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接上期)
着火了!是洗衣机!怎么会这样?
“聪聪别过来!”姨妈站在卫生间门口朝我大声喊。
我怔在那儿。
姨妈火速冲到客厅电源总闸那儿,“啪”地拉下电闸,又跑回卫生间,从浴缸上拿起莲蓬头,拼命朝那堆火洒水……
可是这哪行啊?莲蓬头洒下的水太分散太没有分量,根本奈何不了那堆气势汹汹的大火。
我立马跑进厨房,提来一大桶备用水,用力托举起来,朝洗衣机上那堆火猛地浇下去……火灭了一大半。
姨妈挥动着莲蓬头,将那些顽固的零星火苗全部浇灭。
我找来手电筒,看见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洗衣机和洗衣机上方一台面目狰狞的电热水器。
它们像两个黑色的丑八怪。
我待在那儿回忆起睡前的一幕。
天哪!
“姨妈……是我把点燃的蜡烛忘在了洗衣机盖子上!”我惊叫起来。
“洗衣机盖子上有几件脏衣服,蜡烛倒下去,衣服烧起来了,跟着洗衣机也着了火,蹿起的火苗又把上面的热水器烤得变了形。”姨妈拍拍心口,“哦,好险!”
“好险!”我感到后怕。
“谢天谢地。幸好我没睡着,迷迷糊糊中闻到了浓烟味儿……”姨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瞧,聪聪,我们很幸运,我们俩都没事!”
听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失常,是劫后余生的那种异常的兴奋。
我却自责得无地自容:“如果发现得晚一点,火蹿到客厅里,再往房间蔓延,咱俩不被烧死也得被呛死。”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吉人自有天相!”姨妈说完站起来推我,“行了,你回房睡觉,这儿没你事。”
我睡意全无,洗把脸坚持要和姨妈一起收拾残局。
姨妈连推带拽把我哄进房间。
躺在床上,身体变得绵软,心变得柔软,灵魂离自己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原来生和死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近得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和准备,随时都可能被出现的意外撞得魂飞魄散。
隔着浓重的黑暗,我和墙壁上相框里的老爸四目相对。
“老爸,我有点儿吓坏了。”我轻轻咳嗽几声。刚刚吸进去的浓烟似乎还停留在喉咙口,嗓子有点儿涩。
老爸没有回答。是在嘲笑我吗?——小家伙,这点儿小事就能吓着你?
“这是一个教训,”我接着说,“做任何事情来不得半点马虎,否则保不住哪天连命都搭进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不小心留在洗衣机上的一截蜡烛会引起一场火灾……怪不得说,细节决定成败。嗯,要是我和姨妈都烧成灰跑去见你了,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这么想着,我突然竖起身子,脑袋轰地炸开,后背一阵阵发凉。
有一股力量正在由弱变强,把我往墙壁上吸……
“老爸,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你寂寞了是不是?你要我过去陪你是不是?”
他的沉默坚定了我的猜测。
“不会吧?你是不是我老爸?行了,以后这种小把戏不要玩了,我可舍不得跟你走。你知道的,我的精彩人生还没有正式开始呢……”我抬高嗓门为自己壮胆,“再说,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老妈还不哭死?你忍心啊?”
老爸不吭声。
自始至终,老爸什么都无法回答我。而我分明感受到,他是能听见的。
老爸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知道。
我重新钻回被窝,整个人疲倦得不行。
唉,陈聪聪,你这是怎么啦?明明是自己不小心引起的大火,还要归结到死去的老爸头上,真是太过分了。
第二天起床比平时更加艰难。
为什么黑夜不再漫长一点,好让我睡个够。
为什么白天黑夜交织得如此频繁?
为什么了不起的中考在那儿磨磨蹭蹭,扭扭捏捏,不肯跑步奔向我?
等着吧,老爸老妈,别说每晚去打游戏,就是从现在开始关闭大脑,不再复习不再思考,到那天直奔考场,我依然能够把江源高中收入囊中。
嘿嘿。压力算什么?我有一颗强大的自信心!自信心能战胜一切!
我喘着粗气赶到教室,撞见俊男靓女们一个个都裹了校服,藏青色的T恤,米黄色的长裤,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格子衬衫,一拍脑门想起来,左老师说了今天要拍毕业照,全部人马必须以校服亮相。
“陈聪聪,穿这么帅明摆着想抢镜头嘛!”铁公鸡隔着半个教室朝我嚷嚷。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汇聚到我身上,伴随着“呵呵”“哈哈”的起哄声,有人还夸张地用书脊敲打课桌。仿佛我是特意这么打扮,为的是出风头。
“回去换啊!”玫瑰班长托着眼镜架冲我摆摆手,“你这样不行的!”
