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骆 宁
我们拿什么去评判摄影?
我们拿什么去拍摄照片?
我们又如何去欣赏佳作?
一个人的认识到底有多少是自己自知的,这是个十分焦灼的话题。一个人在看摄影作品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这也是一个十分焦灼的话题。这个时代,相机是人手皆有的工具,拍摄也是人人皆会的活动,但摄影却是有门槛的。
这种门槛,人们通常会以为是技术的门槛,也就是获得照相机作为一种光学仪器的产出并分析其参数的过程,这是技术流。另外的一部分,也就是艺术流,拍摄需要的光影布局、审美基础、几何比例、艺术史知识等,这决定了拍摄的特别之处,思想价值、社会价值、美感价值等。
两种门槛,让摄影在一个普及到不能再普及的时代面临一种尴尬,也就是摄影欣赏的启蒙问题。
我们必须知道自己看照片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想的东西需要重新作为我们要思考的东西!
这难道不是摄影真正的艺术价值吗?
《Aperture》(美国《光圈》杂志是美国代表性的摄影杂志)曾刊登了任航的一张照片作为它的主题,这是任航一贯采用的风格,使用人体作为要素,搭配略带暧昧的色调,表达一些关于情爱的主题,可以说任航作为一个当代新锐摄影师,值得我们从整体上去看一下中国目前的摄影艺术生态和审视一下摄影今后的走向(图1)。
图片中,我们看到的是人体、发型、光线,但是我们真正要看的是摄影师在关注一部分亚文化人群,“酷儿”群体中包含一部分同性恋,任航在多年前就开始拍摄这类人群,对亚文化的关注是这个鉴赏中应该被放在中心的,在这个角度,我们把照片和观看者之间的关系等同于照片传递给观看者一种社会现象,这里有一个等式:照片+观看者=媒体+接受者。媒体就不只是美,还有伦理维度。这是一种混杂的状态。
图1
图2
在我们鉴赏任何被称作平面艺术的形式中,我们是离不开美学的。我认为摄影鉴赏有三个维度:(1)思维维度,(2)视觉维度,(3)临摹维度。
在详细分析这三个维度之前,我们不妨来先重置一下我们的视觉,来观察图2。
假想自己并不认字,那我们看到的其实就是一堆色块,不论是数字还是动植物,认知能力帮助我们将某个移动或静止的物体从大背景中分离出来,并且我们接受社会文化传递给我们的他们的称号,同样地,按照照相机的成像原理,照片一定程度上临摹了我们体验到的现实世界。传统意义上,逢年过节每家每户拍摄的全家福或者毕业时候我们拍摄的端正毕业照或者一寸免冠照片,都是属于这种临摹维度。一张曝光过度同时遮着一只眼的一寸免冠照或者全家福会让你遭受来自传统人士的白眼,当然也过不了工作人员的操作标准。
而从技艺和特殊性维度上,第二个维度——视觉维度也就自然而然出现了,新的风格或者新的流派就像一种崭新的食品风格一样被艺术圈所追寻,在某种程度上(应该说在求新这个维度上)艺术设计和科学并没有什么不同,新的风格,比如服装设计界的亚历山大·麦昆或者电子领域的乔布斯,他们直接刷新了行业内的表现方式,所以备受推崇。至于原理,视觉和味觉一样,感官是很容易厌倦的一种身体机能,水煮鱼片即使酸辣开胃,连续半年吃下来,不吐只能证明一个人的味觉已然麻木。对于极端敏锐的嗅觉,新的风格,同时又符合人的内在审美(这是没有像程序一样永恒的答案的),那它自然会在该领域拥有它的地位。
而说到这一点,有一个重要基础不得不提。
美到底是什么?
