化产业的勃兴。
“资本注入,政策法规和评论界都参与进来,成就了一个全新的网络文学场域。”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影响中国网络文学的力量,已不再只是“受众和资本”,而是变为“受众、资本、文学知识精英、国家政策”四种基本力量的合力矩阵。一度被视作“野百合”的网络文学,正生长蔓延出边缘的“幽谷”,迎来新的春天。
从“隐形的大象”到“会跳舞的大象”
“它是一只隐形的大象,跋涉了最初的荒原,如今这只大象不仅不再隐形,并且开始放眼文学之外更广阔的天地,它已成长为一只‘会跳舞的大象。”阅文集团CEO吴文辉对《瞭望东方周刊》这样形容网络文学的发展。
“大象”成长的一个重要背景,是媒介与技术变革对大众生活的渗透。
2010年,移动互联网的出现扩大了网络文学的用户基础。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2016年第3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16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7.1亿,手机网民规模达6.56亿。在此基础上,网络文学已拥有3亿多受众,规模增长率保持在3.5%以上,而2016年网络文学市场规模则可达90亿元。
15年前,吴文辉每天早中晚各“扫”一次论坛,就能把当天全网更新的小说看完,“而且没有挑选的余地,那是个比较蛮荒的时代”。
互联网普及之初,一些网民将线下出版物的内容分享到网络论坛,积累起第一批互联网阅读爱好者。受此激发,一批爱好者在网上发布自己创作的原创小说,但这个行为仍带有明显的小众特征。
文学网站渐渐出现后,网络文学内容爱好者有了聚集地。2002年,吴文辉和朋友们建立起点中文网,并建设了一套收费制度。
“这是网络文学建立自身商业逻辑的起点。”吴文辉说。
在线上付费习惯根本没形成时,起点中文网这个看似“自寻死路”的决定,改变了网络文学的未来——收费使得作者的留存率提高,进而激发了创新力,网络文学由此迎来内容暴发期。
犹如玄幻小说主角潜伏多年后崭露头角、笑傲江湖,网络文学这只“大象”改变的不只是中国人的阅读,并且正用它自己的“舞蹈”,颠覆着文娱内容的生态体系与产业模式。
自《甄嬛传》开始,网络文学的IP价值凸显,中国人的电视荧屏和电影银幕上,出现大批由网络文学作品改编的作品。
2016年,大众所熟知的网络文学IP改编作品,就有电视剧《欢乐颂》《老九门》《微微一笑很倾城》,电影《七月与安生》等。2017年1月8日,由网络作家天下霸唱的小说《鬼吹灯之精绝古城》改编的同名网剧播出过半,获得超过16亿次的播放量。
“这类被影视改编后的网络文学作品,社会影响力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大神作品能够比的。”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夏烈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这种辐射效应使得网络文学的经济体量在近5年内大幅增加,显得空前庞大和活跃。2016年12月,网络文学经由翻译网站在海外得到译介的消息引起行业关注,人们讶异地发现,原来网络文学已悄然承担起文化输出的职能。
“整体来看,网络文学越来越主流化了,在很大程度上,它已经承担起主流文学的职责。”邵燕君这样认为。
正在告别“泥沙俱下”时代
越来越多的网络作家和唐家三少一样加入了作协组织,而浙江、上海、江苏、湖北等地还成立了网络作家协会。
这让网络作家找到了“组织”和认同感,也使得文学知识精英与网络相互靠近。
一个重要的政策背景是,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对网络文艺工作提出了“加强正面引导”与“吸引和团结互联网和新媒体领域的文艺创作主体”两点要求。
“过去‘泥沙俱下的局面必然要发生改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媒体文学委员会秘书长吴长青对本刊记者说。
另一方面,盗版严重仍是行业痼疾。在全新的市场环境中,这损害的不只是作者收益和读者阅读品质,还直接影响着正版数字内容商的营收,甚至影响优质IP开发。
长江中文网编辑董江波曾作过抽样调查,发现一些网络文学读者看到喜欢的作品后会先搜索免费盗版,“如果一时找不到,他们就会等盗版小说网更新”。
据艾瑞咨询数据,拥有付费习惯的网络文学用户量虽在增长,但也只占四成,而搜索引擎、手机浏览器、云盘、贴吧、第三方应用等或监管不力,或在利益驱使下做“帮凶”,更使得“秒盗”横行。
“对于这种现象,有时甚至麻木到不想评论。”网络作家猫腻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不少盗版网站的服务器都设在海外,因此,维权成本高、取证困难,加上中国著作权法中对侵权行为的赔偿数额定得偏低,使作者们对盗版常常感到无能为力。
可喜的是,伴随行业规则的建立和政策法规的健全,这一现象在2016年已有所改观。
2016年6月,百度贴吧为清理盗版网络文学关停了一批文学类贴吧。不久后,阅文集团、掌阅科技等网络文学行业龙头企业联合发起“中国网络文学版权联盟”,以网络监督、举报查处、提起诉讼等手段共同打击盗版。