“回去换!”好几个声音附和。
我成了众矢之的。要是不换成校服,非被他们揍扁不可。
换就换。
我甩下书包,转身跑出教室往租屋赶……
几步跑上楼梯,站在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耳边隐约传来姨妈哭泣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靠近房间,听见姨妈在打电话。
“你总是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这些年我们容易吗?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开心?别这样……”
卧室的门只开了一道缝,姨妈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楚。但我能感觉到她受了不小的委屈。
杂志上说,能让女人难过的无非是男人和金钱。
唉,管管说得没错,姨妈和姨夫算是吵上了。
要是闹到离婚的地步,受伤的可是管管啊!可怜的管管已经是个病孩子了,还要经历这样的磨难。
我轻轻溜进自己房间,找出校服麻利地换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了。
无论如何,我要跟姨夫好好谈一次。算什么好汉,老是惹姨妈哭!在维系姨妈和姨夫的关系这件事情上,我愿意拿出一些时间和精力。
午饭过后,左老师像赶鸭子上架似的把我们往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赶。
毕业照按班级顺序拍,先是一班,然后二班,接着才是我们。
大家腆着肚子在一边等候,撩头发,整衣领,摸摸下巴摸摸脸。
“数学王子,等会儿咱俩站一起。”睡龙走过来,小眼睛望着我,白胖的脸笑成一个发酵的馒头,“我想沾沾你的灵气。”
“没问题。”我有一种被崇拜的飘然感。
“嘿,你不怕被帅哥比下去吗?”
章鱼斜着肩膀走过来,一把搂住睡龙厚实的肩头。
睡龙眨巴着眼睛皱眉头。
“还是跟我站一起吧,我不怕被你比下去。哈哈哈……”章鱼挑衅道。
这分明是戏弄嘛!
睡龙扭动肥胖的身体,慢条斯理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我还是跟数学王子站在一起比较有利。”
他说完学着章鱼的样子哈哈大笑。
我也被他逗乐了。剩下章鱼鼓着腮帮子瞠目结舌。他大概没想到睡龙看上去老实巴交,关键时刻还挺机智。睡龙心态好,心态好的人往往能急中生智。
女生们在抢小镜子,一个个把脸照来照去,真无聊。
一班和二班相继爬上大合唱用的高低架子,站成一排排人墙,在镜头面前,个个露出疲惫的微笑。队形虽然整齐,却显得刻板木讷,了无生趣。
轮到我们了。
左老师拍拍手一边示意大家安静,一边请大家把高低架子撤出草坪。
然后她说:“现在这块草坪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把它交给你们,你们可以站,可以坐,可以蹲,可以勾肩搭背,可以摆自己喜欢的POSE,可以和自己的好朋友待在一起。但这并不等于可以乱套,还得有一个整体的设计……开始吧!”
“哦!”我们惊叫。
这个主意简直太棒了!
我选择了很威武的站姿,双脚适当岔开,双手背在身后,肩膀往下沉,竖起脖子抬起头,不喜,也不悲。睡龙站在我侧后方,从我身后探出一颗大大的脑袋,手上举着一个胜利的手势。而当我转过头,却发现身体的另一侧,站的是青莲。
她没有说话,只看看我,露出漂亮的贝齿。
我的脸被她的眼神燃得滚烫。
很快的速度,我们自由组合,互相帮忙设计,群策群力,摆出了一个我们认为最舒适最美妙的造型。
我们把亲爱的左老师拉到最中间……
“黄瓜脆不脆?”
“脆!”
“冰激凌甜不甜?”
“甜!”
“你们的左老师美不美?”
“美!”
“咔嚓”“咔嚓”……
很快就要说再见了,我恨过爱过的校园。这一切都会以照片的方式得以永存,但我们哭过闹过笑过的三年校园生活,又岂是这声声“咔嚓”能完全记录的?
散开后往教室赶,远远望见一个年迈的身影等候在教室门口。
她弯腰驼背,身形单薄,看上去像一段就快被折断的老树桩。
……
(本刊连载结束,《全世界请原谅我》完整本已上市,各地新华书店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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