图3 黄宾虹山水画
一个人欣赏兰亭集序或者黄宾虹的山水(图3),站在高5米的展厅里隔了15步大声赞叹,这是大美山水。这种美指向何处?如果我们非要谈谈哲学,就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摄影的哲学也离不开美学,这种美没有固定的对象,它指向的是一个包含数学比例和打散的各种要素(比如云、树、山石)的东西,我们看到的画是一堆色块,而通过我们的技艺把它们和我们知道的色块概念关联起来,确定他们是什么,之后我们把这些与我们认定的美的原则(这是从我们的生活经验中抽象出来的)进行匹配,最终确定它是美的,同时也带给我们愉快感。
这是一种鉴赏的普遍定义,也是视觉维度的一个认知基础,让我们给自己的认知能力奠定一个基础和自知状态,保证我们在审视自己的评判过程中并不遗漏任何细节,至少不遗漏掉自己为什么认为一张照片是美的这个过程。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简单,就像不是所有去品尝美食的人都会愿意并且能说得出这道菜到底好在哪,为什么好吃,或者为什么难吃。但是,无论如何,从不堕落的角度,我们至少还是应该蜻蜓点水说几句,最不济,记住结论也会让它在某年某月突然反刍出来让人开悟。
噢,那是来自存在论角度的凝视啊!
存在论在哲学上是关于事物的本质的学问,从这个意义上,也就是摄影到底是什么,恒定地去规定摄影,有了根本规定,具体事物也就有了法则。
世界、社会、人,我们所欲所求所爱所恨所怀疑所期待的事物,生、死、一切之一切,一切的经验都盘桓在作为人的我们周围,我们的生存世界离不开我们去被描述,这个生存世界,这个被污染,也不失去其本然的世界。
看一看这张黄金时代的摄影,眼神中和这朵花中留下的冲击力,直直的穿透进每个鉴赏者心里(图4)。
这种催促人回到所有人的世界里去思考的摄影,带着这一种大世界的视角,我愿意把它——生命召唤主义——介绍给各位正在欣赏摄影作品的爱好者和评论者。
这种洞彻心灵的力量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一种存在意义上的凝视,人应该具有的本质和道路应该是如何,用这个问题叩问你自己,你仿佛站在一种超越于人俗流变的现象世界之外,重新以一种大视角去审视人类和精神世界,当代社会,甚至一种怜悯和对这个世界的戏剧感充满着深深的慨叹都涌上心来,这就是对人的境况的审视。
什么是一个属于“人”的欣赏活动?
图像只是色块,动物和人都可以把色块提取为具体的活动形体,从而和世界打交道,动物和人都有着欲求和意图,一只鹦鹉看到一幅鹦鹉的照片也会拍打着翅膀先仔细观察一下然后上前接触,最终它也会在偶然的碰触中发现,这,不过是一种摹本,是一个真实的“假象”。
属于“人”的鉴赏活动,就不只是创造一幅逼真的照片,或者,在一个更严格的意义上,我们不纯粹凭借现象去模拟世界,就像在电脑上通过模拟器去模仿复刻怀旧时代的手柄格斗游戏。
图4 蔷薇刑 细江英公
属于“人”的鉴赏活动,在诸多等级里,最有理由被归为这种返回到人类本体的鉴赏活动,从而产生出拯救、悲悯、立法等为着人类本质的方向以及人类现实的变化的一种自然涌动的动力。这时,沉醉于一种精雕细琢的绝佳技艺才被超越(这并不是指他们没有价值,他们有自己的精妙之处,承载着文明的积淀),再好的画龙点睛也将恍然失色,再好的鸳鸯戏水也会囿于人俗,一切在“人”对于“人类”的规定中被激发出来,摄影也就不只是技术,而成为一种精神艺术,符合生命召唤的奥义。