以阅文集团为例,2016年针对盗版侵权发起维权的成果是:发起民事诉讼数百起,成功下架侵权链接数十万条,维权作品数万部。
猫腻认为,平台方的打击虽有成效,但要“治本”,“终究还是要看国家的态度和整个社会的舆论环境”。
近年来,国家版权局等四部门开展的“剑网”专项行动,大量网络文学盗版平台被处罚。2016年11月,国家版权局又发布《关于加强网络文学作品版权管理的通知》,细化了著作权法律法规的相关规定。
过去,资本和受众是影响网络文学的主要力量,缺乏知识精英、国家政策的共同介入,力量不均造成裂隙,即盗版与“有数量缺质量”等问题。而今,随着合力矩阵的形成,裂隙正在“修复”。
囤积IP已不再可能
2016年,IP市场迎来变局。或因IP本身的质量问题,或因开发过程中的急功近利,不少IP改编作品在口碑和市场效果上都“扑街了”,如《华胥引》和《云中歌》。
这一变化,将驱使网络文学行业在IP开发环节进行“自我修复”。
“最终能够创造出怎样的文化产品与多少利益,还是要看作品的本身质量以及改编的态度及水准,这是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猫腻说。
“把IP做好”不仅仅是网络文学行业要面对的,吴文辉表示:“包括影视游戏动漫开发方、资本方等都需要相互串联,全产业链协同方能形成新生态。”
而在IP开发中因资本短视造成的泡沫现象,则以盲目哄抢与过度炒作为甚。
“看到有改编剧火了,就争先恐后买IP,甚至一些根本不懂如何转化的人也去投资性地囤IP,好像害怕现在不买就会被别人抢走了,这对原作者和购买者都不是好事。”有制片人说。
多位业内人士都对本刊记者表示,2016年的IP交易市场较之前两年已大幅降温。
一方面,优质IP大多“名花有主”,另一方面,IP改编作品的失败也让资本更加审慎。
“现在做项目的几乎已不看IP,要看完整的剧本,过去粗鄙化的作业方式是达不成交易的。普通IP也做不动,没人敢买,怕砸在手里。”吴长青说,总之,囤积IP已不再可能,接下来要解决的是IP全产业链的升级。
未来,会有相当一批跟不上升级步伐的IP运营公司遭遇大浪淘沙,而拥有完整娱乐产业链的互联网巨头们,则是IP运营的理想玩家。
一个例子是,由盛大文学和腾讯文学联合成立的阅文集团仅成立两年,便依托盛大文学的专业性、腾讯的资本与资源,成为网络文学行业的“最大咖”,几乎包揽行业顶尖内容——《鬼吹灯之精绝古城》便是企鹅影视联合正午阳光开发的作品。
邵燕君则对这种“秦王扫六合”的局面表示担忧:“对行业发展来说,过于垄断性的力量并不好,长线来讲仍需多元发展。”
腾讯系网络文学企业的“一家独大”,使中小网络文学企业生存更加艰难。吴长青判断,2017年是中小文学网站的重要转型期,除了一部分中小文学企业之间互相抱团取暖之外,会有一批文学网站被并购或是转让。
中小原创文学网站想要生存,则需探索新样式,深耕某一分众市场。例如,2016年长江中文网便决定将定位由大众阅读平台转为精品阅读平台,通过征文形式集合湖北省的草根作家作品;白熊阅读则探索二次元同人小说市场。
可以期许的是,行业重组将激发中小网站形成一种创新格局,带动全行业的转型升级。
下一个“大神”在哪里
“2016年我们给网络作家发放的稿酬超过10亿元,其中阅文集团旗下月入过10万元的作者数量超百人,同比增长3倍。”吴文辉对本刊记者说。
多位网络作者都对本刊表示收入在显著提升,但稿酬已不是顶级“大神”最大的收入来源,对网络作家富豪榜上的佼佼者而言,相当一部分收入来自IP运营。
显然,在IP产业链逐步健全的过程里,一些有“大神”称号的网络作家,其影响力已远远不局限于线上。
夏烈举网络作家南派三叔为例,2016年南派三叔成立泛娱乐公司“南派泛娱”,2017年又以股东身份入驻“三十四天影业”:“他某种意义上是网络作家+企业老总+ IP孵化人+ IP投资人这样一个角色。”
顶级“大神”自立门户并非个案,唐家三少、江南、天下霸唱等网络作家纷纷开始内容创业,现身频次远高于往日,力争行业话语权。
不过,网络作者的收入也在大神“霸位”的局势下,呈现出严重的两极分化,“高的一个月可达几十万元,低者则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
猫腻坦言:“绝大多数职业作者都是起于兴趣,因责任而坚持,被金钱与名声所鼓励。”
网络作家的资源与收入渐渐形成了倒金字塔状,有业界人士担忧这使网络作者群体落入阶层固化和精英化的窠臼。而当中小文学网站营收出现困难,作者便不再留存,转而投身大平台,面对更激烈的竞争格局,新作者便因感到“没有前途”而转行。
“我不建议新作者全职写作,因为如今要出头已不像几年前那么简单。”网络作家烽火戏诸侯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这似乎能够解释为何如今难出下一个猫腻或唐家三少。
吴长青认为,大多数平台仍执著于“挖人”,却没有助力人才培育:“主要是通过资本来诱惑、吸引,说实话就这么多人,新力量培育不出来的话就互相‘挖,这会导致生态枯竭。”
人才培育需要各级网络作协、各个网络文学平台和高校整合资源共同助力。毕竟,创新力决定了网络文学的活力,也决定了“野百合的春天”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