既然我们说了摄影鉴赏的三个重要维度:思维维度、视觉维度、临摹维度,三者分别对应了一幅影响作品在思维、感官、现实三个层面的付出比例,思维层面典型案例可以以细江英公的《蔷薇刑》里为三岛由纪夫拍的那张照片和莱茵河组图为例,视觉层面则可以以各类时尚摄影和唯美系列为例,则不赘述,此处通常还有一种情况,即是对人本身经验的记载,也就是相对于临摹维度增加了一部分思维维度,这个角度上我们可以看一看王澍的建筑作品,宁波历史美术馆中他使用了不同时代的砖块来代表不同的时代记忆,调动出人们的感性回忆,却不完全是一种临摹和复刻(图5)。
三种维度也代表三种阶梯上升的摄影状态,便是(1)生命召唤,(2)感知融配,(3)生活复本,从生活复本摄影到生命召唤摄影,思想本身的含量在不断上升,而从相反的方向,物质本身的含量在不断上升,从具有宽度广度的规定性和质疑坠入到人希望保有现实的基本需要(比如画一抹浓妆,用软件一键磨皮)。
物质本身的含义就是生活复本,无非就是一些色块对现实进行一种近似程度的模仿、复刻,在这个程度上我们可以称为在物质意义上的复刻。其中的详细意义在文中开头部分我们已然得知,人的感官对物景整体——在某个时刻我们看到的所有东西是无分别的——进行分割并且通过知觉和语词符号进行命名,从而在语言中进行指称。
图5 宁波历史美术馆 王澍
比如,你看那个鹦鹉,在照片上鹦鹉本身是和物景融为一体,我们之所以可以把它摘除出来,是由于我们具有将图像分割出来的知性能力,这是一种共通的能力,所有人可以凭借这个能力来进行沟通。
生活复本摄影就是具有这样一种物质性的特性,一个人拍了一张全家福或者毕业照,是为了给他在生活之流中的一个片刻的回忆留下一种物质性的呈现,而不至于任凭时光流转将吉光片羽杀个片甲不留。
机械意义上的完美复刻就是这样一种标准,曝光不足,光圈大小,感光度等等,物质关系就是机械的本质,这是科技的特色,也是和艺术泾渭分明的一种特性。我们将自然而然接受它,然后给予它其现实的最佳用途,一个事物符合它最应有的位置设定,那便是善。
自然世界,这个词并不是指自然风景,而是这个世界凭借其使命本然展开,并不需要借助其他说明的过程。生活复本,就是自然世界领域的一种摄影形式展现。自然世界有其必然性,生活复本摄影也自然有其必然性,它的变化是极小的,它的思维含量是有限的,正如蛋白质和糖在机体中的必然组成成分。
既然我们说了物质性的呈现,又不得不说第二种维度感知融配,不论是比尔·布兰特的人体摄影(它把人体的造型进行重新装配呈现出一种新颖的纯粹美),还是超现实主义的天马行空,都可以归之于感知融配。
图6 迷茫的欣赏
图像在头脑中形成了一种几何关系,而人对于美的把握正如上述所言是指向了我们,通过对经验世界的美的提取,正如我们看到的圆锥几何、抛物线的流畅感而感叹的美是同质的,它的典型特征是带给我们感觉上的舒适性,从更深源头的角度来看,应用了自然本然的比例和色彩,人就会感知到美。
至于美之外的审美体验,也并非只有美这样一个带来愉悦的概念。之后我们会再进行详细分析,此处不赘述。
感知上的更新根本建基在人的想象力和用概念思考的知性能力上,关于摄影鉴赏的革命就在于此,我们既知道自己在调动什么样的心灵能力,也知道我们应该前往的方向。
当今的摄影鉴赏,基于流俗或者商品化的观赏仍然随处皆是,多少人去看展就是为了去看展览本身,这种感觉应该是这样,一部分女人喜欢买衣服放在橱柜里,那些东西是她们真正喜欢的吗?一部分商人喜欢买书放在家里,那些书有几本是他们真正看过的,退一万步,就算不看,背得出来也可以,事实会是怎么样,我们不置可否。买衣服是为了占有、炫耀,是受到族群观念的影响,买书是为了附庸风雅、装点门户,买的是可以填补空白的社会评价。看展本身也是,买的票是买的一个户外公园的票,我们并不是抨击观看本身,因为再不好的观看也是值得肯定的,我们只不过需要弄清一点,我们的鉴赏到底走向哪里,在评价的争议中什么才是真正的标准,我们鉴赏时到底心里想了些什么?
知道这一点,也就是饮食而知其味,才真正走到了第三级阶梯,生命召唤主义,这不是华尔兹那悠扬的乐调,而是回旋震荡的命运交响曲。